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命丧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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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是什么力量将他拉近一种循环的窠臼中。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他就像温水中的青蛙,而这个世间就仿佛一杯温吞吞的水,每一秒都在加剧热量。

胡江河侧头看向高坐在审判席的杜律明,缓缓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下来。“就是一个魔窟!”他内心里翻腾着一种自虐的快感,恶狠狠地咒骂着。

杨检察官心知肚明,“再审是合议制,杜一人做不了主的。”但又忧心忡忡地悄悄说,“不要真要反过来,就得算他的错案。”

胡江河轻轻摇头,半天才以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语气说,“为什么非要安排他?”杨检察官大笑起来,看上去神情揶揄又极其开心,“审监庭现在就这三人。”

庭审中,杜法官倒一言不发,眼睛直视着空无一人的旁听席。唐旺答辩时,手指一直隔着虚空敲敲打打,他显然希望自己的手指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或重达几十公斤的巨斧,一下即可置胡江河于死地。唐建中则一直夸张地张大着颤巍巍的没了门牙的瘪嘴,像是想将胡江河一口吞进那黝黑而腐臭的深渊里。他带来一瓶不明液体,在安检时被截下,他便又灌了一杯开水,多次朝胡江河精准地泼洒过来,溅了胡江河一脸,所幸,那水已变成如出一辙的温吞吞了。

唐建中慢条斯理地否认在鉴定书上签过字,并且要过一张白纸,态度极为猖狂地连续签了十几个名字,他像一个弯曲的别针原地上蹿下跳,嘲讽地咆哮着,“你们核对去吧。你们鉴定去吧。”审判长比对后朝杨检察官摇摇头,杨检察官比对后朝胡江河长叹一声。

审判长质问唐旺,“那这签名是谁的?”

唐旺嘿嘿笑着,“这重要吗?只要不是唐建中签的!我不知道,也许你可以让胡狗日的去地底下问问唐盛。”

胡江河突然蹭地站起来,迅速扒下上衣。在初春温暖的空调室内,他看上去是那么瘦骨嶙峋,灰白的皮肤上满是红红的印块,仿佛镶嵌在身体上的鼓鼓囊囊的包裹。他朝杜律明嘶吼,“你看看,这都是他们的杰作,唐家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该死的猪,胡焘那群忘恩负义的狗。”在审判长命令他肃静时,胡江河却突然又跳上了桌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杜律明扑过去,狠狠地咬了一口。但他似乎马上就被自己的举动吓糟了,愣在那里被闻声赶来的法警控制住。杨检察官也远远地躲着他。他知道,这个温吞水的人间,已经把他看成了一条狂犬。庭审就此中断。

胡江河没有再回七家村,他就整日幽魂般游荡在章城中院每个没有禁止他进入的角落。他没完没了地和接待信访人员纠缠,他似乎不再抱着什么目的,他不过是每日必须完成这样的仪式。他大闹法官办公室,或者在里面睡了一天一夜,或者坐在法官办公桌上盘膝而坐。他被驱赶出来,又进入。后来,他也感觉腻歪了,干脆游荡在中院门口的街头,张开胳膊放声歌唱,仰着头紧闭双眼享受着春寒料峭的扑面微风。他注意到,又一年了,枝头一夜之间就青绿一片,中院墙角有几株晚梅正乍然开放。有一天,他将它们硬生生地拔出来,还同时大声嘶唱着,“挖墙脚,挖墙脚,大家都来挖墙脚……”

他弄来一桶汽油,浇到中院门口左侧的常青树上,用打火机点燃。那像一树烟花。他抚掌大笑。

连续七天,每天下班时分,他站在不同路口,等待中院院长的公车路过,然后记下车在下一路口转弯的方向。又连续四天,每天早晨上学时分,他站在不同路口,等待中院院长的公车经过,然后记下车在下一路口转弯的方向。然后他在给院长的信里写道,“我已经知道你住在明月·月印小区,也已知道你女儿在六中上学。我不需要知道你住在几单元几室,也不需要知道你女儿在几年级几班。你肯定知道前些时候那一连贯的报复社会的作为,他们的目标绝对不是单一的某一个人。我的意思你明白,不知为何,我已经变得很赞赏他们的做法。我与你无冤无仇,我的目的也将是社会,但一定是与你有关的群体。对此你负有责任。若不想发生什么,那就还我公道,还天清白。”

院长读到这封信后的十分钟左右,一辆警车就极为准确地停在了正在街头游荡的胡江河的身前。几名警察下来,稍事盘问和确认之后,就礼貌地将他请入车内。胡江河毫不抗拒。在被遣送回七家村的路上,他分别给唐旺和杜律明发了一条内容一致的短信:我要和你们同归于尽。

第二天,胡江河又游荡在中院门口的街道上。这次他脖子上挂了一个大木牌,上面用和鲜血一样的红色写道:这是个黑法院……他终于理解了上海袭警的杨佳……他还拿着印有类似内容的传单,硬拦下过往的车辆,从车窗里塞进去。如果车窗紧闭,他也早有准备,右手将胶水涂到车前窗上,左手响亮地拍上去。在一辆私车里,他仿佛看见了一个和余兰相像的身影,但他没有停留,直接奔赴下一辆车而去。他的行为一度造成了这条路的瘫痪。章城交通电台一个中性的却试图让听众甜到发腻的女音说,“城北路中级人民法院附近可能有一个疯子,正在散发传单,造成了交通堵塞,由东向西已排队至月河桥,请欲经过这条路的广大驾驶员朋友绕道而行。真是的,大白天的,发什么传单。影响交通,真有病……”

半个小时不到,警车又停在了胡江河身边。它也是排队过来的,先期已有警察前来将胡江河控制住了。这一次,胡江河被直接遣送到七家镇派出所,处以行政拘留七日。

胡海来看他,穿得破旧而肮脏。胡江河平静地看了他半天,带有责备意味地说,“你妈呢。”胡海眼睛顿时红了,哽咽着说,“在家呢。”然后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妈在家躺着呢。章城第一医院说,是胃癌。都是这几年生活不好,不注意饮食导致的。”胡江河麻木了片刻,突然泪如雨下,又突然站起来满屋转圈。他嘶喊着什么但没人能听清。他又不住地将头撞向铁栏杆、墙壁。两名看守都无法控制他。

从看守所出来后,胡江河没有再去中院,他开始直接去A省高院上访,后又辗转去北京。如此折腾半年之后,中央政法委正好开始部署“涉诉涉访清理积案”工作,也将胡江河案件作为一件信访积案包案到A省,然后层层下包至梧县法院,由一位分管马副院长负责。

几乎事隔一年之久,胡江河又与唐旺分外眼红地相向而坐。唐旺先声夺人地痛诉胡江河已经让唐家死了两个人。马副院长多次强调这与本案无关,让唐旺还是拿出九万元来息事宁人,并声色俱厉地强调说,这事不了,他就无法再当副院长,他当不了,绝对让唐旺吃不了兜着走。

马副院长盯着唐建中本该落座的位置,“他呢?正告你,别以卵击石。你利用残疾人唐建中名义来骗税骗费,我一个电话过去,就让工商部门将你们查个底朝天。”

虽然心里翻江倒海,但胡江河忘记该说些什么了。他已经痛诉过千万遍。

唐旺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这种威逼,突然起身走人,抛下一句话,“你们找地下的唐盛要去吧。或者去找就快死了的唐建中,他粘床三个月了。或者你们干脆来把宾馆砸了。我随时恭候大驾。来一个杀一个。”

唐旺开车回桐镇。到G320国道梧章路段二十公里处,他突然看见一辆同车牌号同一形状的车迎面疾驶而来。两辆车剧烈撞击后几乎胶合成了一辆。对面的车前窗里又突然爬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向他撕扑过来,好像是来挽救他。那是唐盛。

唐旺驾车追尾后撞上中央隔离带,当场身亡。

李桃不顾唐建中的极力反对——唐氏族人已经无人再敢问津他家事务了,唆使唐旺之妻孙菊一起变卖了宾馆。一夜之间宾馆易主,而她们则携款逃之夭夭了。半年后,有消息传来,她们都已各嫁远方。

周梅终于没有扛过梅雨时节的潮湿,四月的夜里,她终于能够安然睡去后,再也没有醒来。胡海在檐角淅沥滴雨和枝头喜鹊合奏的清晨,发现她已死去多时,但面色红润,还带着一丝安详的笑容。

夹竹桃宾馆还兀立在桐镇最显眼的位置,仍然进进出出穿着旗袍的年轻艳丽的女人,里面仍时常传出莺歌燕舞的喧闹。但如七家村人所说,那里好像已人死楼空了。一个初夏无比宁静的清晨,胡江河又坐上了去往北京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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