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病人进一步的检查却迫使德雷珀意识到他原来根据洛维特大夫的报告所作出的乐观估计是没有根据的。实际上,德雷珀担心罗斯福永远坐不起来了,更不用说自己站立或行走了。但是,他知道病人的精神状态对其身体状况至关紧要,所以他没有把这种疑虑讲出来。他在给洛维特的信中写道:“他的勇气是这么大,抱负又这么大,但同时在情绪上又是极度敏感,这需要他利用他的一切技巧才能成功地使他意识到他面临的真实情况而又不至于毁了他。”
以后的几个星期对于罗斯福说来是极阴暗的,因为他面对着疾病的全部后果。他满头大汗地花几个小时练习活动大脚趾。他的视力暂时减退,右膝僵硬收缩。这使右腿弯曲起来。为使两腿伸直,不得不上了石膏。每天罗斯福都好像在中世纪酷刑架上一样,要把两腿关节处的楔子打进去一点,以使肌腱放松些。但是在这位曾被看成是花花公子的成人童子军身上蕴藏着极大的勇气。不多久,就出现了病情好转的几个迹象。他手臂和背部的肌肉强壮起来了。最后,终于能坐起来了。
罗斯福不愿前来看望他的人对他表示同情或慰问。约瑟夫斯·丹尼尔斯说他到罗斯福床边时,他的这位前助理突然给他一拳,打得他一个趔趄。罗斯福笑着说:“你以为你见到的会是个瘫子吧。可我还能把你一拳打倒。”到他在10月底出院的时候,他能借助于房顶吊下来的皮带,从床上荡到别人扶着的轮椅里了。但是,在他的住院卡的最后一次病情登记中还是写着“无好转”。
罗斯福以他坚强的毅力和乐观态度,要么拒绝承认他将终身残废这一严酷的事实,要么就不去理会这一点。12月初,他对一位朋友说,他估计“几个星期后就能用拐杖走路了。大夫说到明年春天,我完全可以不瘸不拐地走了”。两个月后,1922年2月,他第一次戴上了用皮革和钢制成的架子,这架子他以后一直戴着。这副架子每个重7磅,从臀部一直到脚腕。既很累赘,戴久了还会引起疼痛。架子在膝部固定住,这样,他的两条腿就成了两根棍似的。借助于这架子和拐棍,罗斯福能凭身体和手臂的运动来“走路”了。但一开始,他经常摔倒,夹着拐棍的两臂也经常累得发疼。
当罗斯福正在为恢复两腿功能而努力时,他妻子和他母亲之间却在为了他的前途而在暗中斗争着。尽管在这场争斗中很少听见高声喊叫和尖刻的语言,但矛盾却很深,感情上的伤痕也非常之深。埃莉诺后来说那一时期“是我一生中最难受的一个冬天”。她和豪都希望富兰克林仍能积极从商、从政,也希望他尽可能地过正常的生活。他们觉得如果把他当成一个瘫子来对待,那他很快就会一蹶不振。因此,他们把一些人请到第六十五街他们的住处,想以此来引起他的想象,以利于他的康复。他们知道,当富兰克林意识到自己要一辈子残废时,政治就成了他惟一的出路。在政治上,需要的是头脑,而不是身体。豪以罗斯福的名义和全国各地的政治家们保持联系,并敦促罗斯福定期发表个声明来表明自己对公共事务的兴趣。他也让埃莉诺走出去,让公众不忘记她丈夫的名字。她对富兰克林说:“到你能重新露面时,我就可以不那么积极了。”
但是,萨拉·罗斯福却认为富兰克林的政治生涯结束了。她指责他们这样做是给他增添不必要的负担。她认为他应退居海德公园村。在她的爱抚和保护下,他可以在那儿过乡村绅士的平静生活,守着这份产业,干些自己喜欢的事,甚至还可以写他经常说要写的书。这种做法在这个家族里也曾有过先例。一个世纪以前,富兰克林的一个前辈詹姆斯·亨利·罗斯福在年轻时得了小儿麻痹症以后,隐居起来。他在家里很巧妙地做股票生意。到1863年他死的时候留下了一笔钱在纽约市开了家罗斯福医院。富兰克林·罗斯福也许一时会觉得隐居起来,过一个残疾绅士的生活有些吸引力,但他不愿意一辈子这样在赫德森河边碌碌无为。甚至在他离开坎波贝洛之前,他就已经答应当州的民主党委员会委员了。
同时,萨拉·罗斯福决心打破路易斯·豪和埃莉诺之间的同盟,把她儿子拉到自己身边。她特别讨厌豪一直在罗斯福身边。那时,豪已经搬到罗斯福家,住在三层原来安娜住的那间宽敞向阳的房间里,安娜被“挤”到后面的一个小房间去了。她讨厌他不修边幅,粗心大意,也讨厌他不断地干咳,讨厌他为减轻气喘症状而在房间里点的香。最主要的是,他代表了她希望富兰克林能抛弃的一切。豪和富兰克林谈论政治,还不断地把一些粗陋庸俗的人带到他床边,把罗斯福这个家变成了政治俱乐部。她常常由于称豪为那个“肮脏丑陋的小人”而使富兰克林极为恼火——旦是,尽管她有各种反对意见,豪还是留在那儿。
直接攻击遭到失败后,这个老太太又利用了安娜由于把房间让出来而产生的不满。安娜那时15岁,这正是一个不大好处的时期。她在学校里功课不好,觉得没人爱她。有几次甚至哭着从饭桌上跑开。安娜后来回忆道:“奶奶的刺激终于见效了。在她煽动下,一天晚上,我到妈妈那儿,要求把房间换回来。当然,备受困苦和折磨的母亲一点也不同情我。实际上,她对我这个不听话的女儿是很严厉的。”几年以后,埃莉诺曾为此自责。“她已是个进入青春期的女孩,可我还把她当作小孩子一样对待……我从来没有想到要把她当作知心人,和她商量我们碰到的困难。”
埃莉诺坚强的自制力也垮了。一次,当她在念书给两个男孩听的时候,她突然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精神垮了下来,自己控制不住地痛哭失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而且还停不下来,”她说。“我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一直哭着。”最后,她到了一个空房间里,才控制住自己。“这样地垮了下来,这是我一生中我记得的仅有的一次。”但埃莉诺的精神崩溃却给她与安娜的关系带来了好处。安娜第一次看见她受到那么大的精神压力,她们开始互相谅解了。
罗斯福担心,如果他不把事情对孩子们讲清,他们会对他的病情胡思乱想,因此,他公开地与他们谈论他的身体状况。他掀起被单,让他们看自己的腿,并把自己正在锻炼、以免引起萎缩的那些肌肉的名字教给他们,詹姆斯·罗斯福说:“当哪一个部位开始有点知觉时,他就会告诉我们。我们听到爸爸告诉我们——比如说——连接于臀肌上的一块肌肉情况有所好转时,我们就会像在看足球比赛一样高兴得跳起来。那时我们是多么高兴谈论爸爸的臀肌啊!”
罗斯福得病几个月后,就在地板上和儿子们进行印第安的摔跤。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了。他与海德公园村和坎波贝洛的户外活动已经无缘了。他再也不能带着儿子们到野外远足,也不能带他们去打网球或溜冰了。尽管他从来没有谈到这些,但却以隐藏的方式流露出他的失望心情。他可以从他床边的窗户看到附近街道的一个拐弯处。他每天都要滑行到学校去的埃利特滑过这个街角,这样他就能看到他。埃莉诺说他得病后从来没向她提过打高尔夫球。他在得病后有12年一直不回坎波贝洛,以免引起痛苦的回忆。
由于生病,罗斯福辞去了一部分职务,还有一些,如大纽约市童子军的主席职务,他还保留着。他向马里兰信托储蓄公司提出辞呈,但他们没有接受,因为他们相信,他会回去为他们服务的。
最困难也是最重要的是要让罗斯福在政治上保持与外界的联系。路易斯·豪不辞辛苦,写了成千上万封信,接见了数以百计的人们,他还给罗斯福鼓气提劲,敦促他自己对外写信,会见客人,做出各种政治姿态。事情总算进行得不错,但路易斯明白这远远不够。他对埃莉诺说:“我们得叫罗斯福的名字真正响下去。人们都是健忘的。”
“怎么搞法?”
“你应该去参与政治活动。”
埃莉诺急了,“这怎么能行,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的”。
“难道你不希望罗斯福重整旗鼓?”
埃莉诺是通情达理的,很快便转过了弯子,“那么好吧,请告诉我怎样着手进行?”
路易斯·豪建议埃莉诺加入民主党州委员会的妇女工作部,在那里,她结识了许多新朋友和重要人物,最后当上了财务委员会主席。她还经常出入妇女选民协会和妇女工会协会,成了她们之中的知名人士。路易斯教她学习公开演说,他像一个刻薄的辅导老师那样,学着她每说一句就神经质地笑一笑的模样,向她指出这样的习惯多么不像话。他还协助她为委员会办了一份油印小报。
埃莉诺几乎在没人帮助下学会了开汽车,为了教她两个儿子,她还学会了游泳。他们父亲干不了的事,她得尽量干起来。
这几年里,在罗斯福周围逐渐形成了可靠的助手小组,为首的当然是路易斯·豪,埃莉诺已成了罗斯福的眼睛和耳朵。1920年竞选中就已伴随他的厄尔利和麦金太尔依然追随着他。迷人的玛格丽特·利汉德小姐成了罗斯福的私人秘书。
罗斯福承受着极为沉重的负担,他每天都在接受治疗,进行各种各样的锻炼。洗热水浴,花九牛二虎之力穿衣脱衣,学习活动身子的新方法,为改善身体状况他以坚强的毅力和勇气与病魔搏斗着。
为了重新学会走路,他叫人在草坪上架起了两根横杠,一条高些,一条低些,他接连几小时不停地在这两条杠子中间来回挪动身体。
他给自己订的下一个目标是能走到离斯普林伍德四分之一英里远的邮政街。每天他都拄着拐杖在汽车路上蹒跚着往前走,争取比前一天多走几步。有时,他摔倒在地上,一直等到有人把他扶起来。
罗斯福最担心的是发生火灾时出不去。他学着用手臂的力量爬过长长的走廊,爬过楼梯。他对自己能爬过这段距离很高兴,毫不难为情地爬给别人看。其坚强的毅力和乐观的态度令人感动不已。罗斯福不仅不自己可怜自己,有时甚至以此开玩笑,他对一位记者说:“我又恢复了青春,是以令人不愉快的形式恢复的,我染上了小儿麻痹症。”他把某些逗人笑的故事说成“像拐杖一样有趣”。
医生们都鼓励他通过游泳来恢复活动能力,于是,他用很多时间在水中锻炼,还一再说:“水使我得的病,水也会把我治好的。”在海德公园家中的游泳池还没修的时候,他每周三到附近的莱因贝克的文森特庄园的室内游泳池去游泳。他每次都会爬到池边,然后慢慢下水。他母亲的司机路易斯·A·迪普就站在池边,等他想上来时把他拉上来。罗斯福高兴地告诉德雷帕大夫:“我的两条腿在水里很管用,我不用扶什么就能在水里漂起来。我觉得膝盖和双脚的情况有所好转。”
罗斯福每天察看两条腿,希望能找出哪怕一点点生命的火星。他努力钻研解剖学,能够连续几小时讲解每块肌肉的作用,当他感觉到脚趾尖的轻微颤动时,就非常高兴。尽管他现在已经不能打高尔夫球了,可是每年他都答应朋友们明年将战胜他们,对此,大概他自己是有自信的。
罗斯福不断找寻新的治疗方法。当时医疗界对这种病的意见几乎是一致的:肌肉状况只有在得病不久才有可能得以改善。但是他不愿把这种意见看做是真理。他打听到一个推荐“空气疗法”的堪萨斯医生,并研究深层组织热疗法,他甚至还对埃米尔·库伊的“精神疗法”感兴趣。这位大夫声称让病人不断重复说“我在各个方面都一天天好起来”会有治疗效果。祝他早日恢复健康的人们向他推荐各种各样的治疗方法和药物,罗斯福还相信阳光的医疗作用。但他还是有所选择的。1922年,有人从英国给罗斯福寄来一种“奇效饮料”,罗斯福不以为然,写信给德雷帕大夫,“也许这种饮料是用猴子的扁桃体或绝了种的三趾犀牛的干眼珠做成的。大夫们,你们当然想象得出其中的奥妙,可是你们为什么没有想到这是用图坦哈蒙法老的尸体蒸出来的呢?让这种液体帮助别的朋友们恢复健康去吧。而我要到佛罗里达求助于大自然这个老母亲去了。”
罗斯福在阳光充足的佛罗里达,租了一艘“维奥纳2号”游艇,泛舟于海湾,钓鱼,洗澡。随后他又与约翰·S·劳伦斯合买了一艘游艇,起名“罗克号”。他总是尽量避开疗养者,特别是那些迈阿密游客,喜欢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停泊。大部分时间里,船上只有他和利汉德小姐两人。在208周里,他有116周不在家里。有四周他和埃莉诺一起,两周同母亲一起,而110周则是同利汉德在一起乘游船航行。利汉德小姐成了他的密友,一直陪伴着他。
1924年夏天,一位有名的慈善家、金融家乔治·福斯特·皮博迪写信告诉罗斯福,说他在佐治亚西部的温泉有一处疗养地,那儿的温泉曾治好过一位因患小儿麻痹症而下肢瘫痪的年轻人,那位叫路易斯·约瑟夫的小伙子在用矿泉治疗了三年后,可以用一根手杖走路。
罗斯福患病以后,曾尝试过每一种得到公认的治疗方法,甚至还试了一些纯粹是江湖郎中的偏方,但均没有得到任何明显的疗效。当他收到皮博迪的信时,这似乎是又一条歪门邪道而已。但罗斯福决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他决定去佛罗里达的途中去看一下温泉。
这年10月,罗斯福在埃莉诺和利汉德小姐的陪同下到了那儿。他们在佐治亚的红土山丘中,只看见了一座破旧不堪的古老旅馆,几间刷着白色油漆的小屋,还有一个挺大的室外游泳池。这就是那个年久失修的避暑胜地的全部设施了。在内战前,这儿曾是一个重要的矿泉疗养地,但现在早已不入时了。虽然景色尚说得过去,但周围许多地方水土流失严重,星星点点地散布着白人和黑人佃农们住的破旧的小木屋,与管理得很好的赫德逊河流域比较起来,这里绝对是一块贫穷的农村地区。罗斯福夫妇无奈地互相看了一眼,觉着这趟算是白来了。可当他一泡到池中充满矿物质的水里时,他马上就对流经他瘫痪的双腿的“天堂般的温暖”吸引住了。“多舒服呀!”他叫到,“我真想一直这样泡着。”水从地底下冒出来,温度达华氏89度,泉水富含矿物质浮力很大,不但使人的身体感到舒适,还使人感到浑身是劲,一点没有乏力和疲倦的感觉。罗斯福真是高兴极了,自从三年前他得病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脚趾有活力了。
罗斯福在温泉待了六个星期,第一天就在水里泡了一个小时,到他离开疗养所时,可以在水里泡上三个小时了。他感到在这六个星期里获得的力量,比前三年里的还要多。他在这里度过了他生平最悠闲最清静的一段时光。
1925年4月,罗斯福又回到佐治亚,叫人把房屋修缮一新,他发现,由于他的到来,温泉这个地名已被标在了地图上,而亚特兰大关于他“正在游向康复”的报道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小儿麻痹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