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死那天,我确信人世间的岁月是又长又凉,我应该背着包儿去流浪,在世上任何一个角落,还不是一样的阴晴风雨,但是我没有,我默默地跟在母亲身后,没什么可想也没什么不可想,象自青岗峰顶掠到白莲浦上空那一缕变化万千的云。
爷疼爱母亲没得个止,母亲爱吃螃蟹,每年入秋后,他都会去白莲水库里翻拣。这次他捉了足有两斤多螃蟹,回家在白莲浦的碧幽潭边清洗,谁也不知他是怎么栽下水。
垸里有人跑到我家来,告诉母亲爷落水的消息。母亲忙丢下正择拣的黄豆簸,又嘱咐细骚儿说:“快,把拗种牵到浦北去。”在母亲的意识里,爷生在水边长在水边,一个猛子可以游半个白莲浦,无论如何爷是不会被淹死,她以为不过是多喝了几口水噎着了,将爷放在拗种背上倒立出水,爷就会醒过来。
母亲快步来到一群人前,人们纷纷让开一条缝,她看到摊在青岗峰下白色石崖上的爷,她挽起他的手背,努力将他抱起来,可没有用,那一刻她才明白事情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样,她一下子没劲了,泪水开始涌出来,然后,她一头砸在爷怀里,哆嗦的、轻轻地叫:“我的人我的人你起来你起来啊……”
许多人,都流下了眼泪,我悄悄地转身,泪水爬满了我的脸,让母亲痛快地哭吧,她有足够地理由放声大哭。
这是星期天的下午,如果爷没出事,过一会我还得去上学,我在镇上念初一。但现在,我远远地听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爷死了,我得象个懂事的孩子去劝慰母亲,或者陪她一道伤悲。可那时我明白,我应该离开,我在场一点也安慰不了母亲,她的眼里已没有任何人,只有躺在那里的爷。
母亲已忘了世上还有她的一个女儿,她的女儿才感觉有父亲是那么幸福时,父亲却死了,而母亲也做好了陪他前行的意状。那情景让我认定,她并不是真的爱我,她最爱的人是继父柳逢春,再说我毕竟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她可以随时抛丢下我,我有可能会再次尝到被父母抛离的痛恨。我又犯了爷初来我家时的疑病,固执地这样想。
我心上一层层的霜凝结起来,慢慢地变成一坨冰雹。
细骚儿牵着拗种黄牛迎面走过来,他傻呆呆地看着我,我已抹干脸上的泪,走过去,牵住拗种。细骚惊疑地问我:“爷么样了?”
我没有回答,于是他飞快地向那群人跑去。
这一天的天气竟是这样的平静,蓝天上飘着朵朵白云,青岗峰上黄一团青一团的秋色是如此的静美,白莲浦的水一点浪儿都不曾有,碧幽潭淹死了我的爷后,一如往日的平静幽亮,一派的与它无关。它们象是不知道我爷死了我母亲正天崩地裂地悲怆,云远远地闲着,水暖暖地亮在阳光里,拗种在我身边衔起一棵草正悠闲地嚼着,它居然也漠视主人的离世,这无情的畜牲。
而我又在做什么呢?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想自己如果是一团静止的风就好,等我凝到足够力量的时候,我就飞奔开来,搅乱这些不动声色的所有东西,然后扶起爷,让他和母亲一道做好晚饭,安然坐在饭桌上方与我们一道吃螃蟹,让他避着我和细骚儿逗得母亲呵呵笑……
爷葬在白莲浦北面的青岗峰尾下,远远地与家门和南窗斜望。
爷死后的第三天,母亲将我和细骚儿喊到饭桌前,母亲象爷生前那样坐在正上方,母亲叫细骚儿坐到她一直坐的位置,而我仍坐在我原来的位置,细骚儿从最下方坐到比我更显优势一点的位置上去,我猜想这是母亲对他的安慰,因为带他来这个家的爷死了,母亲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在这个家里他仍有着很重要的位置。
母亲说:“细骚儿,爷不在了,我们娘仨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这几年你学过木匠,做过砌匠,爷在世时不让你出去打工要你在家学艺,爷要你学得两样手艺,将来走南闯北也有个挣饭钱的本事。现在你也长大了,该让你出去见见世面,你联系一下在外打工以前的伙伴,妈给你二千元盘缠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世界,腊月赶回来过年就行。”
细骚儿说:“我不想出去。昨天豪儿哥打电话说要接你去北京住一阵子,我在家看家吧。”
母亲说:“妈如今哪儿也不去,白莲浦才是我呆的地方,我一天也离不得它。”
细骚儿说:“妈,等开年我再出去吧,这时候出去,我挂欠你和云儿,爷晓得了也要怪我。”
母亲没有再坚持要细骚儿出门。
她扭头对我说:“云儿,这几天不见你说一句话,一个人又乱想些什么?”
听到母亲说这句话,我心里一惊一戚,母亲仍是母亲,她是知道我的。
抬眼望着母亲肿胀的双眼,我哭哀哀地说:“妈,我帮不了你……”说着,我伏在桌上大哭起来。
母亲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连十八岁的细骚儿也哭了起来。
多年以后,我想起这些事儿,就怨自己那时简直是母亲的心魔,不时地折磨着她。而母亲变得沉静了,如同入秋的白莲浦,天高云淡,水瘦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