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日倒看了那本书,写得不算差,要说好呢,也好不到哪里去。情绪化的青春写作,好得有限。这么说吧,情绪化的小说,就跟放屁一样,它释放的是气体,你不能像一块石头或者一块木头一样研究它的密度、质感、生成年龄、经历环境。你只能评论,嗯,味道还不错,它是吃了面包、牛肉、沙拉,喝了生啤以后,胃里消化得不是很好,又遇肝火旺盛,这些综合环境使得气体具有一定的呛度,应该引起文学界的关注。它表明传统饮食不能满足年轻人的胃口了,年轻人的屁正在有力地冲击文化的气氛,等等。总之,一个屁,夸得再精彩,毕竟只是气体。
但是写文章呢,你也不能太温吞,得找个观点来,要不然不如不写。既然要写,千日倒是小小地狠夸了一下,这年头大家写文章都养成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习惯了。这方面千日倒没有很要命的原则,不要黑白颠倒完全说胡话就成。要说原则呢,就是帮朋友忙的原则。假如你不夸,交到申博天手里,那可就要改头换面了,他会把你关键字句改得危言耸听,他喜欢给别人的文章动手术。若从哪个媒体发出来,你会大吃一惊:啊,我可没夸得这么不要脸呀。你问申博天,他就会说,噢,也许是编辑改的吧。可是你他妈的即使眼睛瞎了也能看出那是申博天的口气,什么“当代小说里没人写出这么残酷的青春”、“史上最具震撼力的文字”,等等。他下的结论都他妈的蛮不讲理,能瞬间把人搞傻的。如果你跟他说,他妈的,明明是你改的嘛!他会装傻说,啊,是吗,你有证据吗?说话是要有法律依据的,信不信你这是诬陷!他开始跟你说法律了。他变成一个蛮横而讲理的人。所以,你不想被他动刀子,最好自己的文章要可劲儿写,能帮他把小姑娘炒作出来。总之,算是交差了,他要你做的事你要是不完成,简直没法活。
“晚上有局,你过来吧。”申博天在电话里说。他从不肯在电话里把事情说得很具体,好像他的话很值钱似的。他经常用命令的口气来说,让你觉得已经有充分的理由在里面了。可他妈的有时候理由一点都不充分,或者是他自己认为很充分了。
在去饭局之前,千日先上李志家一趟,千日的收信地址在那儿。即使不收信,他也会想去见见李志,李志是那种整个儿都为你着想的朋友,有时候你简直会把他错觉为父母,他就是这么温暖。不夸张地说,如果他是女的,你就会想把他娶了;或者说如果你是女的,就会想嫁给他。当然有些女人并不这么认为,因为她们还没感觉到他的热心肠,或者她们认为热心肠根本没什么用。
信倒有几封,多是一些朋友邮寄过来的民刊,或者约稿信,其中有一封倒是值得一提,是一个音乐学院的女生,叫金燕。说起来也有点缘分,千日原来在地方上做杂志编辑,发表了金燕一篇音乐散文。千日觉得有共同语言,因为千日在音乐上是一窍不通,但是却喜欢摇滚。摇滚这玩意儿,只要你跟传统民乐有仇,你就能爱上摇滚。千日写过一篇《中国摇滚,披着狼皮的羊》,然后自己认为也是音乐的专家。这样千日和金燕就有了书信的联系,以音乐作为桥梁,如果你看看他们谈论音乐的信,你指定能笑掉大牙,你指定认为千日是因为生活实在太无聊才去谈论他妈的什么音乐。总之,千日在来北京前告诉了金燕自己在北京的通信地址。
金燕在信中问候了千日,告诉千日自己的手机和宿舍电话,并约请有时间可以见见面。千日把这封信揣好,这封信也给他带来了胡思乱想,他的胡思乱想,如果说出来,你他妈的都会不好意思听。当然,想完了他自己也略有羞愧。但是,有时候你不得不依靠想象力来过日子。
千日坐上公交车磨蹭到饭局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千日在一桌人里第一眼就看见了小莫。小莫还是默默的、低眉闷坐着的样子,你很难在公共场合看到她有另一副表情,或者看出在网络聊天中活泼的样子。总之,你难以从她脸上看到真实的生活,真是低调得不得了。也许这正是她有魅力之处,千日敢保证,十个男人见了她,保准有九个半会打她主意,她的样子确实容易让人打主意。千日看了她一眼,心里有一阵难过,他也不知道那难过打从哪儿冒上来。
大家本来在兴高采烈地谈论什么,见了千日进来,便止住了。
“来,跟阿飞干一杯。”申博天道。
原来这个饭局是给阿飞接风的。阿飞是申博天很推崇的诗人,也是大家都推崇的诗人。他的诗想象力丰富,奇思妙想层出不穷,悖论反讽信手拈来,不过他是个十足的厌世者。由于大家对阿飞心仪已久,都想把他搞过来见一见,于是,阿飞终于出现了,并且准备在北京长住下去。
阿飞个子瘦长,清秀白皙,扎个马尾巴,他的眼睛看任何人,都流露出真诚的反讽。他和千日干了一杯后,严肃问道:“听说你最近性生活不是很美满?”
全桌人都笑了起来。千日这才知道,刚才戛然而止的话题,就是在说自己。他的脸微微一热,余光瞟了一眼小莫。小莫没有露出任何不安的表情,又好像根本没听到这件事。
千日指着付绝——指定是这厮散布的谣言。
“别看我,可不是我说的。”付绝响争辩道。
“不跟你计较——姚敏那个书到底做不做呀,要做你得跟她谈去呀!”千日转头对申博天道。
“不要转移话题,先谈你的问题。”申博天有了一个取笑的话题,断然不肯放过。
“千日同志,有问题要说出来,组织给你解决,性生活是我们政治经济社会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躲是躲不掉的,早泄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的。”阿飞道。妈的,瞧他那样,非得把这事儿当下酒菜了。
千日坐在小莫对面,这时候连看都不敢看小莫了。与其成为众矢之的,不如躲避一下风头。
“瞧你们无聊的,就不能谈点高级的问题吗?”千日说着,赶紧跑进厕所,妈的,这个玩笑开得他实在有点难过。
他专心地撒尿,其实没什么尿,但你要撒,也是能撒出一点的。
付绝响随后跑进来,他想千日指定认为是他散布的了,所以也拉开裤裆站在千日边上辩解,“真的不是我说的!”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你他妈的撒谎也不能这么撒!”
“我发誓,我没有说,你怎么就不想想申博天呢,他那大嘴巴!”
“他哪知道我们那天的事!”
“我只是告诉他那天晚上你到我家来了,可我真的没说你早泄。”付绝响推卸起责任来可真敢说。
“哼,早泄,你自己不是说我不可能早泄吗?”
“对呀,我说你不可能吧,所以我不可能说你早泄的!”付绝响顺水推舟。
“可他妈的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我早泄!”
“你得问问申博天,让他给你声明!”
“他妈的,我简直不想跟你说任何话了!”千日觉得跟付绝响在一起小便简直是对小便的侮辱,他拉上拉链,“我没法形容你们两个。”
“嘿,不要说我们两个,我可没说你任何坏话。”付绝响不想让自己身上有任何负担,“他来了,你去问他吧!
申博天刚好推门进来,兴致勃勃,他在人堆里总是兴致勃勃,任何小事都会被他拿来寻开心,并且开心得不得了,好像如果不够开心,就不能让笑料物尽其用。
“你们两个,在这里鬼鬼祟祟地玩什么?”他又想找别人的乐子了。
“你能不能不要散布我早泄的谣言,妈的,这事一点儿都不光荣!”千日叫道。
“笑话,怎么是我散布的,我怎么知道你早泄呢,是付绝响说的呀。”他马上矢口否认,推卸责任跟付绝响有得一拼。
“我没说他早泄,我是说他不可能早泄!”付绝响认真地回驳。
“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没早泄还是早泄!”申博天大模大样地放水,想来他又自得其乐了,“没早泄还是新闻,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我是说你们两个狗娘养的,为什么要在饭局里谈这个呢,啊?为什么一桌子的人都知道呀!”千日简直要愤怒了。
“这真的不是我了,我真的没跟别人提起过了!”付绝响信誓旦旦。
“那你意思就是我了?”申博天反问道,“好吧,我就替你承担责任吧。可是我告诉他们的时候,都提醒了,别在你面前提起——他们嘴巴关不住,可怪不得我!”
再跟他们掰下去,千日简直要疯了。总之,你只能说,我怎么能交这样两个傻瓜朋友,责任在于自己。千日“啪”地关了厕所的门,把这两个狗日的关在厕所里。
回到包间的时候,他看见小莫脸上有一种淡淡的自我解嘲的微笑,这让他很难受。唯一让他有点安慰的是,他还好没告诉付绝响那天晚上是跟小莫约会去了,否则,他和小莫都别在这个圈子待了。但是小莫也许认为他把那天晚上的事全说出来了,总之,他猜不出小莫在想什么,这让他更难受。想到这里,千日觉得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妈的,所有人都相信你是一个早泄分子,你怎么可能待得下去呢!他匆匆地跟大家干一杯,面带微笑地走了,好像装作有急事走了。可所有人都看出,这个家伙生气了。他必须在申博天和付绝响回来之前走,妈的,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跟这两个家伙聊一句知心话了,哪怕是一句。
他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不过这时候可能没心情上天桥看女人了,他妈的,一点儿心情也没有。这时候他倒是想起金燕——晚上的时间,你不是想起这个女孩子,就是想起那个女孩子,更何况书包里揣着她的信呢。从跟金燕的书信往来推断,金燕倒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千日在信里胡说八道,明明不懂音乐,却说七道八的,金燕也没觉得他是个傻×,而是耐心地把书本里学到的一些理论转述给他。从这一点来看,她肯定是比较温柔的。她喜欢古典音乐,传统的审美,总之,除了名字有点俗气之外,应该是个不错的谈得来的姑娘。他真想这时候给她打个电话,可心里又觉得不合适,必须找个恰当的时间,他忍住了。
其实,在这样心情不佳的时候,你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走,也很受用。当然,你也可以为自己找一个不是目的的目的,比如说,当保安的时候,有一回他没饭票了,他突然有个主意。他拉了一个跟他一样没饭票的家伙小郭——小郭穷得要命,每个月的钱总是半个月就能花完,后半月完全靠想辙扛下来:小郭总是把饭票撒在自己的衣服堆里、床垫枕头下,这样每次没饭票时他总能从什么衣服缝隙里找到一两张,这是他的生存之术——千日拉上实在找不出饭票的小郭,两人结伴去街上捡钱,这是千日灵机一动想出来的辙。走了十站地,一个子儿也没有捡着,但是那种充满希望的走路确实能让你忘记不快。总之,心情不佳的时候,走一走,会好起来的。
“嘿,你是不是生气了?”付绝响的电话打过来了。
“生什么气呀,我压根儿就懒得生气。”
没生气才奇怪呢。其实千日就是个爱生气的人。小时候往往无缘无故地生气,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说话,妈妈就会问:“你又怎么啦?谁惹你生气了?”他不回答。妈妈说:“说吧,你一天都不说话会生病的,谁让你生气了妈妈说他去。”他就在想,应该让妈妈去教训谁呢?农村里让他生气的事情太多了。风把晾衣杆吹下来砸在他头上,他生气;伯伯从海里带了几只螃蟹给堂哥玩他一个也没分着,他生气;他睡着的时候一只喜鹊飞过来啄他嘴边的饭粒,他生气。老师上课一次也没提问他,他生气……咳,让他生气的事情太多了,你总不能叫妈妈去责怪风、责怪晾衣杆、责任喜鹊、责怪伯伯、责怪老师,不可能的,他是个自小就矫情的家伙。
“你回来嘛!”付绝响说。
“靠,我有事呀!”千日拒绝道。
“嗯,那你先办事,完了你联系我,要联系我呀。”
“好吧!”千日敷衍道。妈的,联系你,再做一个笑料,千日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