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况弯腰向那只壮硕的灰鸽子抛玉米时,头顶那缕薄纱般的头发就垂了下来。它们从祝况右边的鬓角生长出来,横向覆盖着他光秃的头顶。
一般情况下,祝况会很留意自己的动作,避免让这缕头发飘起来。但是,那只壮硕的灰鸽子让他忘记了谨慎。它似乎很傲慢,总是对祝况抛过来的玉米不屑一顾。这让祝况有些恼火,觉得它的姿态很像已经离去的倪裳——胸脯饱满地挺着,雄赳赳的,一副自视颇高的样子。一旦把这只鸽群中的骄傲者和倪裳联系在一起,祝况忘记谨慎就是顺理成章的了。倪裳是祝况的妻子,刚刚和他办理了离婚手续,像一只品种高贵的鸽子,向着幸福和希望飞去了。
所以,祝况抛向那只灰鸽子的玉米就渐渐地有了砸的架式,他在瞄准,让玉米子弹般的发射出去。于是,那缕长发不再安分地贴在脑门上了。
祝况有些狼狈,情绪是在一瞬间紊乱的。他用手把那缕长发撩上去,抬头间,就看到了笑不拢嘴的杨如意。
杨如意站在那间时装店的门前,阳光很好地照耀着她。一旦被阳光照耀,她这类健康的女孩子就焕发出特有的光彩,红扑扑的,很茁壮,很结实,像一枚毛绒绒的桃子。
祝况看着桃子般的杨如意因为自己暴露出的秃顶而笑不拢嘴,就下意识地向她发出了邀请。也许是为了掩饰尴尬,也许阳光下的杨如意散发出的那种稚气对祝况没有什么妨碍,总之祝况笑了一下,对她招手道:
“来,和我一起喂鸽子。”
倪裳是在半个月前飞走的,飞向温哥华,飞向一个小她十多岁的男人。
事情祝况多少是知道些的。这个男人和倪裳家是世交,少年时期有一段在倪家生活的经历,大概也就是在那个时期迷恋上了倪裳。这不奇怪,一个青春期的少年,总是容易迷恋上那些大他们一圈的女人。何况,倪裳又是个容易让少年们迷恋的女人,她饱满,却又小巧,真的是像一只品种高贵的鸽子。那时候倪裳正在和祝况谈恋爱,所以,祝况很容易就成为了这个少年的敌人,每次他去倪家都要留心把自己的自行车存放好,否则出来时,他见到的就有可能是一辆瘪了轮胎的车子。当然,一个少年的敌意,充其量也只能对祝况造成诸如此类的一些小麻烦,他怎么可以威胁到祝况的爱情呢?那个时代的祝况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著名诗人,文学刊物的主编,这样的头衔,会怕没有爱情?
但是,再次见到这个少年时,他已经是个男人了。他来看望倪裳,从头到脚都对祝况造成某种温和的压迫。令祝况沮丧的不是压迫,倒是那种温和,他温和,是他已经十足的有力了,不需要锐利地去夺取什么和破坏什么,那种仓惶的姿态是他已经不屑的了。倪裳受到了他的邀请,和他一同飞往上海,去见识他在那里的成功。
倪裳在上海的日子里,祝况独自在家,无端地就有些苍老感,突然变得喜欢回忆。他整理出所有的影集,把老照片翻出来一张一张地看,看照片上曾经的自己和曾经的倪裳。后来他发现,“曾经”这个词只适用于自己,对倪裳而言,却是不恰当的。倪裳似乎就没有“曾经”过,她还是她,四十多岁了,依然还是一只名贵小鸽子的模样。照片中的倪裳始终如一地饱满和小巧着。不同的只是,作为照片中的背景,倪裳的身后,从最初的书架逐渐更替为名山大川,更替为酒吧里花火一般灿烂和暧昧的灯光。
倪裳在婚后一直没有生育,但这并不是她永葆青春的原因。是呢,对于一只名贵的小鸽子般的女人,时间也是无能为力的,祝况想,即使倪裳给他生下一群小鸽子,也依然不会有多大的变化。有些女人永远不可败坏,永远以一种姿态存在,而倪裳,就是这样的女人。和这样的女人生活,祝况觉得自己的苍老都被加速了。被倪裳对比着,祝况曾经满头的乌发都以令人悲伤的速度消失殆尽,仿佛被下了咒语,只是为了更好地衬托出倪裳的历久弥新。
倪裳从上海回来,就做下了飞往温哥华的决定。那个男人已经移民过去了,在渡过了将近二十年后,他终于成功地吸引了自己少年时代的女神。
做出离婚的决定,倪裳的态度却并不因此显得恶劣。老实讲,倪裳从来就不是一个态度恶劣的女人。即使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倪裳的神态也是很无辜的那种样子,眼神里有些抱歉,又有些顽皮,一副任凭你发落的光棍劲儿,结果倒令祝况没有了火气。这种状况他们都习惯了,将近二十年的时光就是这么过来的,尽管生活里布满了激荡的暗流,但态度上却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于是,尽管祝况心里面百感交集,但是依然很痛快地答应了倪裳的要求。祝况说:
“那就离吧,万一过得不如意,还可以回来的。”
倪裳听了他这话,眼圈红红的把头埋进他怀里。祝况也有一瞬间的感动。处在感动中的两个人渐渐地都有些激动,开始互相亲吻对方,不知觉中,就把身体完全裸露了出来。他们站立着,手拉着手,脸上都浮起酒醉般的酡红,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中看着对方。他们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做了爱。事后,倪裳的一只手放在祝况已经隆起的肚子上,轻轻抖动,那些肉就跟着晃起来。然后,她又用手去撩拨祝况那一缕欲盖弥彰的长发,将它们拉直,缠绕在指头上。倪裳是在温柔地检阅着时光碾过这个男人身上后留下的痕迹。
那一刻,倪裳是一只忧伤的鸽子。祝况把头埋进她鸽子一样饱满的胸脯里,沉痛地想,自己已经变得丑陋的身体,只有在倪裳面前,才能毫无羞耻地暴露出来,因为她以爱情的名义见证了这具身体改变的整个过程,但是,从此以后,自己将再也没有勇气让其他女人过目了……
剩下的日子祝况帮着倪裳整理东西,还陪着她和朋友们一一告别。朋友们表现得也很镇定,仿佛祝况只是把一个女儿送到温哥华去。走的那天,祝况打算把倪裳送到机场,但是倪裳坚持自己走,她一下子就哭了,说:
“如果过不好,我可真的回来呢!”
祝况站在自家楼下的花坛前,目送着倪裳钻进出租车里绝尘而去,有一种养鸽人放飞信鸽后的滋味。那是一种品质高贵的鸽子,它飞越千山万水,也会在某个时刻神奇地归来。
祝况的情绪很低落。这很正常。他们杂志的刊号已经变相卖给了北京的一家文化公司,目前,他这个名义上的主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工作,所以他也无法借助工作来排遣坏情绪。下午的时候,祝况看了看表,推测倪裳已经在上海落地了——她和他将在那里汇合,然后一同飞向温哥华——这个时候,那种混合着痛苦和屈辱的怨怼才清晰起来。
祝况从办公室走了出来,走出单位的大门,走进阳光里,来到了中心广场。
春天里的广场如此明媚,鸽子落满了一地,它们在春光下幅度不大地起起落落。旁边有买鸽食的摊子,黄灿灿的玉米装在小袋子里面,一块钱一袋。祝况走到一个少年的摊位前,提出要买一袋鸽食。这个少年非常古怪,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祝况。祝况的心思不在这上面,放下一块钱,自己拿了一小袋玉米,离开了这个古怪的孩子。
祝况走出几步,开始一粒一粒聚精会神地将玉米抛向鸽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