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就是能挣我也不挣,那钱脏,我挣的都是清清白白的钱,舒坦,是吧?我看你也是个正派人,至少大学本科毕业吧,叫你去干这事你会吗?不会,因为你有素质,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这眼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什么人都见识过,就这么说,凡是地球上有的人种,我还没有漏过的,白的跟白面似的,黑得刚从灶台里拖出来的,还有中间的各种颜色,中国人,黄色的,还有棕色的,跟巧克力似的,都瞧见过,都坐过我的车。不管你什么色的,我一瞅,就能瞅出你是干什么的。那两女的,一上来,我都没?一眼,就知道是鸡。你呢,至少是什么公司职员,正经人,跟我一样,干正经活儿的。”
“师傅,你还没问我去哪儿呢?”
“咳,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去哪儿?你不言声,我只能往前开呀,你说转东边就东边,转西边就西边,我是一百个听你的,顾客是上帝,我们指定都听上帝的。”
“请去三元里小区,劳你开快点。”
“没问题,只要不超速,我指定往快里开。但前面是红灯,这个我没有办法,你说我不管怎么为上帝服务,也不能违背交通规则……”
人真他妈的是排泄动物,时时刻刻,不是从嘴里,就是从肛门里、眼里、鼻孔里、耳洞里。没有这些交通要道,真他妈的要憋死。如果司机不把这些话从嘴里排出来,说不定也会憋死的。
现在,轮到千日自己排泄了。他把一张碟放在光驱里,小心翼翼地等待,不能太急,一急就死机。科技产品是不可靠的,特别是二手科技产品——千日的这台电脑时时罢工,培养了千日对它敬畏的态度。光驱开始读光碟,主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让人觉得很对不起它——这么衰老的机器,还要干这么重的活儿,太不人道。终于,显示器上出现了清晰的画面,他终于放下一颗心——这个房间里终于出现了第一项由现代科技产生的娱乐了。
半个小时后,他躺在床上,身子都软了,脑子里像被抽去了一团棉花,变得异常清醒。这清醒里有一丝后悔,一丝猥琐,一丝绝望——失望与希望交替的人生从手淫就开始了。每一次手淫完后他都会小小自责一下,自责也成为手淫的一部分。为了驱除绝望,这时候迫切需要谈论形而上的问题。同样,讨论形而上的问题,也成为手淫之后必不可少的后续活动。
千日顺手从枕头下取出一本叫《朋友们》的民间诗刊。如果说绝望是手淫的话,那么希望就是诗歌。在手淫中死去的,能在写诗中活过来。其中小莫写的一首诗吸引住了他。那首诗写的她13岁的时候,看见妈妈在偷情,她躲在厕所里,由恐惧到好奇,到受到性的启蒙。14岁的时候,她第一次偷尝禁果,被妈妈发现了,妈妈却骂她是婊子。一个婊子生了另一个婊子,但她们都不承认自己是婊子。她想有一天跟妈妈说,我们都有做婊子的素质,但却没有婊子的坦诚。这首诗的题目叫《妈妈才是婊子》。
这本诗歌杂志在千日手里有些日子了,以前他却没有注意这首诗——可见手淫之后脑子比平时清醒得多。这首诗让千日激动了,他觉得从诗歌里找到知己比从现实中要靠谱得多。他在手机通讯录里找到小莫的号码,拨了过去。
“我在看你的诗,哦……太棒了……我很激动。”拨通手机后,千日才发觉不知如何说起,只好语无伦次道。
小莫在那边“哧哧”地笑了,估计还笑得弯下腰,喘不过气。笑得千日莫名其妙。
“你笑什么嘛,有什么可笑呢?”千日更紧张了。
“我只是觉得你很好玩。”小莫继续笑道,“因为我从来没有在深夜接到过一个人的电话,还跟我谈诗,我觉得这个事情很好玩……不好意思,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千日,那次在北京北太平庄吃饭,我坐在你边上,你还问我为什么叫这么难听的名字。记得吧?”千日才发现应该做个自我介绍。
“记得,不过你似乎是个结巴,现在你好像不结巴了。”小莫一个笑的高潮过后,好像又找到了一个笑点。其实世界上根本没那么多可笑的事。
“我刚才已经结巴了,你没仔细听呀。”
“也许吧。”小莫终于笑累了,道,“我觉得你还是结巴的时候说话好听,那就是特别生动的台词课。”
“咱们别谈结巴,谈谈诗歌吧。我看了你那首《妈妈才是婊子》,太激动了,写得真好。”
小莫在电话那头笑到高潮,才喘口气,道:“啊,你夸我呀,怎么好呢,我想听听。”
“有很新鲜的美学,很强大的观念,冲击力很强。”
“啊,这么回事,我可觉得我没有什么观念呀。”
“没有观念就是最大的观念。有观念就有局限,就得更新,观念老了就很难更新,诗歌被观念一局限,就没有办法拓展,不管用什么花样,也是在老套套里打转,咀嚼别人嚼过的,写的都是公共意识。你的这首这么牛,就是因为你没有陈旧观念,以无耻打败有耻,真的打动我了。”千日夸夸其谈的样子,根本不像刚手淫过的人。
小莫笑道:“这么多理论呀,难怪写评论的能写那么多,不过你夸我我还是很喜欢的,我觉得我还不够无耻。”
千日继续道:“跟你一比呢,我就觉得我太有羞耻感,这是观念的局限,导致诗歌里不会有真正自由的意识。比如说,我刚才还在手淫来着,完了之后就特别惭愧,这种惭愧其实是心魔,使得我不敢往人性深处继续前行……”
小莫笑得翻了,“哇,你都多大了,还在玩这个游戏呀,真可爱!
“这个跟多大没关系,可能是伴随我一生的运动,你说是吧,它是不可替代的。”
“你们男人的把戏我不太了解,一生,哈哈,那要浪费掉很多液体的。”
小莫是电影学院表演系的学生,长得很甜,两只大眼睛,一副很乖巧很无辜的样子。如果不是看她的诗歌,你根本不了解她的内心。不过她还真有耐心,陪着千日唠叨了半夜,等千日手机没电的时候,才打住形而上的交流。
千日身心俱疲,看着脏兮兮的自己,大腿上粘着卫生纸以及风干的精液,真想把自己从窗户扔出去。他又冲了凉,在冲凉的过程中他突然有股冲动,于是他湿漉漉地坐在电脑前,擦拭键盘上的黏液,一口气写下三首诗,其中有一首叫《我读〈妈妈才是婊子〉》。
千日在办公室里浏览了报社的网站,大多数网友的留言对千日对姚敏的专访表现出不屑的态度,有一个叫“花开心情”的网友写道:“我不知道这个千日是男的还是女的,但我觉得他是个长舌妇,格调低下,喜欢弄事,希望领导把这样的记者开除。”
千日关了报社网站的窗口,登陆到“诗中国”论坛,把自己近期写的一组诗贴到论坛上。论坛这玩意儿还真是好玩,埋伏着不知多少潜水者,很快你就会看到回帖,可以看到真诚的夸奖和攻击,你觉得跟无数人在过招,别有一种刺激。
千日穿过走廊,准备去一下洗手间,说起来你不信,洗手间大概是办公楼最好玩的地儿,排版室和行政部几个大老爷们常躲在里面边抽烟边瞎侃,他们相信这是天底下最适合聊天的场所,所以什么话都往这里倒。他们把烟灰缸放在暖气片上,脚踩在窗沿上,肆无忌惮地聊起编辑部的小妖精陈心儿。聊起陈心儿,他们别提多带劲了,脸上都带着不屑,却又拼命地打听最近她和王总的关系。因为陈心儿长得真他妈的可人,眼睛湿漉漉的,瞧你一眼你不能不冒出点歪心思,那小样让你觉得随时都能跟她发生点关系,实际上你永远不可能跟她发生什么关系,除非你混成个蛮有权力的领导。所以这几个杂种在谈起她的时候用词极端猥亵、粗俗,长期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愤懑使他们不得不这样发泄。这还不够,他们尽量打听和描述她和王总暖昧的所有细节,大多数细节是他们想象的,这些家伙真他妈该去写小说。谈到高潮的时候他们看见厕所的隔间一扇门打开,王总提着裤子从里面出来,面无表情,相信他大便绝对没有拉完,实在是听不下去才草草了事的。这群家伙吓呆了,好几天惴惴不安,又约在厕所里商量善后事宜,高谈阔论的时候你绝对想不到他们的胆子这么小。好在王总并不计较这些,只是有一次开会的时候提到员工行为守则,不要在背后诋毁他人。这群家伙想将功补过,以后经常在厕所里谈论工作或者国家大事,可是再也没有王总冒出来的一幕了。但厕所实在不适合谈更高雅的,他们很快转到比绯闻更刺激更龌龊的话题,只要你有运气,你静静地蹲在蹲坑里,保准听到群口相声一样的飞短流长,确实是身心愉悦的排泄经历。
但还没到厕所,只是路过行政科的时候,他便被老冯叫住了。哎哟,这个老冯,谁要被他逮住准没什么好果子吃。他是个好人,年纪很大了,多年前就说要退休了,但一直没退。在他没找到工作之外的乐子之前,他是不会退休了。哦,也许到死他也找不到工作之外的乐子。报社也许看他是元老,不忍心逼他回家,把他留在行政的闲职上。闲职,这可真要了他的命,因为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他常常上班时间闲着,下班后加班加点,找别人谈话,希望能把自己的思想传达给下一代人。他没少找千日谈心。说实在的,千日对他并不反感,他以工作的名义找你聊天,聊到最后你能肯定他其实在说:我很寂寞。听听一个老人家的寂寞倒不是特别难受的事。
“嘿,小千,过来过来。”他让千日同他坐在茶几两侧,“你要开水还是茶?我这里有铁观音,老战友千里迢迢送来的。哎,真是热心呀。”
“哦,有事?”千日想判断出他的意图,可不想在这里耗下去。
“当然有,早就想找你了,慢慢说。”
也许真的有什么事吧。千日架不住他的热情,装模作样地喝起茶来,其实他压根儿不懂茶道,只想让老冯早点开口。
“不错吧,不要一口吞下去,在嘴里囫囵一下,咂摸出滋味,滋味很重要。”
“嗯,有什么事吗?”
老冯可不着急,也许他觉得应该有个前戏,然后再进入主题,所以他又端起茶来磨叽了片刻,然后神秘又语重心长道:“小千,也许你还年轻,容易被欺骗,秦国强可不是那种人,我看了他的电影,看了几十年,他是高风亮节的人,演过多少正面形象呀,他不可能做那种事的。这个社会越来越乱套了,有人要害他名声的。”
老冯盯着千日,等待他的反应,也许他准备了很多个理由来反驳千日了。这下可把千日问蒙了,不知如何回答。但是很显然,如果跟老冯较劲下去,估计讲个三天五夜都没得完,这可正中老冯的下怀,他是个很喜欢跟你争论的人。
“也许你是对了,但是我只是做了个客观的采访。”
“你认为客观,但恰恰是为虎作伥,你采访了姚敏,就是替她炒作,就是给秦国强泼了脏水,这样是很不公平的。”老冯很利落地逼进。
“可是,做个采访是很正常的。”千日不小心反驳了一句。
“不对,采访要看对象。姚敏,她是坏女人,是反面人物,我们就不应该采访她。”
千日真后悔喝了他的茶,看来自己要是不认错,老革命是饶不了自己的。
“我想先上下厕所,早就憋坏了。”千日找出一个借口。
“嗯,去完再过来,要不然这茶可浪费了。”显然,茶只是一个借口,他实在舍不得中断一个教育后辈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