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渐渐偏斜之后,宫中寒气一天深似一天。落叶在风中飘落,类似千篇一律的纸钱在廊柱旁聚集。在时光消逝之中,武则天象一只鸟儿渐渐羽翼丰满起来,同时丰满的还有她的肚腹,里面悄然生长着她和高宗的女儿。有时她陪同高宗在花园中散步的时候,会捉住皇帝的手摸她的肚腹,感觉里面一种强烈的动静,冷不防她把高宗的手踢一脚,高宗说,看上去她真有力气,她在挣扎呢。武则天说,她不是在挣扎,她是在撒娇。高宗看着爱妾:这孩子象你,有力气。年轻皇帝注视武则天的目光含意明确:充满爱意、赞赏、依赖和一点儿的惧怕。
李治完全被武则天的魅力征服了,她和皇帝在花园小径上徜徉的步态,看上去她倒象是皇后,原来那个皇后已被高高挂起,闲置不用,甚至庆典时也让武氏越俎代庖。皇帝和皇后的关系是在悄无声息中变坏的,并不见得李治和皇后之间有什么过节,毋宁说武氏的介入取代了她而已,李治因着她的吸引,对王皇后莫名其妙地厌倦起来。他几乎忘记了还有一个皇后存在,这使得皇后孤寂得象一个从未被宠幸过的可怜的宫女,而且前途茫茫。有一次高宗似乎良心发现,去皇后房里呆了一夜,什么也没干。当皇后泪如泉涌时,引起高宗的极大厌恶,觉得她是在耍心计,比之武媚的明朗、稳健和妖娆差之千里。高宗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让我来,来,可你是一块荒地,老是生不出孩子,我来不是浪费光阴么?
这话使皇后听上去觉得绝望。
皇后吃尽了各种治不育症的偏方,她不再相信太医,而是搜罗了大量民间郎中提供的各种希奇古怪的草药,有些带毒性的草药吃了使她差点儿送命,吐血又屙血,整个卧室被弄得乌烟瘴气,血迹斑斑。肖淑妃来看她时说,皇后,你别折腾了,多难看。她忧伤的语音使皇后灰心和绝望:你生下一个孩子又有什么用呢?我不是生了两个了吗?皇后,我们斗不过她,人家靠的不是孩子,而是脑子。
武则天的女儿瓜熟蒂落,为皇帝、皇后和嫔妃创造了一个济济一堂的机会。女儿生下十天,宫中庆典,请来戏班,也观看法术和伎乐。刚刚生完孩子的武则天不顾高宗拦阻,裹着头出现在庆典上,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妩媚,只是有些苍白罢了,却由此平添了高贵,使皇后莫名其妙地自渐形秽起来。她和武氏一左一右夹着皇帝坐着,一个看上去无精打采,另一个却精神焕发。这场面似乎暗示了某种可能性,人们看到皇后的力量已经勉为其难了。
整个庆典过程中皇后脸上都维持一种尴尬笑容,她实在笑不出来,但她必须笑。侏儒表演逐猪游戏时,性格豪爽的肖淑妃笑得很开心,皇后觉得这种游戏乏味透了,一点也不好笑,但她装了点笑容出来,免得扫皇帝的兴。王皇后心里的自尊在这一刻垮了,她承认自己失败了。竞争是平等的,武则天没有在皇帝面前说她一句坏话,她完全是靠着自己的远见卓识的魅力吸引高宗。皇后看见侏儒在地上翻滚,心里想我得认输了,免得日后象这侏儒一样被人耻笑。她心甘情愿地想了一切,开始与武则天搭话,武则天对皇后的反应没有丝毫惊愕,好象理所当然。皇后得到武则天的垂青竟使她心中掠过一丝纤细的喜乐,她甚至起身去看一回武氏的女儿。
庆典的气氛走向激烈。武则天关切地对皇后说,看上去你气色不好,需要好生补养一回,免得气血两亏。皇后很尴尬。武则天说,我有一剂偏方,服下后定能治好你的病。她说着命侏儒手执铁杵追逐公猪,专门找了它的前肋猛烈地反复击打,公猪在堂上乱窜,发出凄厉的嚎叫,观看的人发出哄笑。侏儒在武氏的示意下对公猪紧追不舍,直到它疲惫不堪倒下,侏儒就拿出预备好的刀,活剐那块被打肿的肉,献到皇后面前。疼痛难忍的公猪重新跃起,在血泊中乱窜。
这块肉最好。武则天对皇后说,打得最狠的地方,血都冲到这里来了,吃了一准大补。
皇后一恶心,当众大吐起来。高宗看着吐出来狼藉的污物,皱着眉头。皇后更衣后尴尬地回到高宗身边,她说皇上,今天我的身子不好,高宗没有理睬她。武则天正处于兴奋状态,她是今天晚上最开心的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道士作法,赤脚走过火炭堆的游戏,这种神秘高超的法术使在场的皇帝、大臣、王公和后宫痴迷,粉黛们发出惊羡的叫声。突然,武则天说,我也要走一回。
高宗说,你疯了。
道士说我为昭仪念咒语发切,武昭仪决不会烫伤,只要你相信我的咒语。高宗连拦阻都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爱妾象盲人一样被道士牵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了火炭堆。火光猛烈,返照武则天被附咒的脸,她脸色苍白表情淡漠,看上去不大象她本人,形同一个面具,行走时动作迟缓笨拙象木偶,道士的咒语声浪不断高涨,气氛变得很奇怪,有一阵妖风吹过似的,树上的花瓣纷纷落地。武则天走下火炭堆时,头上已经落满了花瓣。她睁开眼睛,说,我好象大梦一场。
庆典的气氛因着武氏的表演走向高潮,那些大臣、王公和后宫粉黛仿佛中了迷魂,过度的兴奋给晚宴平添了奇异的气氛。大家很难发现庆典上少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一个重要人物。当她穿过亭台和廊下时步履矫健,火炭不能伤她的皮肉,生产也没有使这个产妇露出病态。这个健康的妇人走进卧室,看见儿子弘正在熟睡的不足十天的妹妹身边玩耍。
武则天安静地注视着女儿,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我们看见她眼睛里有一层闪闪发亮的东西,可能是泪光,也可能是害了眼病。武则天解开衣襟,破天荒地给女儿喂奶。女儿用力地吮吸她的奶头,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儿子弘吃惊地看着妹妹吃奶的样子,觉得很新奇。
她在干什么?弘问道。
她在吃奶。武则天回答儿子。你喜欢妹妹吗?
喜欢。弘说,我有没有吃奶?
武则天问儿子:我把妹妹带走,好不好?
不好。
妹妹死了你会不会哭?
不会。弘说。
武则天喂完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奶,然后用被子把女儿裹起来包好,过了一刻,女儿开始挣扎。
武则天额头上冒汗了,女儿动一下,她就呻吟一声,她闭上了眼睛。儿子睁着黑黑的眼睛注视着这个会动会挣扎的布团,问,母亲,妹妹是在翻筋斗吗?
武则天回到庆典现场的时候,看见皇后也被道士牵着走上火炭堆,但她一直笑,无法抬腿。终于迈上一脚,立刻就烫伤了,皇后的尖叫划破了黑夜的空气。
道士说,皇后,你的道行太浅了。
她突然给了我一巴掌,我被祖母的震怒吓呆了。她神经质地喊道:不,不是我杀的,不,不是我杀的。我捂着疼痛的脸,看见祖母根本不理会我的委屈,她佛仿深深地陷入梦境之中,目光僵直,嘴唇哆嗦,手也在发抖:不是我杀的,诬陷!栽赃!不是我杀的。
她转过来,奔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衣服说,孩子,我是你祖母,不是我杀的,我怎么会杀自己的女儿呢?说到这里她又独自地站起来,目光飘移:谁会杀自己的女儿呢?不,谁都不会,没人会,没人会这么干。
牲畜会这么干。我说。
你骂谁?祖母立刻严厉地注视我,使我魂飞魄散。我说,我没说你。
不是我。她在宫中走来走去,大家都被她的行为吓呆了,只有画师在不停地画。祖母对我说,我爱我的女儿,我爱她。说到这里突然双手掩面哭起来了。
后来哭声中止了。祖母迅速地走到我面前说,把你写的涂掉。我于是提笔在丝卷上划了长长的一道。我心里在说话:这是我看到的祖母发的最可怕的一次脾气,她好象变了一个人,我把丝卷上的内容涂掉后,她还嫌不够,要我把它烧了。
熊熊的光映红了昏暗的上阳宫。
火光照亮了画师手中的画,祖母看画的表情变得极其难看,她把画朝画师掷过去:你画的是谁?你画的是我吗?我难道是这么凶的吗?你画的是鬼。
画师大喊饶命。
拉出去!祖母喊道。
画师立刻被拉下去了,随即我们听到一声惨叫,在静寂的上阳宫显得极其刺耳。
他糊涂了,他画的不是我,一点也不象我,他画的是鬼,她说。
我躲在大柱子后面颤栗不已,我好象尿了裤子,我才十七岁,我被祖母吓坏了,这时我叫到了她缓和的叫声:孩子,孩子,你在哪儿?
我不应她。
出来吧,到我这儿来。她说,我都看见你了。
你打我。我固执地说,你不爱我。
我不打你。祖母说,我爱你,我最爱孩子了,过来。
我迟疑地走过去,她一把把我抱在怀里。好孩子。她说。我感到她年老的手突然异常有力,眼睑上挂着两颗泪珠。
庆典结束,皇后被抬回疗伤。武则天对她说,娘娘,你怎么能用火洗脚呢。皇后没吱声。
高宗一行簇拥着去看小公主。他们来到武则天的卧室,看见一幅奇特的景象:皇子弘在玩一样东西,他把妹妹在床上踢来踢去,小公主象一个枕头一样翻滚。高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他走过去摸了摸女儿的鼻息,表情立即黑暗。儿子弘说,妹妹在翻筋斗。
武则天一步抢过去抱住死婴,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猪嗥的号叫,使在场的人不寒而栗。她辽阔的哭声激得花朵都在发抖。高宗干巴地问有谁来过了,早已魂不附体的宫婢说,除了皇后娘娘,谁也没来过。高宗听了就向后倒去,登时一片慌乱,太监把高宗扶上椅子时,他的脸色白得象一张纸。我的头痛极了,我的老毛病犯了。他语无伦次地喊道,有一只鬼在跟着我。
他抄起桌上的茶盅狠狠地朝墙上摔去。
武则天噤住了哭声。高宗注视着众人说,皇后杀人了,你们看见了吗?杀到我名下来了,杀完了我的女儿就要杀我了,你们说,留我还是留她?
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武则天泪水涟涟地说,陛下,你告诉娘娘,我不想当皇后,她要当她当好了,你不要废了她,让她当,但她不能下这个毒手,你问她是不是还想要我的儿子。武则天把弘揽在怀里,说,我不要做皇后,我要儿子。
高宗一转身就走了。
……皇后正在接受太医治疗时获悉了消息,她刚听完就全身发软。高宗恰好进门,她想下床,高宗制止了她。你不必下来了,高宗说,既然你心里恨我,行大礼又有什么用呢?
皇上!皇后叫了一声。
念我们多年恩爱,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废掉你。高宗说,我是被鬼跟了,今天,这只鬼放出来了,杀人了。
皇后赤脚走下地来,鲜血淋离。她对高宗说,皇上,你看我象个杀人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