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拉渣的冬至叔说:“胡笳,一年一度的账我们结一下,你心里也有个底。”
胡笳叔连说应该的应该的。村会计也不予多客套,打开账本一项项算起来:“你们家五口人五亩水田一亩二分旱地,公粮水费在夏粮和早稻熟时交过了。余下的三提五统、教育集资、牲猪防疫、屠宰税、农林特产税、江堤防汛修筑费等加起来人平是407.80元,都没交,共计还得交纳2039元。”
胡笳叔一直盯着村会计那张嘴,从那张嘴里不停地往出涌着各种税费项目,他是一项也记不住,最后的数字他听清楚了,2039元!不由他抖了抖嘴角,无奈地说:“杂七杂八的我记不住,可还要交2039元,叫我把么事交呢?该做的义务工我去做了,临时的摊派我也给了,一年到头趴在田里,我再辛苦,一亩田也打不出十亩的谷子呀。要说,这账是直的,你们也是种田插地的人,不能算一下。我家五亩田种两季水稻,作亩产一千二百斤,两季共一万二千斤粮。早稻上交完公粮水费,余下的还不够一年的农业投资。二季稻45元一百斤,全卖只有2700元,要交你们2039元,这一年我们吃么事?这命总得渡过去吧。再说我这账算得足,平均一亩产粮一千斤就算是丰年,象今年二季稻扬花时又冷又雨,亩产八百斤就不错。这些情况你们得向上反映啊,这日子么样过呢……”胡笳叔说到这儿,很是难过,低头不语。
冬至叔望着村会计,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村会计好一会才说:“胡笳大哥,你我都是种田的,么事不清楚,怪就怪我们托错了人生,我们万亩畈区任务重,有它的历史原因,五几年亩产万斤吹上了天,后来领导下来造访,也认为我们这儿是鱼米之乡,基数定得高,而今想改也改不了。再说这国家的政策自上而下,有那么多道道,谁知转到我们这里来又添了些什么。胡笳哥你也别怨我们,我们也难,走一家看一家脸色,个个把气撒在村干部头上,我们又落得个什么好,每年千把元的工资不够上面领导的人情往来,图个啥,以前的大队干部还有个人模狗样,走哪还有人招呼个勤板凳热茶水,脱人生就那点味,可现在人见了恨不得一锄头挖下去,特别是那些超生户,把我们往死里恨。到年底托个账本家家去讨,跟那黄世仁有么差别?我也不想干,乡里让我先选好接手人,哪个接?哪个也不愿接这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娘的差事。”
胡笳叔听了,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各只晓得各的难处。这欠款我怕是交不足,先交一半吧,另一半明年春上卖了麦再补上,你们看呢?”
冬至叔说:“进门我就给你当了硬家,账算清,款不结。”村会计跟着说:“不结不结,账算了就要得。”
胡笳叔却说:“各人都有难过的事,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总是要交的,我有多少交多少。”说罢,进内屋去取钱。清芬留了意,进厨房对纺织婶说:“妈,你把我带回来的钱拿一千出来吧,一齐交上,省得明年春上你和我爸急着上交,把麦子便宜卖了。”纺织婶在厨屋已将堂屋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她说:“芬儿,不能动你的钱。你以为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这村提留我们村比别村人平多五块,一个村一千几百人算起来这是多大的数,谁晓得上头是些什么政策,要是在家活得了命,说么事我也不让你们出门去。”说罢,眼里又起了泪雾。
清芬替母亲擦了擦,扶着她往厨房后的一间卧室去,这里原是小时她和两个弟弟的卧室。长大后,她和妈妈睡前房,父亲和俩弟弟睡后间。清泉在时常叨念,等他赚了钱,一定要盖座宽敞的房屋,不管姐姐嫁不嫁人,都要给她一间最敞亮的。想着清泉时常心挂着她,哪怕是替他尽一份孝心,也要把这上交款交上,省得村干部上门催讨,让父母难堪动气。
纺织婶最终还是依了女儿,拿了一千元给清芬,她没去堂屋。清芬将钱送到父亲跟前,胡笳叔看着清芬,见女儿眼中的恳切,他什么也没说,难过地接下来,很快与村会计结了全年的账。末了,冬至叔猛地从村会计手中抽出五百元钱放在桌上说:“你刚才的账全是按人头算的,人头款收不了这么多,清芬户口没迁移回来,不能算,还有清泉……得退还给胡笳大哥。”
村会计忽然记起什么似的,忙点头说:“对不住对不住,”说罢,踉踉跄跄地出门去了。剩下一家人无声无息,只有藕汤依旧香醇着。
春节一天天临近,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陆陆续续地回来,给思富湾添了许多喧腾和热闹。湾里的父辈们忙着抬石磨磨豆腐,抬出碓臼打糍粑,力气活大家相互帮衬着。母亲们更是忙进忙去,大大小小的儿女们三五成群在河堤边稻场上说笑玩闹。湾子的上空终日飘着不停歇的炊烟,更显得翔凤山寿龟山一派的温敦恬静。
到了腊月二十三,打工的年青人陆续回来了,只有云中叔家的得意和春风还没回来。云中叔把年货备得差不多,一天里心神不安地朝万亩畈中的机耕路瞄了好多回,大凡有三两个人往湾这边走,他就跑到屋外张望着,可过来的人一遍遍让他落空。云中叔原是个粗咧人,三年前他妻子在世时,他很少过问儿子们的事,只有兄弟俩惹了事或不听话时,他才摆出父亲的威风,将他们狠揍一顿。妻子过世后,儿子再犯事,他依旧揍他们,可揍得皮青脸肿的儿子大瞪着眼,恨恨地盯着他。那会他忽地明白,没了娘的儿子再没人心疼,悔不该出手打他们。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打过儿子,学会心疼儿子的他,两个儿子先后辍学他也没有说什么,随他们跟着湾下兄弟出外打工。年青的儿子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他也年轻过,理解他们,可他也明白,出的门多受的罪多,暗自心疼着他们。到了晚上,还见儿子的影迹,他也就没了精神,胡乱就着豆渣炒辣椒对付了晚饭。
天全黑了下来,云中叔没开灯,仍在门口张望,一直到看不见人形。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今夜两小子一定会归家,不如去河畈接接。这么想着,就进厨房铲了一担草木灰,顺便给河堤边的油菜苗撒上抗寒。路上,云中叔听到村落里响起接祖人回家过年的鞭炮声,不由暗想要是小子们今夜赶回来,还来得及办祭酒,请他们的娘和祖人回家过年,还要拜灶神。越是这样想,越是觉得远处有团影子向他走过来,不由地叫一声“得意春风”,茫茫夜色中,没人应答他,那影形是自己恍惚出来的。
冷嗖嗖的夜风中,虽看不清菜株,他分明感到手中一把把撒出的温软草灰,正暖向它们。灰撒完了,他将两只箩筐串在一起,用扁担拗起,在田埂上摸索着扯了两只萝卜,临往回走时,又向河堤处望了望,这会真的有两个人形往这边走来,不由一阵好喜:莫不是我的两个宝儿回来了!他将箩筐放在路边,往河堤上快走,真是两个人往这边走呢,还说着话儿。他大声问:“春风得意吗?”“爸,是我们,这黑你在这儿干嘛?”得意说着,向父亲小跑过来。
待双方近前,云中叔看到另一个人并不是春风,而是一姑娘,他不由地满心欢喜,嘴里一个劲地说:“好,好,好。”说完,赶紧将孩子们手中的包接过来,又问:“得意,春风呢?”
得意顿了顿,才说:“爸,春风今年不回来,让我和王曼回来陪你过春节,他在那儿守摊,省得开年去了又到处找事。王曼是春风的女朋友,你的儿媳妇,你就当她是春风。”他又回头对王曼说:“快叫爸。”
黑暗中,云中叔看不见王曼的模样,但清甜的一声“爸”让他欢喜舒畅,呵呵笑应着。只是春风一个人在北京过年,让他想来有些不是滋味。又想到孩子们懂事了,知道孝顺他,让女朋友随哥哥一道回来和他过春节,不由盘算年货该多备点,腊鱼腊肉的好带,开年让得意带些去,让春风也吃到。
云中叔回家重新烧了饭菜,先摆酒菜祭祀先祖和春风得意的娘。一切安排妥当了,又放过长鞭,面对一桌摆好的虚席酒宴,云中叔磕头祈求祖先的保护,起身专对春风得意的娘说:“你在世心疼你的俩儿子,在那边要时时保护他们啊!”得意什么也不说,对着桌席趴在地上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对一旁的王曼说:“王曼,你也磕,求我妈保护春风。”王曼缓缓地跪下去,神情似要哭了。云中叔赶紧着说:“曼儿,不用磕了,等明年春节春风回来你们一起磕。得意,你怎这不懂事儿。”王曼并没有停下来,依旧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泪水已挂了一脸。得意忙拉她进了内屋,找来毛巾给她,在一旁站着,不知说什么好。云中叔没注意到王曼哭过,祭祀过了,忙着重新做汤菜,待菜熟汤香,他拿出一瓶红酒,冲两儿子睡的屋喊:“得意,带王曼出来吃年饭啊!你这个傻小子,没春风一半灵跳。”
王曼勉强笑着给云中叔敬了两杯酒,一杯是她自己的,一杯是春风的。跟着,得意也敬了一杯,云中叔高兴地将酒一口口吞下,很快脸上有了祥光,他半眯着眼,说:“明年啦,怎么着也要让春风回来过年,世上的钱赚不尽,得意明年也带个媳妇回来,咱家就齐了。做老子的我就喝个大醉睡,在梦里跟你妈汇报,告诉她我这个当老子的称职了。”得意不怎么说话,时不时给王曼夹菜。王曼一直低着头吃得意夹过来的菜,好象只要他夹下去,她就永远吃下去。
夜深了,得意安当好王曼睡下,又叮嘱她几句后才替她熄了灯关好门回到父亲那屋。他本来有话要对父亲讲,恰云中叔因为这些天担忧儿子们没睡好,今天得意和王曼回来他挺开心,又多喝了两杯,倒床就睡着了。在父亲一侧睡下,得意替春风难过,又担心父亲若知道春风的事,他还不难过得要死。王曼现在又有了春风的孩子,这可怎么办?今天太迟,明天只有去找清芬姐,跟她讲了,让她给出出主意。忽地他听到远处的狗热闹地叫起来,小时候,他和春风在床上听狗叫,不辨出是哪家的狗吠就不睡觉,而今他完全不知这些狗所属谁家,春风不在家听不见,只怕他这会和他一样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