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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结婚是一种病(1)

这瞬间他头有点晕,不过很快就想清楚了地震的原因:自己设计的人生程序已经被改写了。一个女人能改变一个男人的人生,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许贤豪医生头发中略有银灰,整齐且发际线分明。他脸部轮廓和性情一样温和,自然的轻声细语,举重若轻,带着不经意的让你放心的微笑。他有典型的慈样长者的形象,而白大褂以及多年行医中形成的对病人的宽厚仁爱的表情,让他少了一些威严,多了一分亲切。

“做个手术吧。”许医生经过会诊之后,对金燕轻声道,胸腺摘除手术。”

“做了手术能好吗?”金燕眼巴巴地问道。

“会的,”许医生微笑道,“胸腺增生虽然不是肌无力的唯一原因,但是依你的情况看,很可能是胸腺增生。你这么年轻,会好的。”

确实,在许医生看过的病人中,中年和老年人占绝对数量。

“如果好了,那我可以结婚、生孩子吗?”金燕俨然找到了上帝,她现在要把所有的愿望都说出来。

“怎么不能呢,”许医生的笑意更浓了,他能看到金燕对人生中许多应得的事情的迫切,他的笑容里多了一分父亲般的宽慰,“这么年轻,要有信心。”

“可是,协和医院的医生告诉我,结婚会害人家的。”

“病好了,就跟正常人一样。”许医生以他的修养,当然不会去否定别人的论断,“相信自己,病就好了一半。”

从诊室里踏出来,金燕就像一步踏到了天堂,灵魂都兴奋地飞了。许医生那宽慰的笑容浮在脑海里,宣布这是能战胜的困难,人生的一切幸福,该来的还是能来。之前她已经把自己的人生做了定位——必然是残缺的,被造物主因粗心而留下的次品,即便造物主有所抱歉,也无法弥补。现在她想尽快告诉千日,面对面地告诉而不是在手机里,告诉他不用承担很多,她可以成为一个正常的女孩、正常的新娘子、正常的妻子和母亲。原先她绝望的时候,确实想过离开他,与其抱着一份愧疚与他生活在一起,不如彻底放下,一个人独饮命运的苦汁。

由于兴奋过头,在兴奋散去之后,她还是感到疲惫——情绪的波动直接左右她的状态。她不得不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千日正在王府井附近参加发布会,离得很近,便相约在东单公园碰头。

现在是冬季了,但是今天太阳不错,即便现在落山了,也不算太冷,刚好是那种可以让人精神抖擞的冷。人比周末要少,几乎都在散步和锻炼,一个老头穿着看起来单薄的练功服在有模有样地耍太极拳,很想吸引一些围观者,无奈其他的人都太忙了,没工夫搭理他,导致他动作里又添了些花哨,一伸手一顿足嘴里就会一声吆喝,没人被吓着但是把他头上的麻雀吓得不轻。旁边踢毽子的三个中年大妈,像三个水桶很灵活地颠来跳去,饶是如此,还是把毽子踢到老头的肩膀上,并等着老头表达不满,然后道歉。但老头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一点都不影响招式运行,越显出气定神闲的大家风范。一个大妈笑着到老头脚边捡起毽子,老头一个转身一个跨步,脚尖轻轻踢往大妈略显累赘的屁股上,并在差之毫厘的地方停住,一脸严肃,这优雅的流氓招式把大妈们逗得青春焕发了。

金燕边转悠边看着这一幕,心里充满了温暖,她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细心地观察过生活。公园里树叶都掉了,也更加透亮,玩耍的老少们脸上充满阳光。金燕想,应该在这种地方多待会儿。千日过来的时候,他们便一并散步。

“什么时候动手术?”千日听了金燕复述,问道。

“手术并不是很着急。”金燕道,“许医生说等我筹了钱再说,他还建议春节过后来做。”

“多少。”

“押金要三万。”

这对他们来说,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千日刚把三个月的房租交了,他们又得紧巴一阵子,但是总算对落脚之地比较安心了。

“想想办法吧。”千日像是对金燕说,其实是对自己说。

“你有办法吗?”金燕问道。

“我是说,我们两个都想想办法。”千日道。

“那当然,我没叫你一个人想办法。但是你有能借钱的朋友吗?”

千日脑海中闪过一些影子,不是自顾不暇就是正在起步,似乎都不是有钱的主儿。真的有钱的主,也张不开那口。

“悬。你呢?”

“如果你没有办法,我自己一定会有办法的。”金燕突然很坚定道。

“我也会想的。”

“要不要告诉我家里人?”金燕问。

“你说呢?”

“我觉得没必要吧。他们除了徒增烦恼,一点忙也帮不上。”

“那就不要说,要不然更麻烦。”

谈到钱,两人的情绪有些低落。千日觉得不应该这样,他们应该高兴才对,便道:“走,我们去吃一顿好的。”金燕却道:“不,我们现在要很节约了。”千日想不出节约一顿饭跟手术费有什么关系,但金燕认为节约一顿对筹钱大有裨益。这是他们逻辑的区别。

“这里很舒服,我们可以多待会儿,”金燕建议道,“像不像我们初恋的感觉?”

“为什么?”

“我觉得像刚刚又出生了一遍。”

天色有点暗淡了,从大门口涌进一群男人,推推搡搡骂骂咧咧的。其中有一个落后的男人朝千日抛了个媚眼。这个媚眼恰恰被金燕看见了。金燕皱起眉头,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喜欢我呀。”千日笑道。

“怎么会呢,男人喜欢男人?”

“你没听说过吗,这里是著名的同性恋聚集的地方。”千日指着那一群男人,男人里面有两个人正在互相指责,娘娘腔,兰花指,争风吃醋的样子。他们的表情动作比女人还女人,当然,醋劲也大得惊人。

“怎么这样呢,真恶心!”

“他们那个,才是真正的爱情。”

“走吧,走吧,太可怕了。”金燕似乎害怕千日真的跟他们发生点什么。

“你是怕我被那个男人抢走吧,”千日摇头,“你太没自信。”

“我只是想,我们的爱情不要被别的东西干扰。”

他们往公园外面走,此时正是下班的点,人流和自行车流前后脚拥着,汽车缓缓移动,像赶潮的螃蟹,聚拢在十字路口,绿灯一亮,跟有东西抢似的往前拥去。北京的冬天,上班族真够呛,摸黑上班,摸黑下班,裹着厚重的羽绒服,在公共汽车上挤上挤下。天天如此,如果不是习以为常,那就望而生畏。千日作为记者,作息能够特殊一点,出门可以避开上下班高峰。但是现在碰上这个点儿了,那公共汽车是不能坐了,即便能挤上去,也保不齐被憋坏。打车呢,跟蜗牛似的,更不划算,只能去坐地铁了。于是往地铁口去。

“想到明天还要上班,我就害怕。”金燕道。她最近请假多,免不了领导给白眼,不好受。从体力来说,也是消受不起。

“干脆辞了吧!”千日建议道,“累得病更重,得不偿失。”

金燕想了想,道:“你看我能不能请个长假,等我病好了再去上班?”

金燕也知道以自己这个状态,即使自己能扛下去,陈敏也未必让她这么着。但是,这份工作就好像小孩的第一个玩具,真舍不得扔掉。

“你以为这是国家机关呀,”千日泼冷水道,“你又没有编制,炒人就跟炒面片一样,别受那份罪了。”

“那我以后还能找到工作吗?”

“在北京这个地方,找这种工作,就跟找小姐似的,只要你有能力,多的是。”

“别说得那么难听——难道你找过?”

“不,不就是打个比喻嘛。”

“这种比喻能打吗?打到我心里去了都,难受。”

“哎哟,你能不能承受力强一点,跟你在一起我说话都憋屈。”

“任何一个人给你当女朋友都受不了的,为什么你一定要说那些字眼呢?”

“说出来就爽了嘛——妈的,活得文质彬彬真难受。”

“那样人家会以为你是流氓。”

“流氓当不成了,被人以为是流氓也不行,我不活了。”

两人走进地铁站,一下子惊呆了,两侧候车的人群密密贴着,名副其实的里三层外三层,人缝比处女还紧,自己变成一根牙签插进去都难。而抵达的车厢里,人已经是满当当的了,如果把车厢当成人肉饺子,咬一口倒能满嘴流油。

“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千日想到饺子就饿了,只能等高峰过了再走。

“这里东西都好贵呀,找个便宜点的。”

“永和豆浆,行了吧。”

千日有时候想想,金燕真是没眼光,冒紫霞介绍那么多男人给他,她居然选中了一个连三万块钱手术费都整不出来的男朋友。千日自我解嘲,道:“你只要不是选中我,现在任何一个都能给你弄到这笔钱,真不知道你脑袋瓜是不是被驴踢了。”

金燕天真道:“我又不是爱钱。”

“你那么信奉爱,可他妈的爱也没能帮你一点忙呀。”

“因为爱你,所以我才有决心把病治好。”

“那如果不爱我,你就不治病了?”

“如果没有爱,就没有这么大的勇气——我现在真的很有信心把病治好。”金燕道,“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跟人张口,我自己会想到办法的。”

金燕把工作辞掉,说是一心为钱想辙。又到了年底,千日忙活起来,也顾不上了。第一,一年一度的年终盘点又来了。也不知道何时谁起的头,搞了个年终“十大”,这下好了,年年都十大,十大票房电影,十大影响力明星,十大收视电视剧,十大人气女星,这些正儿八经的“十大”,离十二月底还好远的时候,就被日报给做了。《娱乐世界》必须要有新的角度,做出更活泼生动的阅读效果,当然不能抄袭去年的做法。于是只好开碰头会,怎么跩怎么来,“十大最骚女星”,通过,因为故意走光成为女星上位的新手段,所以骚人辈出;“十大最贱网络明星”,通过,网络红人风起云涌,每个贱的风格都不同:“十大口水歌”,通过,流行歌曲越水越幼齿越流行,已经成为音乐界的一大弊病;“十大最具鸡相女星”,主要指台湾女星,公众场合跟坐台似的,一个比一个会卖嗲,创意好,但不予通过;“十大肉价女星”,根据坊间流传的淫媒价格排行,角度好,但不予通过;“十大小白脸”,奶油小生总是最多的,角度不错,待总编审查;“十大娱乐丑闻”,这个好做,吸毒、潜规则、做爱暴毙等多了去了,十大不够可以做二十大,通过;“十大模范明星”,这个虽然不够狠,但是也得综合一下,总不能让人老看到娱乐圈的负面,通过;“十大爱心娱乐人物”,有部分艺人懂得慈善了,虽然有作秀成分,毕竟是慈善,通过。

第二,今年报社在针对市场做了一系列版面改革后,扭转了去年的不利局面,已经走出了最低谷。根据市场调查,月薪在三千到一万之间的白领读者占了七成,而这部分人群的消费能力是最强的,因为钱太少的人没有购物习惯,钱太多了的人也没日常消费习惯(哪有时间逛街),不多不少的人最喜欢消费。这使得地产、商场等大广告剧增,分类广告在其他类似报纸死掉之后,成为京城独一家。报纸出现劫后余生一枝独秀的趋势,有力地回击了专家的“必亡论”,也说明了美国走不通的路,在中国也可以走通。领导将这一切归功于改革,改革使得报纸由一只京巴变成一只猎狗,对市场的嗅觉敏锐自如,既然这样,那就继续改革,主任位置可以竞聘。

老孟要升职,统领娱乐时尚部主编,那么娱乐部主任就成为一个空缺,这个空缺谁都可以参与竞聘,通过竞聘述职,评委打分通过。这引起了少壮派的不安,既然见者有份,那么谁都想把屁股放到领导的座椅上沾一沾,不合适再走人,屁股也丢不了什么。于是大家表面上互相打趣,说对方挺适合当领导的,其实自己都在准备竞聘方案。千日有同样的想法,自己现在对身先士卒有点厌倦,如果能够领导几个狗仔冲锋陷阵,那就不一样了。

不过竞聘方案并非跟大学生抄论文一样简单,必须实打实从实践中总结。今天娱乐方面走八卦和时尚路线,不但没有冲突,且成为两个支撑性的看点,看来办报理念不需要独裁,而是多元的,只要各种元素不是南辕北辙,都能各自赢得读者的眼球,并且互补。这说明,读者的口味也不是单一的,一个表面上喜欢风雅的人,看到别人的隐私也会忍不住好奇,甚至上瘾,嘴上不说而已。你完全可以满足多层次的需要:意识的需要和潜意识的需要,大庭广众下的需要和私人空间中的需要。这是从今年的上升趋势中得出来的经验。毫无疑问,当经验一旦总结出来的时候,它已经变成旧的东西了;虽然还没有旧到需要扔掉的地步,你还可以接着用,但是新的一年,你肯定要有新的元素,否则就没有进步,否则就没有开风气之先。

大众对娱乐的参与意识,是目前最显著的特点。北京的酒吧、小剧场、综合娱乐场所的小型演出越来越多,不论是地下摇滚乐队,还是玩票的话剧导演,都有机会试手。在这一方面加强资讯,并且做透,对消费大众来说,是亲民路线的大举措。这几年,由于大众对文化娱乐的需求猛增,工体、首体大型演出增加不少,港台退役的老歌手几乎都在这里重焕青春,甚至一些吃不上饭的老帮菜也能靠一两首十几年前流行的老歌吃遍神州,就更别提正当红的天王天后,以及人气之雏。大型演出虽然也是报纸主推的报道,但是它的频率毕竟没法跟小演出比,趣味也截然不同,把小演出重视起来,作为一道新菜精装上阵,这是目前千日所能想到的新元素——想混个主任当当,不把脑壳子想破是不行的。

千日回到家的时候,看到金燕表情喜悦,这意味着有奇迹。虽然大多时候,千日觉得金燕幼稚、可笑,对生活中微小之事投入过分的热情——比如以往会做一餐自认为丰盛的晚餐,而且会认为这不仅是晚餐,而是爱(最近在千日的劝说之下,没有再把有限的体力奉献给锅碗瓢盘)。但是在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上,他还是希望金燕能有所创造。

“我们的钱有着落了。”金燕正在床上休息,疲惫但兴奋,很显然在千日忙于工作的时候,她可能也忙了一天,并且有所斩获。

“太好了。”千日叫道,他觉得金燕终于干了一件让自己觉得是事儿的事了。

金燕下了床,打开窗帘,把横放在桌子上的一幅画轴轻轻打开。

“我把启功的画儿要回来了,”金燕很有成就感地道,“你说它值多少?几十万不成的话,几万总可以吧!”

千日觉得胸口像炸了个鞭炮,灵魂都被炸飞。而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味道从心里漫出,舌头都能感觉到涩。

“你去他家里要回来的?”

“是的,他没有帮我找工作,我应该有理由要回来。”金燕在为自己的行动找充足的理由,并为如今的收获而感到充实,道,“我知道这事有点不地道,但是我生病了,我要救自己的命。我打电话,他家阿姨接的,我就哭着跟她说了情况,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救命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的。阿姨很为难,她希望我自己跟他说。我就说,我求求你,我打十个电话他可能都接不到,现在我跟你说话的时候手脚都没有力气,眼泪都流干了,我们都是农村出来的,家里一点忙都帮不上,在北京一无所有,如果没有生病,我们还能很快乐地生活。现在一出事,简直要了我的命,本来我已经不想活了,但是医生说,能够治好的,所以我想一切办法救自己。如果你帮助我,我一定会记得你的——我每天跟阿姨重复这些话,为了不影响你工作,我总是在你上班的时候给她电话——她终于答应帮助我了,可以看得出来,她也是个好心人。最后一次给她电话,她就叫我去拿画儿,我到楼下,她把画儿还给我,我就像把自己的命儿要回来了。你看看,应该是原来那一幅吧!”

千日摇了摇头,带着无限的歉意看着金燕:她多么像只幼稚且执著的雏鸟,不仅命运的风暴袭击了她,而且自己无意的谎言也伤着她。

现在他内心涌动着酸楚,再也不忍心说半句不诚实的话了。

“你要有心理准备——这幅画并不能救我们的急。”

“哦,难道连几万都不值?原来可是你说的。”金燕有点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