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来有十几天的样子,对她的邀请他开始还有些犹豫,没有在电话里说自己已经找到工作了,好像那非常难以启口似的。拖了两天,下了班闷在家里也是无事可做,便又去了。
开门的还是讲四川话的小姑娘,把他迎进客厅。
时间已是傍晚,斜光晚照的。七八张宫庭式样的硬木椅靠窗散放着,他想起电影里欧洲贵族最喜欢这样坐着交头接耳,选了最边上一张坐下。海边回去以后,他很少想起她,想起也只有说不清楚的滋味。
电话响得很是时候。那时他正抚摸着玻璃杯上的花纹,回答她的提问。还能什么样子?老样子咯。她笑着,说已经想到自己说了句蠢话,扭过身去接电话。他觉得她侧过去的样子是不想让他听见,讪讪地避进角落,假装浏览房间的陈设。但是她捂住听筒,直朝他摆手,那样子好像不想他继续呆在边上。他于是慌忙起身,出了客厅,朝四边胡乱看了看,往客厅左边去,那儿有一扇小门,连着一架小楼梯。
听不到了。他的耳朵里只有远处传来的一两声鸟叫,虫子的嗡吟。好像站在野外。他一点不记得怎么上去的。等他发现,自己紧紧靠在一起的两个脚尖已经站在一块空阔的镶着金色和蓝色花纹的地毯上了。四边只有一幅巨大的富贵牡丹图。镶金嵌玉的让人眼睛发花。又绕过一道走廊,看见更宽阔的一道楼梯盘旋而下时他就明白了,两道楼梯是相通的,只要往下再走几步,就会重新回到客厅,听见嘁嘁嚓嚓秘密的交谈。所以他沿着走廊毫无目标,暗暗赞叹这房子的大,就是这样,胡乱走到一扇雕刻精美的门前。
门没关,也可能关过,被风吹开了一点。他的银灯笼,挂在门把手上,很是显眼,放蜡烛的小窝里干干净净,还没用过。他把门推大了些,往里走几步,看见她丢在榻上的衣裙,她好像来不及收拾就跑下楼了。青绿的薄毛线衣像一个扭曲起来的痛苦的人,倒趴在雪白的裙子上。
他总觉房间有点怪异,再三巡视,除了没有任何装饰品,陈设过于简单了点,也没有找出别的问题。后来他就退出了,顺手带上门。他也说不上什么,好像周穆的房间不应该这样。那你说应该是怎样的?这样想着,自己也失笑了。
在门口他踌躇了一下,才回到坐过的硬木椅上。
我就要结婚了。周穆说。
找着他了?
躲是没用的,我总有办法。她微微一笑。我想结婚,跟他。她悠然望着窗外。顺着她的方向,他的目光停在一片新发的草上,草尖毛茸茸地闪着光。
不怕他再跑了?他调侃道。
说不准。要是再跑了,你跟我结婚,好不好?说完大笑,他也笑,笑得有些恍惚。做这幢房子的男主人?他从来没想过。不敢想。失败归失败,他对爱情始终抱有很大的向往。
她问起他的工作,说联系好了一家,可去试试。
他其实已经打到一份零工了,——是给饮料公司下属的瓶厂清洗瓶子。机器洗。他管机器。不过也许还是做不长,他不愿意多想,宁愿糊里糊涂的。代他的工友加夜班,代他的工友排队买饭,擦桌子洗茶杯,工间休息时打牌,他就坐到门口望风。
想着怎么说感谢的话,他安置名片的手有些迟钝。感觉到她在看他,羞涩地笑了笑,为自己坐在这里的荒唐,谁知道以后他还会不会再来这里,无意中给了她另一种启发。她看了看时间,说,不如在这吃饭吧。
开门的,——周穆家的钟点工,已经在厨房忙上了,听说可以早点回家,脱下围裙很高兴地走了。
他没有推辞,当然也就没有说晚上还得去瓶厂加夜班。趁着上厕所,他给一个工友发了条短信,希望能代他上一个夜班。
后来他就不再想上班的事,专心对付冰箱里找出来的菜,有时讲几句网上看来的笑话,很高兴看她笑翻的样子。他剥着最后一头白白的蒜头时,她靠着花岗石灶台正给黄瓜削皮。她要做一个凉拌黄瓜。灶台上准备的另两道菜,一样是西红柿炒鸡蛋,一样是冬瓜淡菜汤。
那是把水果刀。刀身修长秀丽。她调转刀口,突然朝自己的心窝做了个刺入的动作,我有时想这样,可惜办不到。
灯光,金属器皿反射的金光,照着她鼓起来的脸颊,像上了一层浓油重彩的蜡。嗡嗡的响声从厨房角落,也可能从他脑子的某个地方钻出来,盘旋不散。他好像才醒来,又好像醒得已经过久,需要立刻倒头大睡才能弥补。看电视看累了也是这样。她还在说,他勉强集中起自己的注意力去听,意想不到她把刀子横伸过来,刀尖直向他的胸口。要不你来试试?我烦了,真的烦了,只怕这次他又骗我。
她呜咽着把刀子塞进他手里。他看着她,突然觉得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