书城传记击浪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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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和她,都在奋斗着(2)

“前几天健生不是给我回过信吗?”李宗仁不以为然地说,“这事我早有些顾虑,特请健生亲自去问过他。据健生回信说,他以为副总统在《宪法》上无权,他无意参加竞选。”“孙科这话未必可信,无风不起浪呢!”“就算他参加,我也不怕。”“何以见得?”“按照行宪规定,副总统既须襄佐总统,必须懂得政治并且有从政经验和优越的行政能力。从这一点上说,孙科是中山先生之子,久主立法院,去年国民政府改组,又当了副主席,算是有条件,但是平时喜欢说大话,高唱改革调子,空打雷不下雨,国人已有反感。我曾在广西、安徽、北平主政,广西曾被誉为全国的模范省;去年全国大学潮,又能在全国学潮渊源之地的北平稳住政局,安渡风险。这不仅在国内,在国外也有不少舆论好评。再说,在军事上,副总统必须是一个高级军事领袖,在军界有力量,并具有优越的军事才能。从这一点上说,孙科与我比,可是望尘莫及了。”“那人家程潜一向治军,在军事上也颇有一套哇!”“程潜虽具有这一条件,但建树极少,且从政能力也无法与我比。”“报上常有这样的言论,说是这次大选,总统一职非蒋委员长莫属,而副总统一职,既是总统助手,谁能最后取胜,将决定于蒋委员长对他的信任程度。从这一点说,孙科和于右任长期在蒋的左右,又不曾与他有过什么大的龃龉,你却在十多年前那次‘鲁涤平事件’中与他敌对过……”李宗仁一直和郭德洁兴致极高地谈着,很有些踌躇满志。待妻子提到“蒋委员长信任程度”这个问题,他默然了。他心里明白,不仅在1929年由“鲁涤平事件”而引出的“蒋桂战争”中,蒋介石借机整他,他也公开反过蒋,而且从1926 年春他到广州去商讨促成北伐那时起,他对蒋介石就有看法。后来的蒋、冯、阎中原大战,以及1936 年的两广“六一运动”,实际上他也都得罪过老蒋。他知道老蒋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而这次竞选,果真如人们之所料,总统非他莫属的话,自己这半年来的努力会不会付诸东流呢?

他和妻子并排走着,没有再说话,一忽而将头上那顶羊皮帽摘下来,用手梳理一下那已经有些斑白的头发,一忽而又用手掀一掀身上的皮大氅。

心情的不安与走动,使他又恢复了刚才他在室内的那种躁热感。

好一阵,他们来到春明楼和湛虚楼间的“木变石”处。那“木变石”其实是一根风化了的树干,丈余高,临近可见木质纵纹,看上去原有些像一株柏树,而眼下却像一具矗立的巨石。凡人到此,莫不猜测议论,究竟这树原生于何年代?何时开始变化?如何得以保存?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这“木变石”景观,李宗仁自任北平行辕主任,在中南海办公两年多来,少说也来过十次八次。每次只是浏览浏览,或是由“木变石”生发联想,慨叹一番人世沧桑,不曾像考古学家那样左瞧右看,围绕着“变”因,推敲再三。今天,他却在这“木变石”前,伫立良久。那“木变石”周围有一水泥框架,框架上安着铁丝网,以保护这一奇观不至被人玷污和搡倒。

李宗仁透过铁丝网,凝视了好一阵。其实,那灰褐色的“木变石”,他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只好转身对一直陪在身旁的妻子说:“德洁,木头都可以变成石头,难道他老蒋对我的看法就那么一成不变吗?”郭德洁抱着李宗仁的手肘,没有出声。她知道她刚才提出的问题,对丈夫这次竞选副总统,无疑是一个最棘手的问题,所以他才沉默了那么久。

但是,再棘手的问题也要争取解决呀,对蒋介石那般刚愎自用的人,这个“变”字难道会那么容易吗?“德邻,这‘木变石’依我看,并不是它自身本能的变,而是环境使然。”“对!你说得太对了!我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李宗仁从沉默的抑郁中又感奋起来,“我们要改变老蒋的看法,也要给他制造一个环境,迫得他也认为副总统非我莫属。”郭德洁点点头说:“这个环境不仅仅是南京那个国府,而是全中国乃至全世界。”“对!对!”李宗仁将左肘从郭德洁怀抱里挣脱,反而握拢郭德洁那戴着薄绒手套的双手,激动地说,“下午的记者招待会上,我们要放些大炮,先声夺人。因为舆论界几个月来一直在猜测、揣度副总统竞选问题,我这是第一次召开记者招待会,公布竞选意图。”“地点定在哪里?”“紫光阁。”“我通知总务处备些好茶点。那些记者,不少也是爱图小便宜的。”北平毕竟是故都,人们对于国家的事,皇帝的事,总统的事最为关心。

《北平日报》的民意测验刚刚公布,李宗仁便举行记者招待会,当然是各阶层都关心的新闻大事。国内报界记者自然必到,就是那些外国领事馆的新闻官,准记者也纷纷驾着大大小小的“甲壳虫”、尖尾巴汽车,直奔中南海。

紫光阁庄严而陈旧,日寇投降接收过来后,兴许是因为北平地方的国库并不宽裕,这中南海行辕的亭台楼宇,多数没有粉刷翻新。天,阴阴沉沉,上午的太阳躲进厚重的云层里。紫光阁的大厅里,白日里亮着灯,反而显得有些富丽。这天,记者席的座位摆得与往常不同,围绕四壁,里外三层,座位前都摆了条几,条几上放着香烟糖果,很像个招待会的样子。内圈那几张“首席记者”位上,还摆着几份外文报纸,像是《华盛顿邮报》,又像是《纽约时报》。版面上都印着李宗仁的半身或全身大幅照片。当天的《北平日报》,因刊有民意测验结果,几乎每个座位上都放有一份,而且均把刊有民意测验结果的那块文章,翻叠在上面。

这天的记者招待会,没有人迟到。大概是出自记者的职业习惯吧,新闻是靠抢来的,谁还肯落后呢?下午两点钟开会,只一点五十分,李宗仁和郭德洁便已笑容可掬地把七十多名中外记者迎进了紫光阁。

从在门口台阶上迎客那时起,一直到进入阁内在主席台上坐定下来,李宗仁和郭德洁频频遭到镁光灯的袭击。冷不防让眼睛对镁光灯来个直视,直弄得眼睛发绿,他们却始终面带笑容。

李宗仁身旁除郭德洁而外,还坐着他的行辕秘书长萧一山。那副金框的眼镜和敞亮的额头,勾勒出他那一副学者兼军人的气派。待记者坐定,萧一山便率先发了言:“各位记者,各位来宾:我知道记者喜欢开诚布公,本行辕李主任今天在此召开记者招待会,是想向诸君公布他的竞选意图和个人的政治主张——这恐怕是大家所愿意知道的。下面,李主任将先作简短讲话,然后便可回答你们的提问。”记者们交头接耳,七嘴八舌,他们是不大愿意守纪律的。李宗仁和记者多次打交道了,也不计较这些,便开始了他的演讲: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

“早在今年1 月8 日,我在这里召开过一次外籍记者招待会。那次招待会主题并非是竞选的问题,但美联社一位记者问我,是否打算竞选副总统。我只是肯定了我有此意图,但因尚未征得蒋介石先生同意,我不便多谈。

那以后,此消息迅速传遍中外,各方对我的反映极为友好。在此,我首先对中外新闻界表示衷心感谢!

“光阴似箭,一晃眼两个月过去,随着几个竞选副总统者的表态,舆论界议论之事愈加频繁。《北平日报》的民意测验今天公布结果,宗仁居然获得90% 以上的票数。因此,我在感谢之余,觉得应当公布我的竞选意图和政治主张,以不负新闻界的关照和民众的厚爱。

“大家都知道,中国的现状是极需改革的。民众希望有比较开明而又敢作敢为的人出来辅佐蒋先生,恕我不恭,我以为时下在中国,敝人是最适合的。(掌声)

“我以为,今后的中国,应以军事为治标,以政治的改革为治本。而此项改革,必须从中央做起!(掌声)因此,中央负责者不仅应具有改革的决心,更应有正确适宜的方案。敝人参加副总统竞选之动机,一为倡导民主风气,同时为基于国家之责任感,愿以个人三十年来从事军政经验改革。敝人如能获选副总统,即愿作为人民与政府之桥梁,使各方面之意见能转达元首,以供采择。”(掌声)

李宗仁用桂林官话演讲,虽不及国语那么凝重庄严,却也颇能表达情感,申明意志,给人以实在、真诚之感,以至很少为人鼓掌的记者们,在他不长的讲话中,鼓了三次掌。

郭德洁坐在一旁,一会儿聚精会神地听李宗仁说话,一会儿又以机敏的眼光扫视记者们的神情。她在记者激奋而兴致的脸上,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待记者们的掌声一落,她便站起来,客气地说道:“今天请诸君来,我们只是略备茶点,请各位随意。往下,李主任可以回答各位的提问。”记者自然是最爱提问的。郭德洁刚一坐下,一个瘦高个子的女记者迅即站起来发问:“听了李主任刚才的演说,知道您很有些改革现政之意。

我又听说另一方面的意见,说是李将军的某些政见,有些近似于共产党,这可当真?”“这个问题我代李主任说明一下。”萧一山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说,“不久前李主任曾与北平以及外地的一些教授学者们作过交谈。他是说过要实行民主,清算豪门资本,征用外国存款,实行土地改革,让耕者有其田、战土授田和保障人民四大自由。但是,他并没有像某些人说的那样‘通共’。李主任的政见,就是李主任的。”“我不怕戴红帽子,哈哈,不怕!”李宗仁激昂爽朗地补充道,“中国只有这样才能振兴。我的这些主张,曾得到那次在座的所有教授学者们的支持和肯定。”“请问李主任,您是否已在竞选的物质上作好了准备?”提问的记者操一副粤味很浓的国语,大概是广东人。

“已经有了准备。我的竞选事务所将于明天在南京成立,由大家所熟悉的邱昌渭先生任主任。”“我想冒昧问李主任,您这次竞选副总统,成功固然好。万一失败,您将作何打算?”提问的记者坐在前排,是一位外籍人,汉语却说得还流利。

“我没有想到失败。不过,即使失败也不足惧。中国有句古话:‘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如果失败,我甚至可以回到我的老家广西桂林,到漓江上去垂钓。”记者席上有些唧唧嗡嗡的议论,不知是对李宗仁的回答不甚满意还是互相商量以下的问题。片刻之后,一位戴鸭舌帽、穿西服的记者起立问道:

“李主任刚才说过,因为蒋介石主席尚未表态,今年元月您在召开外籍记者招待会时,就竞选副总统之事还不便公开申明意图。现在您已将意图和政见公之于众,此前是否蒋主席已对您的竞选表示过支持?”像是冷不防被击中伤疤痛处似的,李宗仁心里不由一震:这个问题他没有把握。早在去年11 月,他曾经托话给在南京任国防部长的白崇禧,请他方便的时候征求蒋介石对他竞选副总统的意见,可几个月过去,没有关于这个问题的答复。他想,国内外关于他竞选副总统的舆论,蒋介石不会不知道的,他不反对,大概就是默许了吧?不过,老蒋这个人城府很深,实难揣测,他有些为难了。郭德洁见李宗仁又点烟又喝茶,她知道他在借机延缓些思考的时间,心里不禁为他紧张。萧一山能说会道,但这个问题他不便代他应付。李宗仁心里一震之后即刻显得很自然了,他呷了口茶,吸了两口烟之后,不急不缓地说:“这个问题,我虽然没有得到蒋主席的具体回答,但我想他不会反对。即将在南京召开的第一届国民代表大会,意在开始行宪,而《宪法》规定任何国民都可以按法定程序参加竞选。作为制宪和行宪倡导人的蒋主席,怎么会反对别人参加竞选呢?”李宗仁顿了顿,又说,“其余几位已声言要竞选副总统的,蒋主席也不曾公开表示过支持谁呀!”记者席上的议论更盛了。刚才一直聚精会神提问或听答的,也开始吃起糖果、喝起茶来。

李宗仁还不想结束他的招待会。他认为这个最不好回答的问题都已经让他妥贴地应付过去了,往后便会对答如流了。

记者们是不厌其烦的。既是李主任还敢答题,他们便接二连三地一直问到紫光阁外的天色黯淡下来。

李宗仁送走记者,从紫光阁的石阶上走下来,感到一阵意外的寒冷,原来,几个小时的记者招待会,他招架得已经连内衣都湿了。

24

南京大方巷雍园一号这几天特别热闹,每天早晚两趟,由白崇禧夫人马佩璋做东,请来京开会或是常住南京的国大代表的夫人、太太们吃别有风味的桂林米粉。这些太太夫人近来口福特别好,龙门酒家、中央饭店,吃了这家吃那家,有时吃了还有东西相送,她们私下交头接耳窃笑,说是国大代表的老婆比国大代表还当得。

这天晚饭后,天下着毛毛细雨,不定向的风吹得雨丝拂拂扬扬。清明已过,谷雨将临,依旧是“雨纷纷”的时节。

白公馆里灯火通明,楼下大客厅里,三桌麻将搓得山响。夫人太太们其实并不饿,却一边在搓麻将消闲,一边在等那餐和桂林山水一般闻名遐迩的桂林米粉。这桂林米粉莫说在南京是罕见的美食,就是在桂林,人人都百吃不厌,从古时传到今天。细圆的米粉条子,喷香的卤水,令人见而生津垂涎的锅烧卤味,加上几粒黄爽爽、脆崩崩的花生米,再撒上些葱花,撂些桂林辣椒酱,拍上两瓣大蒜,那味道只管让人把舌头都吞了下去。白崇禧一家爱米粉爱得发疯,不独辣椒酱要从桂林运来,做卤水的罗汉果、八角、沙姜、冰糖……统统都要从桂林运来。只是那每日要吃的新鲜米粉不能从桂林运,所以白公馆里便有个专门为白部长一家人做米粉的师傅,每天就做那么一两斤,以满足白家的桂林米粉癖。这几天,那位专司其职的张师傅,因需量十数倍增长,简直忙得喘不过气来。

大厅侧的一间小房里,马佩璋和许太太同坐在一张沙发上。

“白夫人,你估摸李老总到底选得上选不上?”在桂林环湖路白公馆夜夜是常客的许太太,和丈夫一起都到南京来了。她年轻,也最活跃,话多得像只麻雀,每每搓麻将,白夫人总爱拉她作伴。

“管他选不选得上,托你办的事你只管做就是。”马佩璋其实对李宗仁竞选副总统的事并不十分热心,眼下这请吃米粉活动,是白崇禧的安排。

为了保个面子,她含着怨气在张罗。

“我晓得喊我来吃米粉没得那么便宜的,原来又要开排我做事呢!”许太太半笑半嗔,她从来心直口快。

“你能干哪,能者多劳嘛。我不是看你又漂亮又能干,也不会劳你大驾呢!”“哎哟,白夫人也真会奚落人。我算得什么啰,人家李夫人才是又能干又漂亮嘛!若李老总真的选上了副总统,她不就成了中国第二夫人了吗!”“管她第二夫人第三夫人,横直累着我们。我那白先生这几天忙得不归屋,连我也忙得一天只得睡两三个钟头的觉,今天只好叫你来搭赖(桂林方言,“搭帮,共同”的意思)帮忙了。”“讲吧讲吧,到底要我做什么?米粉还没得沾口,先开排活路,真个白老板娘哟!”“明天一早,请你去买一批礼物,送给明夜来吃米粉的那些夫人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