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醒来,金燕探起身来,给水杯倒了开水,服下溴吡斯的明片,再睡半个小时后,药力便走遍全身,这才跟正常人一样,全身有了力气。后来,提水瓶都使不上劲了,不得不叫千日倒水——溴吡斯的明片的药力,一般只能维持四个小时,前一天晚上吃的药,经过一夜,效力全无,早上吃药之前人如瘫痪了一般。某天醒来之后,金燕想先去解手,哆哆嗦嗦挪到床边,只听得扑通一声,跌到床下,想起来再也起不来了。千日听到声音,赶紧起身,只见金燕在床底下眼泪汪汪。两人都被这一幕吓坏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动弹不得。金燕道:“你扶我去卫生间吧。”千日慌忙起身,几乎是背着她,像背着一堆软绵绵的肉,把她放在马桶上。等她完毕,又驮回床上。她完全是个废物了。
“你离开我吧。”她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泣不成声道,“我会连累你的。”
“你又发神经了。”千日不止一次经历过她的情绪波动,不过这次好像玩得比较深。
“这次我说的是真的——我会连累你一辈子的,趁着现在赶紧分手吧。”
“不要再说这种没用的话了——你不是一直相信许医生的话吗,你会好的。”
“他是个好人,也许他只是想安慰我,你看我现在连个婴儿都不如,我要完蛋了。”
“你要完蛋了——我能走吗?虽然我无能,但也不是个畜生,如果老天要你死,我也会跟你一块死的。”
“我知道你好心,但是我真的不想毁掉你的幸福,我已经很不幸了,还要把不幸传给你,我真的不想这样。”
“你知道我不会这样做的。”
“我求求你,分手吧。如果我真的死了,你只要告诉我家里人,就可以了,其他什么都不用你承担,我的遗书会写明白的。”
千日没想到就在厕所的那会儿工夫,她已经想了这么多,现在她的情绪像个小偷,任何阴暗角落都能摸进去。
“别想得那么可怕——你要分手,等你病好以后再分手不迟。”
“不,假如真的好了,我就不会分手,现在是摆脱麻烦最好的时候。”
“求求你别扯淡了。”千日一拳砸在墙壁上,“他妈的到底是谁让你得这种怪病!”
在愤怒中有各种想法掠过干日的脑海,比如抢银行。他想起前几天新闻里有一个人用推土机推银行的柜员机,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想想也能理解,人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但他在觉得各种想法都不可实现以后,还是镇定下来,不能跟着金燕的情绪走。
“什么都别想,你现在要做的只是吃药,半个小时后你就跟正常人一样了。”
“如果你不想离开我,以后你会后悔的——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他妈的折磨你自己,还要折磨我,为什么这样呢。”
看着金燕泪眼汪汪的样子,千日突然忍不住哭了。他发觉也许自己比金燕还要脆弱,自从上回哭了一次,他好像就也习惯哭了。两人索性抱着一起哭。哭出来之后,他一下子明白,自己确实是个脆弱的男人,一点压力都扛不住。记得每次感冒的时候,总是会很低落、很绝望——他是个都会被感冒击倒的男人。以前,自己没饭吃,都会很积极,很乐观;现在,完全恢复到本性了。
千日边哭边给金燕倒水喂药,你根本分不清谁更绝望,你也根本不认为这里面会有一个是男人。
“你会永远都对我这么好吗?”金燕又换了个思路。
“嗯!”千日现在根本不去分析这里面有什么话语圈套了,换作以前,他真的讨厌回答这种根本不存在的问题——一个人能保证自己永远如何,只有骗子敢这么说。
“你说你爱我。”
“我爱你。”
“有多爱?”
“爱得一塌糊涂。”
“不,说好听点的词。”
“深深的爱,像钻井工人的钻子那么深。”
“那个太黑了,再好听点。”也许金燕想到石油了,这时候连想象中的颜色也敏感。
“我真不知道你好听的标准是什么。”
“比如说,像海一样深。”
“哦,爱你像海一样深。”
“是真的吗?”
“是个比喻。”
“比喻是真的吗?”
“比喻当然是真的,是真的比喻。”
“我是说,比喻的爱是真的吗?”
“当然,这个时候我还能说假话吗?”
“这个时候不说,那平时呢?”
“平时也不说,你知道我这个人不爱说假话。”
“可是你明明说了假话,用假话来骗我。”
“那是以前,以后我都不说假话,对你。”
“能保证吗?”
“绝对保证,说假话也没什么好处——反正以后干不了的就直接说干不了,不用在你面前充能干。”
“我觉得好幸福——要是不生病就好了。”
“会得到你想要的幸福的。”
每天早晨是情绪最不好的时候,两人会玩一波情绪战,谁也不是赢家,多数时候两个人都眼泪汪汪。千日也喜欢哭了,以毒攻毒。到了八九点,药劲儿上来,金燕又变成生龙活虎,这时候想干的事多了,跟正常人一样。晚上,在药劲没退之前,早早洗漱完毕,上床,最好在绝望的情绪上来之前睡着。
某日晚上,上床以后,金燕又出现悲观的情绪,用很认真的口气道:“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如果你能答应我,我觉得病就好了一半了。”
现在跟金燕说话,就跟放风筝一样,风一动,赶紧扯线,小心谨慎是硬道理。
“什么事你说嘛!”
“你答应我,我就说。”
“你没说,我怎么知道能不能做到?”
“你一定能做到的。”
“你说吧,我能做到就会答应你——能让你病好的事,我怎么忍心拒绝呢。”
“那么说你就是答应了?”
“也许吧。”
“我要你从楼顶跳下来。”
“哎哟,你是肌无力,又不是神经病——我摔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答应过我的,难道你说话不算数?”
“行行,只要你高兴,我上楼顶去了,对了,哪儿有降落伞我先去买一顶。”
千日装作要下床的样子,金燕拦住了。
“其实,我要你做的事,比这容易得多。”金燕突然转为低沉道,“假如,我是说假如我要死了,我希望做过新娘子以后再死。”
“求求你别提死,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的意思是?”
“我想结婚。”
千日吓了一跳,就像一个很遥远的不明飞行物,呼的一下就到了跟前,想避开都来不及。记得前几天,有个网上的诗人朋友刚结婚,年龄跟千日差不多,自己写了庆祝诗,一些朋友在论坛上回帖祝贺。千日心中颇为鄙夷,还回帖:你真勇敢,这么早就扎进浑水里了。当然,他又没结过婚,怎么知道婚姻是怎么样的一趟浑水,只是凭着想当然的感觉说的。
“难道你不想跟我结婚?”看到千日迟疑,金燕进一步追问道。
确实,在千日的潜意识中,是没有想过要和金燕结婚的。虽然平时没有具体想过怎么回事,但现在这个想法冒上来:他迟早有一天会和金燕分手,当然是在她病好之后,能够有很强的独立生活能力时,然后自己会再次恋爱,一次接一次,到不想恋爱的时候,也许会结婚,也许不结婚,谁知道呢。
他很快就被这个藏在潜意识中的想法吓了一跳:如果让金燕知道,那还不跳楼。
但是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他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就扎根在脑子里。也许,只是,他不想活得跟大多数人一样,按照固定的程序完成人生历程,这一点倒是在他诗里早有体现。
“你可以不答应,不想的话现在就分手。”金燕又严肃地提出车轱辘话。
“你是说什么时候?”千日问道。
“尽快,年底,反正春节之前,我们可以领证。”金燕倒是计划好了。
“如果做过新娘子,我死了也不会有遗憾!”金燕进一步补充道。
“好吧。”
千日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说出来,那嘴巴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说出来,他就知道这句话严重背叛了内心,因为心里像地震一样轰隆隆响了一下。
这瞬间他头有点晕,不过很快就想清楚了地震的原因:自己设计的人生程序已经被改写了。一个女人能改变一个男人的人生,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他又去想,为什么会答应呢?一股悲悯的热流从心底冒了出来,哦,原来自己只是想给予,把所有能给予的东西拿出来,补偿自己的过失,或者说,给予绝望者安慰。
他发觉,自己没有很强的生活原则,因为不理智。自己所有的原则,只不过是直觉,藏在潜意识里,没有规范化,很容易被外力冲击、改变,一时的冲动都能使人生转弯。
“真的答应了,不会勉强吧?”
“只要你高兴,只要对病愈有利,我什么都愿意。”千日带着讨好的口气。可能是因为金燕老提死字,他居然感觉自己真的面对一个垂死者。他根本不是一个能去计划未来的人。
“一想到我可以穿上婚纱,我真的好幸福。”金燕闭着眼睛,似乎在眼皮里看自己结婚的场景。
“可是,你病成这个样子,能结婚吗?”
“可以的,只要是我高兴的事,都会觉得有劲,”她很有信心地道,“当你答应的时候,我简直觉得病都要好了。”
“嗯,但是治病比结婚更重要,我觉得还是把心思花在这边更重要。”千月想避开结婚的话题。
“我告诉你,手术费已经有着落了,这次再也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