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他们只在家里打架,那一年,是连在外婆家也打了起来。
肖箫有时走过去拉拉爸爸的衣角,叫他不要打妈妈了,有时走过去偎在她妈妈身边,叫她不要哭了。
妈妈咻咻地喘着气,咽着眼泪鼻涕跟她说,——肖箫,你都看到了,你要记住,女人是一步也不能走错的呀。妈妈,究竟哪一步走错了呢?她看不出来。她讨厌爸爸妈妈这样,对大马的妹妹余丽说,大人怎么这样。大她三四岁的余丽塞给她一粒咸话梅,——肖箫,我们吃话梅,不要管他们。
送她到外婆家里大约就是要解决让他们打架的事情。邻居问起她来,外婆总告诉他们肖箫这小孩身体不好,这一向她爸爸妈妈上班又忙,管不过她来,吃饭不归顿,怎么长得出肉。
邻居听着,摸摸她的头和胳膊,——肖箫瘦来,叫你外婆多烧点给你吃。她们也不光嘴上说,真会带吃的东西过来,不管外婆推阻,一味说,——给肖箫吃。
外婆拿来分好,大的那份给表弟。随便家里烧什么,第一碗先要端给表弟。等她吃到,表弟常常在吃第二碗了。
肖箫从前很记恨这点。觉得外婆不喜欢她,不喜欢嫁给爸爸的妈妈。她于是经常的闭着嘴巴,一声不吭呆在屋里看小书折纸猪纸鸡纸孔雀。
没事跑进来一站大半天的经常是王德福,胡小苗,还有徐玛丽这几个人。先看她折一会,说,——喔哟,肖箫折得像来。她持重地笑笑,一门心思折她的,很烦她们老有说不完的罗索话。
大马就住在贴隔壁,来得尤其得多。背着手,领导视察工作似的里里外外转上一圈,问她外婆忙不忙,林彪死了知不知道。他那时已经十八九岁,初看是很像样的大人了,脑子里装着另外一部大家都不懂的机器,大概看到她每天坐在藤椅里晒太阳折纸看小书,以为只有她最闲,便粘过来问她吃没吃过吃的什么,林彪死了,是从飞机上摔下来死的知不知道。
肖箫制服他的办法就是问他几岁。他尴尬地举起三个手指,在她面前晃晃,说三岁,也知道这是不对的,假充正经地转一两圈便飞快地逃掉了,她就获得胜利一般笑起来。
反正他是个白痴,大家都这么想。
所以,再热闹的事情大马看到最后没有一次不是缩头勾脑走开的。反正大马也不生气,就是踢他几脚,他觉察出来不是开玩笑,不是逗他玩,有些吃惊了,有些弄不明白了,也不过是撒开两条腿飞快地跑开了。
他也不记仇。所以,大马真的是个白痴,刚刚骂过他打过他的人一转眼叫他帮忙抬东西,倒垃圾,他也是乐颠颠的马上凑过去了。
生了这样的儿子,叶小菊也没有办法。她在食品店上班,管水果摊。肖箫很喜欢她有白长衫穿,走起来衣衫荡开来像包着一阵风似的,她人瘦,袒开的领头里露出瘦棱棱的锁骨,常年刮着两道紫痧,笑起来嘎啦嘎啦的,半条马路都听得见,并不觉得自己落魄了。早几年,她还是食品店的会计有的是别人买不到的好东西,那时大马在永嘉路上很讨人欢喜的,叶小菊把他周岁的照片拿给左邻右舍看,左邻右舍看了都惋惜可惜了这个小孩。那张照片肖箫看到的时候大马已经死了。还是在新年头上,妈妈捧出一堆老照片,要她相帮翻拍几张外婆年轻一点的。大家心里都清楚外婆的时日已不多,有些事要准备起来。她仔细地看着,突然举起一张照片。
——这人是谁?怎么像大马?
妈妈拿过去戴上老花眼镜看了好一会才说,——就是大马嘛。还没有生病。
照片上的大马笑着,圆滚滚的眼睛炯炯地看着前面。叶小菊总欢喜跟不熟悉的人说他是三岁生的脑膜炎,不是遗传。跟他同一个年纪的小孩只要打了预防针都没得脑膜炎,但是大马漏了一针没有打。大马的一辈子这么坏就是因为少打了一针。叶小菊后来又接二连三地生了几个小孩,儿子却始终只有大马一个。叶小菊是很窝心的,她最担心的就是她死了以后大马怎么办,她的几个女儿会怎么对待大马,会不会欺负他。她问别人也是问自己,大马以后怎么办?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赚钱,她要赚很多的钱留给大马。徐玛丽背后说大马这样的人最好送到福利院去,养在家里不是白白浪费钱。叶小菊说她想的是等她死了再送大马去,她的脑子里福利院是个吃苦的苦地方,就算不是个吃苦的苦地方也不好跟家里比的,只要她活一天就好好地养大马一天。但是问题是她总要死的,按照自然规律还总是要死在大马前面,所以她要赚够让大马无忧无虑活到最后一天的钱。
肖箫慢慢感觉到了冷。她站在一道石砌的围墙旁边,给忠治打了个电话。忠治在家里,电视机开着,传出来体育频道男主播的声音。
——饭吃了?
——吃了。
——毛毛呢?
——在做作业。要不要叫他来听?
她本来想说好的,想想,又说算了。反正明天夜里她就回来了。她其实想说的是不知道今天夜里怎么过。她一定睡不着。又不能不装样子睡在那里。但是说了同样是没有意思的事。忠治会说,一夜忍忍就过去了。她心里在期盼他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