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诗三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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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刘克庄

刘克庄(1187—1269),字潜夫,号后村,莆田(今属福建)人。以祖荫补将仕郎,后特赐同进士出身。曾参江淮制置使幕府,用陆游《书愤》颔联意而作“铁马晓嘶营壁冷,楼船夜渡风涛急”的《满江红》词。知建阳县时,因所写《落梅》诗中有“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语,言官以送权相史弥远,史以为“讪谤当国”,乃通判吉州。同时被祸者尚有刊刻《江湖小集》的书肆主人陈起等。所谓江湖派,即是指《江湖小集》中所收的这些诗人。这是继北宋蔡确、苏轼之后的南宋的一件诗祸。朱彝尊《近来》云:“近来论诗专序爵,不及归田七品官。直待书坊有陈起,江湖诸集庶齐刊。”然则书商陈起之功,自有其不可没处。后来刘克庄又写了一首《病后访梅》:“梦得因桃却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指唐李泌因作《东门柳》诗得罪杨国忠事)。幸然不识桃并柳,也被梅花累十年。”此后他两次入朝,两次被劾。终以龙图阁学士致仕。他死后十年,宋亡。

他是江湖派的领袖人物,曾受过“四灵”影响。后感到“四灵”不出贾岛、姚合樊篱,便弃而专攻古风,曾仿效李贺,又学陆游,喜杨万里,在他的近体诗中,就有着“诚斋体”的痕迹。但因为刘诗爱用事用典,方回在《瀛奎律髓》卷四十二中就说过很尖刻的话:“饱满‘四灵’,用事冗塞。”意思是“四灵”本崇尚清瘦空灵,刘诗原从“四灵”过来,却又“用事冗塞”,就成为臃肿的“四灵”了。

他的作品的一个显著缺点是粗而滥,贪多而不肯惜墨,赵翼《陔余丛考》卷二十四,批评刘诗“以本朝事作诗料运用,究欠稳重”。下面举了好些例子。以本朝事作诗料,倒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是赵翼举的这些例子,确是率意敷衍,不诗不文。五言《杂咏》一百首的咏史诗,亦是信笔拼凑。更恶俗的如《老吏》的“只恐阎罗难抹过,铁臂他日见臀红”,《老妾》的“自小抱衾无怨色,有时拥髻尚风情”,《老兵》的“金疮尚有些儿痛”等。

在评介刘诗艺术上的得失时,还有两点需要指出,一是他晚年以文词谄颂贾似道,颇为后人指摘。二是他的各体诗中,对南宋偏安政局的讽喻,对国土沦丧的感叹,对乱世人民身受征敛之苦的申诉,不仅悲愤激越,数量亦多。这些作品,才体现了南渡诗人对国事的态度,亦是胜过“四灵”的地方。

明皇按乐图①

莺啼花开春昼迟,掖庭无事方遨嬉②。

广平策免曲江去③,十郎谈笑居台司④。

屏间《无逸》不复睹⑤,教鸡能斗马能舞⑥。

戏呼宁哥吹玉笛⑦,催唤花奴打羯鼓⑧。

南衙群臣朝见疏⑨,老伶巨珰前后趋⑩。

阿瞒半醉倚玉座,袖有曲谱无谏书。

金盆皇孙真龙种,浴罢六宫竞围拥。

惜哉傍有锦绷儿,蹴破咸秦跳河陇。

古来治乱本无常,东封未了西幸忙。

辇边贵人亦何罪,祸胎似在偃月堂。

今人不识前朝事,但见断缣装束异。

岂知当日乱离人,说着开元总垂泪。

【注释】

① 明皇,唐玄宗,死后谥为“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按乐,击弄乐器,这里是奏乐娱兴的意思。② 掖庭,皇宫中的旁舍,宫嫔居住的地方。这里是深宫的意思。遨嬉,娱游。③ 广平,玄宗时贤相宋璟,曾封广平郡公。对玄宗多所规谏,开元二十年,宋璟以年老乞辞官,玄宗手敕许之。曲江,张九龄,亦是玄宗时贤相,韶州曲江(今属广东)人。曾奏告安禄山狼子野心,请杀之以绝后患,玄宗不悦,被放归。又见忌于李林甫。后因荐人不善,由宰相降为荆州大都督府长史。④ 十郎,指李林甫。他是口蜜腹剑的权奸,曾受玄宗信用。安禄山巴结他时,呼为“十郎”。居台司,指李林甫任宰相时,擅权中枢。《旧唐书·李林甫传》:“林甫久典枢衡,天下威权,并归于己,台司机务,(陈)希烈不敢参议,但唯诺而已。”台司,指朝廷禁中的省署。⑤ 屏间句,古人常于屏风上书劝诫之语。《无逸》,《尚书》篇名,内容述周公告诫成王勿贪求逸乐,故名。

⑥ 教鸡能斗,斗鸡之戏,起于先秦,唐代尤盛行。陈鸿《东城老父传》,曾记玄宗生于乙酉,生肖为鸡,故爱斗鸡游戏,并筑鸡坊于宫中,选健儿五百人驯养之。马能舞,玄宗常命人教马起舞,并于马身饰以锦绣珠玉,配以乐曲,或命壮士举榻,使马舞于榻上。杜甫《斗鸡》:“斗鸡初赐锦,舞马又登床。”⑦ 宁哥,即宁王李宪,玄宗长兄,善吹笛。乐史《太真外传》说杨贵妃曾窃宁王的紫玉笛。⑧ 花奴,宁王长子汝南郡王李琎,善击羯鼓。玄宗曾说过“速召花奴将羯鼓来,为我解秽”的话。羯鼓,本为羯族乐器,声音急促。⑨ 南衙,唐代皇宫所在的宫城居长安城北,省、台等各官署在皇城内,居宫城南,故通称南衙。宦官权重后,所处的北司遂与南衙对抗,故而下面有巨珰云云。南衙群臣,泛指宰相以下的一些大臣。⑩ 老伶,梨园弟子中的老艺人。巨珰,指高力士等有权势的宦官。珰,珠。后汉宦官权盛时,曾以上品的珰珠作冠饰,后因以珰指代宦官。 阿瞒,玄宗常自称阿瞒。半醉,实写玄宗之昏。

皇孙,玄宗有孙子一百余个。金盆皇孙,泛指皇孙中那些年幼的。龙种,杜甫《哀王孙》:“龙种自与常人殊。” 六宫,泛指后宫中的妃嫔。 惜哉句,据《资治通鉴》二一六载,杨贵妃于安禄山生日之后三天(即“三朝”),以锦绣为大襁褓裹禄山,并为他行洗儿礼。玄宗得知后,还赐给杨贵妃“洗儿金银钱”。傍,通“旁”。绷(bēng),婴儿的包被。这里以玄宗的皇孙才是真龙种,和杨贵妃认安禄山为义子相对照,以金盆洗皇孙和锦绷裹禄儿相对照。都是一正一反。 蹴(cù)破句,泛指安禄山叛军进犯西北一带。蹴,践踏。咸,咸阳。秦,今陕西地区。陇,陇山部分地区。 东封,指玄宗曾至东岳泰山封禅。西幸,指玄宗因安禄山之乱西奔蜀中。 辇(niǎn)边贵人,犹言玄宗身边的人,指杨贵妃。辇,皇帝的车子。贵人,女官名,这里泛指受宠的妃子。 偃月堂,指李林甫。他筑堂似偃月形,号月堂。常在堂内设阴谋害人。 但,只。断缣,指这幅残缺的图画。缣,黄绢。装束异,指画中人物服饰和宋代不同。 乱离,遭乱流离。 开元,玄宗的年号,这里指唐室的兴旺时期。唐人常因天宝之乱回忆开元之盛。杜甫《忆昔二首》:“忆昔开元全盛日。”

【说明】

作者看到一幅《明皇按乐图》,想起玄宗朝由盛而衰的事迹,写下此诗,以古为鉴。所以由盛而衰,就因玄宗后来亲小人、远贤臣的缘故。当时的贤相如宋璟,已不在朝廷了,张九龄亦谪迁到外地去了,玄宗则正沉湎于声色犬马,这却是人主之大忌。于是曲谱代替了谏书,森严的宫闱中出现了“锦绷儿”那样的丑剧。推其缘故,李林甫是致乱的祸胎,而李林甫之能擅权作恶,亦因玄宗信重之故。如同《旧唐书》借史臣评语所说,“开元任姚崇、宋璟而治,幸林甫、国忠而乱”。这首诗亦以十郎始而以偃月堂作结。

筑城行①

万夫喧喧不停杵②,杵声丁丁惊后土③。

偏村开田起窑灶,望青斫木作楼橹④。

天寒日短工役急,白棒诃责如风雨⑤。

汉家丞相方忧边⑥,筑城功高除美官⑦。

旧时广野无城处,而今烽火列屯戍⑧。

君不见高城齾齾如鱼鳞⑨,城中萧疏空无人⑩。

【注释】

① 行,乐府和古诗的一种体裁。② 杵,筑土的木槌。③ 丁(zhēng)丁,象声词。后土,土地神。④ 青,指树林。斫(zhuó),砍。楼橹,古代军中用以瞭望敌情的无顶盖楼台。⑤ 诃(hē),大声叱责。⑥ 汉家丞相,原指汉丙吉事,此处泛指南宋执政大臣。⑦ 筑城句,作者的《开壕行》中亦有“前人筑城官已高”语。陆龟蒙《筑城词》:“莫叹将军逼,将军要却敌。城高官亦高,尔命何劳惜。”除,拜官授职。美官,犹言肥缺。⑧ 屯戍,指边境上的哨所。⑨ 齾(yà)齾,缺齿,这里指城墙的高低参差。⑩ 城中句,作者《开壕行》云:“壕深数丈周十里,役兵大半化为鬼。”亦此意。

【说明】

和这首《筑城行》同时作的尚有《开壕行》、《运粮行》、《苦寒行》等。都是写消极防边、积极扰民的小朝廷的虐政,亦即晚唐曹邺《筑城三首》中写的“筑人非筑城,围秦岂围我”的历史的复演。

作者早年到过淮东,鉴于当时维扬兵不满数千,曾有“抽减极边戍兵,使屯次边,以壮根本”的建议(见钱仲联《后村词笺注》引民国《福建省志》),而他的《运粮行》则有“极边官军守战场,次边丁壮皆运粮”语,似这几首诗都是在江淮时作。因为当时淮水以北已为金人占有,故淮水即宋金的边界,亦杨万里《初入淮河绝句》所谓“中流以北即天涯”。

早行

店妪明灯送,前村认未真。

山头云似雪,陌上树如人①。

渐觉高星少,才分远烧新②。

何烦看堠子③,来往暗知津④。

【注释】

① 陌,田间小路。这两句承次句的“认未真”。② 远烧新,这时天渐明亮,故连远处的烟火亦认得清;用“新”字,意思是才起火,仍隐括“早”。③ 堠子,标记里程的土堆。④ 知津,犹言识途。津,本指渡口。两句意谓,出门多年,不必再看堠子,就已知道路程,即老马识途之意。

【说明】

早行诗,自以温庭筠《商山早行》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为绝唱(但全诗亦只这一联好)。司马光的“河声空自急,月影不曾浑。木末星犹白,榛中露已繁”,亦佳。刘诗的三、四两句则真切而不落痕迹,写出早行之“早”,第四句尤胜于第三句。一、二两句,于风土中见人情。

闻城中募兵有感二首(选一)

调发年多籍半空①,虎符招补至闽中②。

庄农戎服来操戟③,太守儒装学拍弓④。

去日初辞乡树绿,到时愁见戍旗红⑤。

募金莫作缠头费⑥,留制衣袍御北风。

【注释】

① 籍,这里指被征调者的户口。② 虎符,铜铸的虎形兵符,用于调兵遣将的信物。③ 庄农,佃农。戟,古代的一种兵器。④ 太守,宋代已非正式官名,但仍称知州为太守。⑤ 戍旗,犹言军旗。戍,驻防的营地。⑥ 缠头费,古代歌舞人表演时以锦缠头,称“缠头”。后亦以此指赠送给妓女的财物。

【说明】

一、二两句,写别的地方因募兵已使壮丁的户籍半空,便到作者家乡闽中来补招。三、四两句,写地方上让佃农穿上军装应付,太守自己则装模作样地学着使弓。五、六两句,是就庄农说: 正因事先未经过训练,到了营地,看见鲜红的军旗就有些害怕。七、八两句则就太守说。作者的《军中乐》中亦说:“更阑酒醒山月落,彩缣百段支女乐。”辛弃疾《美芹十论·屯田》云:“营幕之间,饱暖有不充,而主将歌舞无休时。”刘诗这两句实是说,长官们的缠头费,原是从士兵御寒的棉衣费中克扣下来的。

戊辰即事①

诗人安得有青衫?今岁和戎百万缣②。

从此西湖休插柳,剩栽桑树养吴蚕③。

【注释】

① 戊辰,指宋宁宗嘉定元年(1208)。即事,就眼前景物感而赋诗,亦叫即兴。② 戎,这里指金人。缣,黄绢。古代求和时常以缣帛等作为向对方“输诚”的礼物。两句意谓,朝廷用大量的缣帛去讨好金人,弄得诗人们连添置一件青衫的衣料亦买不到了。③ 剩,尽。吴蚕,吴地以盛养蚕著名,故称良蚕为吴蚕。这两句寓讽刺之意,意谓以后西湖边还是不插柳,多栽桑,好来喂蚕抽丝,织成缣帛去和戎。

【说明】

恢复南宋故土,原是一些爱国的文武大臣一贯的主张。但韩侂胄为了“立盖世功名以自固”,贸然出兵,结果大败于金人,宋又赔款议和。他的动机已然不好,效果亦很坏。韩侂胄自己亦于开禧三年(1207)被宋廷所杀。这首诗即有感于嘉定和议而作。

和仲弟十首(选一)①

一春檐溜不曾停,滴破空阶藓晕青②。

便是儿时对床雨③,绝怜老大不同听。

【注释】

① 仲弟,指刘克逊,字无竞,曾任古田令、泉州知州。亦能诗。叶适曾有《跋刘克逊诗》。② 藓晕,藓苔上的晕迹。③ 对床雨,这里指兄弟共处时倾心而谈的情趣。详见苏轼《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注。

【说明】

这组诗的第八首有“各自人间五十年”句,故有老大之感。刘克逊卒于淳祐六年(1246)丙午,年五十八(见刘克庄作《工部弟墓志铭》),则此诗当作于嘉熙三年(1239)前后。

儿时聚首,老大分手,便由檐溜而想起当年对床夜雨。用典使事,皆融洽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