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年末,贺平随清芬母子来思富湾过年,虽说是第一次来思富湾,但对思富湾的人事他是熟悉的,早有看望的心意。可到思富湾后,他所见所感知到的思富湾与他料想的大不一样。湾里人都团在家里,相互少有走动,劈面相逢的招呼也不过是淡淡的客套。贺平的热念受到了冷遇,有点小失落,毕竟与他们没有向来的交往,很快平静下来,可在清芬,却是久久的怅然。当他们拿出给湾中老人的礼品时,胡笳叔告诉他们,去年一年里,湾中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相挨着走了七个,而他们要去看的人,只有一位还在世。
清芬听了,很是难过。这次带贺平回思富湾,除了让父母安心她在外的生活,也想给挂念她的老人们一个欢喜。老人们不在了,把湾中曾有过的生气与热闹也一并带走,当年的和畅景象再也没有了。一直以来,她总以为变化无穷的是外面的世界,而她的思富湾永远是安详的亲和的,既便在遥远的北方,供她温暖的仍是思富湾。可由不得她愿与不愿,思富湾同样走样了,这是事实。
清芬独自一人从湾前走到湾后,年轻的陌生人用疑惑地眼神扫了扫她,很快走开。想来该是初长成的本湾孩子,还有初娶的媳妇或刚认定的女婿。他们象她一样,年初出门,年末归家,匆匆的一段时光,只够陪伴家人和至亲好友,湾人情份已是一天淡一天。
最让她担忧的是,开了年,年轻人一走,湾中只剩下寥寥几位老人和几个小孩子,哪能叫人放心,必须将他们带到身边。她征询父母的意见时,两老都不愿去城里。胡笳叔说:“湾里这些年不太平,走的走了,打工的打工,那几个小子还在牢里,孩子一断奶,媳妇们都去南方打工了。王曼不敢走远,在县上的学校洗碗,虽说挣钱少,可方便照顾家里的老小。得意在外面也是见活就干,只要能赚钱,才三十多岁已操得不象个人样。思富湾这大的湾子要人撑啊,我出不了力,出点人气也要得,只要你们在外过得好,我和你妈也就好了,你们不用操心我们,我们也就不操心你们。”
清芬理解父亲的心情,没有再勉强。但她希望连县城都未去过的母亲能出去走走看看,可勤佛的纺织婶不愿离开陈庙,她要在那里祈得心中世界。
这次从思富湾回到北京,情芬生出许多恍惚,看看眼前,想想老家的情形,分明是两重天。幸好,城市匆忙的脚步,不留多少机会给她恍惚,日子依然如前往前过。
就在当年秋天,清芬在她的铺子里,接到了清明的电话,他已被北京一所重点院校招录。清芬听了,飞奔向贺平,告诉他这一消息,同行人闻讯,纷纷祝贺,清芬很是激动,一遍遍重复这一消息。贺平见她这样子,不由轻轻将她揽过来,清芬望着他笑,忽地泪流不止,贺平拿出纸巾不停地替她擦,明白她此时的心境。清芬总算慢慢平静下来,歉意地对贺平说:“快六年了,我终于等来了思富湾的好消息,还是我弟清明的……”说着,又流下泪来。
思富湾终是慢慢地好起来。第二年,春风丰产他们获减刑陆续回家,这年年底,清芬一家提前回来。原打算到家就去看春风和丰产他们,不知怎地回家来却心生怯意,只得先向父母探听他们的情况。提及这些,胡笳叔叹了口气,才说了他们的情形。
浪子归来,算是思富湾的好事儿,可相见的酸楚又红肿了众人的眼。丰产他们只觉无颜见乡亲,面对亲人更生愧疚,尤其是突然面对一个怯怯的儿童,无不抱着妻儿痛哭涕泪。于别家,这只是最初的酸辛难过,往后的日子总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只有春风仍旧苦着。
春风回家来,面对苍老的父亲和胡子拉碴的得意,尽管心里隐痛,但还是装作坦然的样子,笑着和他们说话。当三个孩子齐齐出现在他面前,那一瞬,他有些愕然,随之,努力镇定下来,和他们说话。孩子们和他不熟,细声细气地回着他的话。
王曼在春风进家门时,强笑着给他倒了杯茶,便一头钻进厨房,以做饭为由不再出来。
吃过晚饭,得意告诉春风,他带三个孩子回旧屋和父亲住,让他陪王曼说说话。春风听了,满面羞躁地说:“哥,王曼折腾够了,我们兄弟俩不能再让她受苦,你要好生待承她。现而今,我们要做的就是培养伢们,不让他们也走弯路。”
这年春节,因了春风和丰产他们的回来,思富湾添了许多生气,他们象上代人那样,家家户户去串门,增添了许多年味。
春节一过,春风仍随清芬一行去北京打工,王曼红着眼前来送行,尽管春风回家一个多月,可她和春风没说几句话。这次春风离开,她暗里鼓了好多天的劲才决定前来送行。清芬一行有意前走。春风放慢了脚步,对默默跟在身后的王曼不知说什么好。在陈庙河老断桥头王曼没再往前走,早春冷寒的风将她脖子上的纱巾使劲地往后拉,她却象一尊石像,动也不动。春风走近她,有意笑着说:“王曼,我出去挣钱呢,给个好彩头,象以前那样,没心没肺地笑一个。”王曼慢慢地斜抬起噙着泪的眼,看着春风。春风的心不由一抽,伸手替她抹了抹,轻轻地说:“王曼,我们很快会好起来,在家和得意安心过日子吧!想到你们和孩子,我做什么都有劲,真的。现在,你往回走,我往前走。”王曼勾头用脚踢了踢路边的一棵枯草,幽幽地说:“春风,有合适的女人找个家里来,这事儿,要记在心上。”春风淡淡地说:“回吧,我走了。”春风扭头快步上了往新桥的河堤,不再回头看王曼,脸似块生铁。
春风赶上清芬他们,没了说笑。清芬很是为他难过,不由回头看王曼,她还在断桥处看着他们,如同一棵又苦又涩的树长在那里。清芬不想再回头,身后的山水太痛她的心,她承不起,她要逃离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