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诗三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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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黄庭坚 (1)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因爱潜山山谷寺石牛洞的幽胜,自号山谷道人,分宁(今江西修水县)人。治平进士,曾知泰和县。元祐初,召为校书郎、《神宗实录》检讨。后章惇、蔡卞等人论《实录》多诬词;因庭坚在《实录》中写过“用铁龙爪治河,有同儿戏”的话,第一个被责问的就是他,他却坚持说:“庭坚时官北都,尝亲见之,真儿戏耳。”遂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皆在今四川境)。徽宗即位,起用他监鄂州税,但未到任,又任了九天的太平知州即被免职。后在荆州时写了一篇《承天院塔记》,仇家陈举知道他和当时的宰相赵挺之有积嫌,便迎合挺之意向说此《记》是“幸灾谤国”,他就此被除名,被流放到宜州(今属广西)。当地的居民、僧人、房主都先后邀他去住过,都为此被地方官处以罪,于是他只好栖身在上雨旁风的戍楼(城楼)上,并且死在那里。他在《赠送张叔和》诗中有云:“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可谓伤心而悟道之言。

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又与苏轼并称苏黄。他生前两遭贬谪,漂泊江湖,盖棺时只有范寥(字信中)一人(见鲍廷博《宜州乙酉家乘跋》),死后却被尊为江西诗派之祖。他在政治上没有重大成就,诗学上却声势浩大,影响深远,一直到清代。这些都是他生前不曾想到的。他的诗,有的人推崇备至,有的人说得一无是处(如金代的王若虚)。他的传诵名句“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却被张戒在《岁寒堂诗话》卷上中讥为“乃小儿语也”。在宋代诗人中,人们的评价如此分歧,如此截然不同,黄庭坚是最突出的一个。

他以“无一字无来处”为写诗准则,求奇求硬求生,厌熟厌俗厌常;死力造句,讲究布局。作为一种方法,亦有对的一面。去熟就生,避免滑俗,本是历代诗人的共同原则。他的好些诗,确实做到了奇崛挺瘦,有别于北宋几个大家而自成丘壑,有一种“窈窕深谷”的境界。但在实践过程中,由于片面求奇,过分着意,有的使人觉得过火,有的流于晦涩枯槁拗折,好像只凭一点奇字典故在补缀拼凑。

薛雪《一瓢诗话》谈到黄诗的粗怪险僻,曾举《六月十七日昼寝》的“马龁枯萁喧午枕”为例,竟使他有“骇人”之感(且马龁非马鸣,用“喧”字亦未妥帖),而这一句还是袭用晁端友《宿济州西门外旅馆》的“卧听羸马啮残刍”句意。他喜欢用典,讲究来历,但如《清明》的“人乞祭馀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下句用传说中介之推焚死绵山典,尚可说与寒食有关(虽然并非事实),上句用《孟子·离娄》的齐人乞墦祭故事,与清明或寒食有什么关系?如果泛指清明日扫墓的人,怎知他们必骄妾妇?奇崛瘦硬固然可以成为一种特色,但又往往与枯奥艰僻相反相成,沆瀣一气,如同他标榜的脱胎换骨,有的只是因袭甚至剽窃。总之,蚌病成珠,黄诗的优点亦往往包含着缺点。在一篇平稳玲珑、四海皆准的文章里,我们要找它的缺点不免吃力,但这亦是它的最大缺点了。

庭坚的父亲黄庶,字亚夫,亦有文名,并学杜诗,他有《怪石》一绝,颇为人称道,诗云:“山鬼水怪著薜荔,天禄辟邪眠莓苔。钩帘坐对心语口,曾见汉唐池馆来。”似与庭坚诗风有近似处。

上大蒙笼①

黄雾冥冥小石门②,苔衣草路无人迹③。

苦竹参天大石门④,虎迒兔蹊聊倚息⑤。

阴风搜林山鬼啸⑥,千丈寒藤绕崩石⑦。

清风源里有人家⑧,牛羊在山亦桑麻⑨。

向来陆梁嫚官府⑩,试呼使前问其故。

衣冠汉仪民父子,吏曹扰之至如此。

穷乡有米无食盐,今日有盐无食米。

但愿官清不爱钱,长养儿孙听驱使。

【注释】

① 大蒙笼,泰和县穷乡地名。② 小石门,和下面的大石门都是作者经过地的地名。③ 苔衣,苔藻亦叫石衣,这里指苔藓。④ 苦竹,竹的一种,杆矮节长。⑤ 虎迒(háng)兔蹊,泛指野兽出没的地方。迒,道路。蹊,小径。张衡《西京赋》:“结罝百里,迒杜蹊塞。”⑥ 搜,吹遍。⑦ 以上六句,皆写其地之荒凉阴寒。⑧ 清风源,地名。⑨ 牛羊句,因山地荒瘠,不易种植,靠畜牧为生,故牛羊等于桑麻。⑩ 陆梁,秦代指五岭山脉以南为陆梁地,旧说其地之人多处山陆,性强梁,故曰陆梁。嫚,凌侮。 衣冠句,意谓这地方的百姓亦懂得礼仪,知道尊敬官府。衣冠汉仪,泛指文明礼仪的传统。民父子,旧时指官民相亲如同父子。 穷乡两句,无盐尚可勉强忍受,无米却难以过活,而且米既被官府征去,亦无钱可以买盐。这时官府强迫派销食盐,如未将当天的盐吃完留过夜的,就要处罚。 长养,生长养育。

【说明】

作于元丰五年(1082)知吉州泰和县时。

大蒙笼是地瘠民贫的穷乡僻壤,知县是小官,却是亲民之官。作者在一清早就亲自下乡,了解了一些民间的痛苦,如同他在《雕陂》中所说:“知民虚实应县官,我宁信目不信耳。”最后,他为老百姓说出了这样的愿望:对贪官的搜刮是不服帖的,对不爱钱的清官却是世世代代甘心听从驱使的。

武昌松风阁①

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②,我来名之意适然。

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今参天③。

风鸣娲皇五十弦④,洗耳不须菩萨泉⑤。

嘉二三子甚好贤⑥,力贫买酒醉此筵。

夜雨鸣廊到晓悬,相看不归卧僧毡⑦。

泉枯石燥复潺湲⑧,山川光辉为我妍⑨。

野僧旱饥不能⑩,晓见寒溪有炊烟。

东坡道人已沈泉,张侯何时到眼前?

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

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

【注释】

① 武昌,即今湖北鄂城。城西的樊山,旧有松林,作者游此,爱其地因名其阁。② 夜阑,夜深。箕斗,两个星宿名。箕星在南,斗星在北。这句意谓,在夜深时可在阁子的椽边看到天上南北两面的星。③ 斧斤所赦,意谓还未曾经过砍伐。斤,斧头。④ 风鸣句,任渊注引《三礼图》云:“庖牺氏作瑟五十弦,此云娲皇未详。”按,《史记·封禅书》有“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语。素女旧说是黄帝同时人。这里可能用《史记》语而衍变之。一说女娲乃庖羲之妻,故云。⑤ 洗耳,指专心细听。菩萨泉,在西山(即樊山),泉水色白而甘。这句用本地风光设喻。⑥ 嘉二句, 这句不诗不文,是病句。或者亦是“山谷习气”。

⑦ 夜雨两句,指夜间宿于僧寺中。⑧ 泉枯句,指天旱泉干,经过夜雨泉水又流泻了。⑨ 妍,幽美。⑩ (zhān),原指厚粥,这里犹言糊口。 寒溪,在西山东面。 东坡句,苏轼谪黄州时,曾往来武昌溪山间,并留下诗篇。这时逝世已一年。沈,通“沉”。 张侯句,苏轼逝世后,张耒在颍州为之举哀行服,言官就说他徇私背公,遂受到安置黄州的处分,即第三次被贬黄州,但这时还没有去。张侯,犹言张君、张公。 钓台,在樊山之北的大江边,传说孙权曾饮酒观鱼于其上。 怡亭,在武昌江中的小岛上,亭中有唐李阳冰的篆书《怡亭铭》。蛟龙缠,形容篆书笔势蟠屈如蟠龙。 拘挛,指俗事的束缚。 周旋,本指古代行礼时进退揖让的动作,后引申为交游,追随。

【说明】

全诗每句用韵,取法柏梁体。用典用事都甚切,写星光、松声和雨势亦劲健利落。结句较差,方东树《昭昧詹言》所谓“收无远意”。即是落套,而且上面已有“嘉二三子”两句,亦近重复。

作者和张耒都是苏门四学士之一,故诗中亦含既伤逝者,又念存者的死生两伤的意味。

此诗真迹,由黄氏自己写在砑花的布纹纸上,共二十九行,每字大二寸许。清代曾入内府,并刻入《三希堂法帖》中。现藏台湾。

书磨崖碑后①

春风吹船着浯溪②, 扶藜上读《中兴碑》③。

平生半世看墨本, 摩挲石刻鬓成丝④。

明皇不作苞桑计⑤, 颠倒四海由禄儿⑥。

九庙不守乘舆西⑦, 万官已作乌择栖⑧。

抚军监国太子事, 何乃趣取大物为⑨?

事有至难天幸尔⑩, 上皇局蹐还京师。

内间张后色可否,外间李父颐指挥。

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

臣结《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

安知忠臣痛至骨, 世上但赏琼琚词。

同来野僧六七辈, 亦有文士相追随。

断崖苍藓对立久,冻雨为洗前朝悲。

【注释】

① 磨崖碑,即《大唐中兴颂》,唐元结撰文,颜真卿书写,碑文记安史之乱的平定、肃宗中兴的史事。因刻在浯溪边的大石崖上,故俗称磨崖碑。据欧阳修《集古录》卷七所说,北宋时碑石已残缺。② 着,停放。浯溪,在湖南祁阳西南,元结罢容管经略使后曾居于溪畔,他在《浯溪铭序》中说:“溪,世无名称者也,为自爱之故,命曰浯溪。”③ 藜,手杖。藜草的老茎可制杖。④ 平生两句,此诗作于崇宁三年(1104),作者五十九岁,意谓看了半世拓本,暮年方见此石刻。墨本,碑帖的拓本。摩挲,指对金石图书的赏玩。⑤ 苞桑,桑树的本干,这里犹言国本。⑥ 禄儿,指安禄山,他曾经做过杨贵妃的养儿,故云。⑦ 九庙句,指安禄山反叛后,玄宗丢下宗庙,逃亡蜀中。九庙,古代帝王立七庙以祀祖先,至王莽时增至九庙,这里泛指宗庙。乘舆西,往西蜀逃亡的饰称。乘舆,帝王所用的车舆,借指天子。⑧ 万官句,指宰相陈希烈等投降安禄山,出任伪职。一说一部分官员随附肃宗。

⑨ 抚军两句,《左传》闵公二年,晋大夫里克论太子之职云:“君行则守,有守则从,从曰抚军,守曰监国,古之制也。”玄宗奔蜀时,肃宗还是太子,后乘机即位于灵武,玄宗到后来才知道,只得承认,后称太上皇。这里是说,太子的当时职分应当是平乱护国,怎能急于谋取帝位?何乃,何能。趣(cù),急促。大物,犹言大宝。《庄子·在宥篇》:“夫有土者有大物也。”⑩ 事有至难,指平定叛乱,收复长安。《大唐中兴颂》:“事有至难,宗庙再安,二圣重欢。”天幸尔,含有出于侥幸之意。尔,语末助词,而已。 上皇,太上皇。局蹐,犹言局促,窘迫不安貌。指玄宗还京后的处境,见下注。 内间句,肃宗皇后张氏,很专横,肃宗亦怕她,并与宦官李辅国一同干预朝政,肃宗甚至不敢去探望玄宗,从而从宫内离间了他们父子。色可否,意谓要看她的脸色才能行动。《旧唐书·张皇后传》:“帝(肃宗)颇不悦,无如之何。” 外间句,玄宗还京,先居南内兴庆宫,持盈公主(玄宗的姊妹)等常去探望他。李辅国想立奇功,阴候其隙而离间之,并向肃宗诬告说:“南内有异谋。”意思是玄宗想复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