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常常在夜里缠着祖母要她讲野鹤山的故事,祖母多会依我。昏黄的油灯下,祖母垂下老式庭床另一侧的夏布帐子,掖抱我一下,便开始了她的故事。祖母故事里的人也罢神仙鬼怪也罢全然没有坏的,是些没开窍不懂事孩子般的人物,不知错的犯错,犯错也不自知,他们闯了再大的祸,祖母仍是怜惜。这半真半假的故事听多了,不觉过瘾,其实我最想听的是祖母自个的往事,那里有她清苦无依的童年,我听得辛酸时,恨不得到故事里和她做伴,跟她说话儿,可这是我的空想。
给我讲故事的时候祖母五十刚出头,手头时常要忙着这样那样的家事。一个初秋的晚上,祖母又将纺车搬到天井处的月光下纺线,也不必点灯,有灯反倒招惹飞蛾和小虫子,又节约了灯油。我搬来祖父给我特做的小竹椅,拿着祖母儿时的玩具——一架小纺车与祖母并排坐着。祖母双脚相交而坐,两手展开着纺线,永远地四平八稳着。祖母右手手握着纺车把,不停地搅,将纺车一圈圈抡圆抡满,左手拿起一根棉条,棉线就着飞速旋转的铤子转动,拉得长了,祖母一挥手,棉线一圈圈就着纺车的惯力绕上铤子,要不了多久,空空的竽子上就有一个菱锥形的棉线团,竽子满了,取下重新换上空的。这时竹篮里的棉条少了,线竽子象线果子码在小筛篮中。而我的小纺车纺不了线,尽管我弄来笋衣做竽,铁丝做铤子,棉条什么的,它仍象个没长大的孩子没有担水的气力一般。我试过几次,还是纺不了线,便不再捣鼓纺线,空空地摇几下,小车忽忽地响象风吹,很是有趣。玩不了多久,就厌倦了,又吵着祖母讲故事。祖母的纺车有节律地嗡嗡唱着,一根接一根地棉条在祖母手中变成长长的线,而祖母的旧事如这线一般的长,我等待祖母慢慢讲来。披坐于月光中的祖母,如同意幽幽的梦境,在阔大的老屋里,凉淡的风悄悄地悠游回旋,那会世事万物惟有风月,纺车,祖母和我。
祖母缓缓地说。我娘有个时好时坏的疯病,不知照料家事,一疯就四处跑。我比你还小两岁的时候,我父用二十块大洋把她休回了娘家。大洋被兄弟们拿去,并不管她吃住,任由她疯疯傻傻,疯病发了个把月几个月不知回家,遇上善心的人给点就吃点,不给就不吃,困了路边沟渠里睡,疯病好些,明了事理自个摸回来,只有在兄弟处蹭口饭吃,天天受着他们的恶声嚷气。
祖母说到这里,好半天不说话,我心里也挺难过,喉头也有些硬,脑子里便有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女人浮现,她呆冷的眼神,接过别人给的半碗剩饭。这时,祖母擦了擦眼,继续纺线。
你快把她接我们家来啊。我缓过刚才的难过,对祖母说。
她早不在人世,你爸三岁时她就死了。我年轻不懂事,她每次来陈家湾,你爹说她疯疯颠颠,不喜欢。我也不敢留她多住几日,每次来就不想走,你爹就给她脸色看,那时我苕,随由你爹。我娘死时,我父前去看了一眼,给了点银钱抬脚走了,可怜我娘孤雁样的苦。伢啊,人生在世,宁可有个叫化子娘不要做官的父,老子疼只是那一阵,娘是一生牵挂啊。我那几个舅爷用我父给的银钱买了套单衣,一幅薄棺准备打发我娘上路。娘不在,我又痛又悔,找到几位舅爷舅娘与他们理论,要他们给我娘加上一套棉衣,他们不同意,我三脚两脚奔到门口的大塘,跳了下去。
祖母依然是平淡的口气,我却紧张得站起来,拉了祖母摇车把的手,害怕祖母落水死掉。
祖母抱着我:乖儿,婆死不了。婆跳水是用心计,他们不看重我娘,是我娘没人管,我若有个三个两短,他们担待不起,我是夏家的大姑娘,陈家的长房媳妇,我这是吓他们,让他们给我娘有个好发送。
他们从水里拉起我,我一不做二不休,要他们重新给我娘添一套棉衣,去棺材铺重新买一具上好的寿棺。他们也是怕事的人,按我说的一一办到,我娘生时没得个好安歇,死后算是有个暖窠。
我突然想到,老婆婆死时,我爸都三岁了,怎么我爹不管老婆婆的事儿么?
祖母叹了口气:你爹一分钱都是命,在他心里只想买田地置家当。哪肯拿钱出来供养我的苕娘。
我怕祖母想到死去的娘伤心,绕到祖母背后,伏在她耳边,让她讲自个儿的故事,不要讲老婆婆的事儿。
祖母便说,婆都是些苦事儿,你听了跟着婆伤心。
我说只要是婆的事儿,苦我也要听。
祖母继续纺线,低续地说。
我三岁的时候,我娘就送回了娘家,时疯时好的她,自己都照顾不了哪能照顾我。没多久我父就给我娶了后娘,后娘没生孩子前,三天两头回娘家住,我父长年在外做生意,每次回来也就三两天时间,深宅老屋多是我一人住。婆带你去过的野鹤山,多大啊,我小的时候林深树密。我家的后门就在山脚下,半夜里总有豺狗野猪拱门,拱不开又吼又叫。我把头蒙着,蜷子被子中央,大气儿也不敢出。隔壁住着个老大大,她听到外面的野兽叫,拿着木棍狠狠地敲打,小脚巍巍地来到我家大门外,高声叫我:乖伢儿,你怕呗,大大来接你去我家睡,快出来,莫怕,大大在门口打着火把的。我外衣也来不及穿,赤脚几步跳到大门口,好半天才将大木栓拉开。
大大的床就象你爸妈的那种架子床,颜色不是大红,是紫檀的,床帐是青花薄布,枕头是野鹤山上采的野菊花、木槿花晒干做的枕芯,床上还有一些兽皮拼成的褥子,光滴滴的又暖和。大大说盖的被面是她父亲死那年托人带给她的杭州贡缎,银红色的花纹真好看,那是我这辈子见到最好看的被面。
我挺羡慕祖母能看到这么漂亮的被面,手指间就有流动的小挂水的柔波,好象我正抚上那被面。
祖母讲到这里,起身去大木桌上拿了瓷壶瓷杯,我和她一人喝了一杯白开水。我喜欢玩那瓷杯,继续握在手中,不时伸出舌头舔那杯檐,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一套茶壶茶杯,瓷质温清白腻,在我的记忆中如同祖母见到的贡缎被。
月光早偏了我们坐的地方,祖母将纺车重新移了移,我也跟着移了移,祖母问:焕儿,困么?
不困呢,你还没有讲完,我赶紧着说。
那以后,只要我父和后娘不在家,隔壁的大大就让我过去陪她一起睡。晚上猫头鹰叫也好,兽嚎也好,我都睡得香睡得好。大大有儿有女,只是都不在她身边,她不愿意跟他们去外地,我与她就这样相依做伴,她待我象自己的亲孙女。大大是野鹤山周遭最贤德的老人,死前还收养着两个行乞的浪儿,她不只给人吃喝,还教人行人为事,也讲许多乐闻趣事儿。可怜大大临死前我没能看上她一眼,大大活着的时候,我没尽到孝心,心里总有亏欠。婆来你们陈家湾,遇上吞不下的心事,就想想老大大生前教我做人的理,遇事我细细地想,想好后再做。想不过来,婆就回娘家,去坟地里看望大大,在那里坐一阵,哭一阵。大大坟前的草木好象替大大说了话,风来雨去草树总在生长,挺过去就会好起来。再回陈家湾,人就轻松许多。
我和大大在一起有年把时间,后娘就生了弟弟和妹妹,我的事多起来,要带孩子。有时夜里也抽空去隔壁大大家,大大让我学着做女红,最开始要从粘花做起,她教着我学着,可是因为白天太累,婆那时年幼,没学多大会就闹困,什么时候睡着了也不知。大大替我脱了衣袜,给我洗脸净脚,口里不停地叹怜我。
后娘对我不太好,也是小孩子闹得她心烦,不时打我。有次被我父回来看到,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后娘伤心的样子让我一点也不恨她。那天夜里我父带着我在另一屋睡下,不理后娘。
后娘自那以后不再打我,也不理睬我,很少吩咐我做事,我就自个儿去做。
我父再次出门回家,给我带了架小纺车玩。我欢喜得不得了,新车新架,还做着树的清香味,村里村外远远近近的小孩子都羡慕我。我父还不允许后娘给弟弟们玩,怕弄坏了我没得玩的,他告诉我,父不在家想父了,就同纺车玩。
父亲给我做了小纺车,可还是放心不下,半年后,他将我许给你爹做童养媳。那年岁,做童养媳的人多,就是换个人家活命,我想要去就去吧。我父告诉我,你爹的父亲已过世,只剩下你老太和你爹,你爹有个姐姐就是你姑婆,那时也有了主儿。我父说老太原是蔡家大小姐,捏花成朵,做得很好的女红,我过来后可以向她学着做,女儿家要学会这些看家本事。
八岁那年的冬天,我父请人替我做了两套新衣裤两双新鞋,替我穿上一套,另一套包进包裹里,让我背着。他担起一挑,一头是二十斤肉二十斤鱼并着杂糖,一头是新订做的纺车,送我来陈家湾。走在路上,我父叮嘱我,人生在世,吃穿二事,自古至今都是男耕女织,做父的没什么陪嫁给你,送你一架纺车,要女子你过好往后的日月。
来到陈家湾,你老太把老叔爹及族中的长辈请来做陪,才喝了两杯,我父就当着一桌人流泪了,恳请陈家长辈们能担待我的不是,多说教,少打骂。临行前,掏出了身上仅有的几块洋钱。我送我父出大门,下午的天,象要下雪,阴沉沉的,我就哭,不出声的哭。我父也哭,僵着脖子不回头地往前走。你老太替我擦了泪,自己也擦了擦,直到我父转过了山嘴不见人了,她才牵着我的手回屋。
祖母讲着,我听着,我牵着祖母的衣襟随祖母去了许多年前,心里有说不出的哀伤,真想去陪陪童年的祖母。
正是忘了今夕何年时,在外打夜工的祖父回家来,祖母赶紧停了纺车,将半截没纺完的棉条搭在车架上,象给女人鬓边插了一朵素洁的花儿。祖母去了厨房给祖父伺弄宵夜。我不由伸手轻抚祖母的纺车,想当初它和祖母被老外祖父一同送到陈家湾,从此它一直与祖母相依相伴,而今祖母老了,纺车也呈深灰色,只有车把光亮亮地透着黑灰树纹,在我心里,纺车已如同祖母身上的物件,祖母有了它才齐整安稳,我喜欢看它和祖母坐在一起。
祖父一回来就点上油灯,然后用凉开水对着天井嗽口,稻场上的灰尘重,每次从稻场回来,祖父都会这样嗽一阵。
祖父妥当了,祖母的小干鱼干虾拌的挂面也好了,还拌有些小辣子,又香又开胃。我喜欢吃小虾,祖父每找到一个,都会送到我的小竹碗里。以前这样子,我总会冲着祖父笑笑,听了祖母的故事后,认为祖父是个狠心肠的人,不大搭理他。那天方觉得只要不是三正餐的饭食祖母从来不吃,多半是做好,在家的人都吃,唯独她四下忙碌。我放下小竹碗,往祖母那边去,她正将纺车纺得嗡嗡如一群蜜蜂纷纷飞响,我拉她过来陪我们一道吃。祖母抚着我的头:乖伢,婆不饿。你多吃点,长大了有好身体,聪明至贵地读书去。
夜里,我搂着祖母的脖子,紧紧贴着她,暗暗地想一定不能让祖母再受苦。
渐渐地入了冬天,遇上天气阴沉的时候。祖父燃着一个树蔸,轻烟斜斜地向一个方向倾去,一家人都避开那个方向围着树蔸烤火。妈妈拿出她绣到一半的枕套,一手在绷架上,一手在绷架下绣描一只蝶的翅膀。小姑正织着她的一件黄色毛衣,用来织衣的竹针是我爸做的,他从别人家挑回小枞竹,用篾刀剖开分细,再细细的刮,刮后用残旧的破絮来来回回的擦,最后放到炕坛里经水煮上半个时辰,一幅好的棒针就成了。我也向爸爸要过,可他嫌费事,又认为我太小,还用不着这个,没给做。这下,小姑就遭殃了,我会偷来棒针编裤带什么的,针太长,就将棒针折断,一根做了两根或三根。小姑知道后狠我,我说这是我爸给你做的,她就笑着回我,是我哥替我做的,愣得我半天翻眼想这是哪回事。看着她手中渐渐快成形的黄毛衣,我知道根本不是象她说的那样是织给我的,就与她闹。妈妈一面笑一面拦我,还说等小姑把这件织好,一定给我织件更漂亮的。我急闹闹地说不相信你们,上次你还不是说过些天给我做双象翠姐(翠姐是我大舅舅的小女儿)那样好看的布鞋,做了吗做了吗,还想骗我。
我这一闹,小姑就喊祖母过来。祖母从厨房出来,捧一捧烤热的荸荠,对坐一旁正做小木椅的祖父说:他父,待会再做吧,给伢剥几粒荸荠。祖父放下手中的活计,眯眼笑说:再怕不闹了。我不好意思的嘿嘿笑,搬过小木凳,差不多就坐在祖父的怀里,等着荸荠吃。
我吃一个后下一个就回送给祖母,祖母不吃,仍是喂到我嘴里。小姑和妈妈打趣我,向我讨要,我都不给,也不理她们。自个儿玩得没趣,听小姑和妈妈议论着一些村里的事儿,我又不感兴趣。祖父呢,总是低头没完没了削着木头。父亲在里屋不知捣腾什么。
我穿着厚厚的满襟绿棉袄,下身是煮青厚棉裤,象行走着的一截棉筒。现在想来我那时是多么地幸福啊,棉线是祖母纺出来,棉布是外婆织出来,小姑选颜色,妈妈亲自浆染,然后把五姨接家里来,做三两天新衣。这些过程我总在一旁乐啊颠啊,不过衣服做成,我却要挑挑毛病,妈妈总是让五姨将衣服做得宽大了些,以便多穿些年岁,也怪不得我不满意。
我每玩一会,就要找祖母。祖母呆在厨房的时间特别地多,不是做人吃的,就是给猪拌食给鸡豚切饲料。我进屋时,祖母正一伸一屈地拉着风箱,她每拉一阵子,灶膛里的火就明亮一些,她赶紧着起身到灶台上切菜或准备什么。我走到灶膛对祖母说:我来拉它!
祖母笑着说:乖伢,你拉不动。我挺能干地双手握着风箱把,使劲地往外拉,憋着一肚子的气,也只拉得一半。祖母赶紧走过来,一手抱起我,一手拉着风箱:我的伢长大了,知道帮婆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