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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好。首先我试探出他呼吸平稳,头部没有血迹。但他闭着眼睛,似乎没有知觉,昏过去了?可能是吓昏过去的,昏过去总会醒过来,我就不大紧张了。我移过来一张凳子,一边想事一边等他醒来。

毫无疑问,这个人帅得有点不讲道理,否则我不会对他有兴趣。对一个人有兴趣总是有理由的,对我来说,男人要么有智慧、要么会挣钱。其次是第三种,是有色。三郎是有色,另外由于他的职业使得他能够装出有智慧的样子。

实际上我不应该属于他感兴趣的那种,他这种脑子的人大都喜欢大胸无脑的美女,他们男欢女爱、海誓山盟,走一半路忽然会感到没什么意思了,各自再碰到一个人,新鲜和刺激会让他们后悔从前的爱情,然后翻脸、再和新的男欢女爱、海誓山盟。再过段时间,发现原来还是旧的好,再一次后悔。又不好老换,再说也烦啊,只能将就着。开始对男女之事还有些纯粹的欲望,不谈爱情,毕竟是夫妻,还是要用的。后来连那个心都没有了,只留着些想象给自己。其实那旧的新的,不过是穿了不同的衣服,他们到死都不知道,他们折腾的环肥燕瘦,骨子里是同一类型的女人。

我呢,我不过是个平凡的女子,原是和我的姐妹一样,渴望找个天长地久的伴侣。比如,老实、能干、有责任心、专情、最好有点钱等等。后来在长长短短的叹息中,终于顿悟,那些不过是形容词。形容词是语言中的广告,专让轻信的人上当。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感觉,但感觉又不是一个靠得住的东西。比如三郎,我原先感觉他还是有智慧的,后来才发现,他“近视”得厉害,常常在混沌中撞来撞去,弄出些你完全想不到的麻烦。每当这个时候,我就非常庆幸我不是他老婆。好在,他还有色。我常常摸着他脸的时候便忘了他的愚蠢。还有一个我至今还没有决定放弃他的原因是:男女在床上的欢愉好象和智慧无关。

我不是指那些训练有数的高手,他们可能在这方面有智慧,用技巧让女人欲仙欲死。三郎不是,论这方面的技巧和知识,三郎应该在他们之上,他是了解女人每一寸结构的专家。但他完全靠激情,靠无知、靠懵懂,靠体力。我不得不承认,他愚蠢的天性用在这里对我来说再好不过。

他大概十几分钟以后醒过来的。

我怎么会在你这里呢?他问我,很无辜的样子。

不是你自己来的么?我和颜悦色地盯着他。

让我想想,我是下班以后来的吧?他问。

我点点头,盯着他的眼睛。

我后面疼得厉害。他皱着眉头用左手一下一下地拍。

去不去医院?我一边观察他一边说。

不去,我躺一会儿。哎?我怎么躺在地板上?

你,刚才摔了一跤。我说。

我摔了一跤?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假装冷静地扶他躺到了里面的床上,随后立即到书房打开电脑,胆战心惊地搜索有关头部受到撞击后的症状。

一过性失亿,患者由于受到强烈撞击或者重物打击导致对事故前某一阶段发生的事情完全没有记忆,但不影响其他记忆。

他刚才并没有说不认识我。我松了口气,不过是一过性的失忆,反正人生也没必要什么都记住。

你来你来,我想起来了。他忽然在里面大叫。

我倚在门上看他。

我刚才好像去了一个峡谷啊!他说。

哦?

峡谷层层叠叠,好看得很。好像还有小河,能听到流水的声音。他抱着头,绞尽脑汁地想。

你做梦了,你哪儿也没去,进来就摔倒了。我去摸他的头,试图安抚他。

我怎么进来就摔倒了?难道你刚给地板打蜡了?他问。

打蜡?没有!我不喜欢苍蝇都站不住的地方。

苍蝇?啊,对了,是有一个苍蝇。他指着他“摔倒”的地方说。

苍蝇?大约是在大学二年级,在一次精彩的辩论会上,我用它来反证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这个论题。后来我知道了我的愚蠢,达尔文的人是猴子变来的未必可信,但优胜劣汰你是没有办法反驳的,和恐龙相比,苍蝇无疑是个强者。

我曾经在一个五星级大酒店的餐厅里大块朵颐的时候,从正在享受的舌尖上滤出过它的遗骸,它以味觉所不能接受的粗糙和韧性,和那些不洁的传说,影响到我身体的每一个原本和谐欢快的器官。当我在金碧辉煌的洗手间呕心沥肺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它和我的爱情有什么关系。

“有苍蝇。”我记得当时我对站在我的身边、帮我开关水龙头、递给我喷香的湿手巾、穿着制服的伺者说这句话的时候,被她不容置疑地否定了。

“不可能,小姐!”她自信地说,“如果您的话被我们经理听到,我会被炒鱿鱼的。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苍蝇。”

那么厕所里的苍蝇全飞到厨房里了?这个论断不成立,没有人相信。我闭嘴,不过幸好我还有证据。可当我再一次返回餐厅的时候,我面前那个盛放着苍蝇残骸的餐盆变得光可鉴人。及时地更换干净的餐盆,这是高档餐厅最起码的礼仪和规定。我坐下来,非常文雅地坐下来。我面前镜子一样的餐盆映出我的高雅。

你干什么去了?当时我体面的男友,关切地问我。

卫生间。我小声地说。

他哦了一声,本来没有事情了,可是他筷子上夹着的正是和着苍蝇炒的红苋菜。我拉住了他的袖子。

“别吃这个,”我说,在他将筷子放进嘴前的那一瞬间。

苋菜是我从小时候就极其喜欢的蔬菜之一,刚才我告诉他,这个饭店的苋菜跟我母亲炒的味道相似,入口即化、鲜嫩无比。

所以他愣住了。

“我在苋菜里吃到一个苍蝇。”我说得很轻,也就是他恰好能听到。

在哪里?他放下筷子,问我。

盘子被收走了。我说。

五星级饭店怎么会有苍蝇?你有没有看错?他问我。

我不作声。

那你怎么不早说?他又问。

我,去卫生间吐了。我说。

去之前你应该跟我说一声,这样我们可以保留证据,要求饭店赔偿啊。

他理性很强,逻辑缜密。而我突然感觉他似乎希望那只苍蝇恰好被我咬成了一半,另有一半还留在我的食道里好让他看到事实。

你们怎么啦?对面坐着的是他的父母,他们知书达理、靠智慧和科学融入了有钱而体面的阶级。对儿子的前途充满希望,看上去对我也很满意。

啊,没什么。她肚子不大舒服。他笑着解释,而后用更低的声音对我说:“不说了,别让大家因为你都倒了胃口。肯定是你看错了。”

他是对的,想得也很周全,唯独没有想到我并不希望吃到一只苍蝇。我于是再也没有开口,和我的胃一起哀悼一段即将结束的爱情和一只闹事未成的苍蝇。我想象着,那只苍蝇一定有更加远大的目标,它并不是想就这么悄没声息地结束,风花雪月的爱情根本不在它眼里,它的能力足以毁坏一个五星级饭店的声誉。不幸它遇上了我。我忙着我自己的感觉,我的感觉其实很不重要。

绝对有!我看到了,黑色的,挺大!三郎信誓旦旦,因为这个,我有些想要亲近他的欲望。

什么时候?我坐到了他的身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头发浓密而且漆黑。

刚才,我看到它在我头上飞来飞去,飞得我的头越来越昏,后来就……天,后来我怎么一点也记不得了?他两手抱着头,痛苦万分。我相信他不是因为头痛,而是因为苍蝇。

是的,我相信,他的确遭遇了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