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武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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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凄凉 (2)

我不知道祖母害怕什么,她好象对什么都害怕,这是一种普遍的恐惧,根植在她的心里,流通在她的血液当中。上阳宫的窗户被堵上后是很令人难受的,巨大的黑暗压着我,有时我只能通过微弱的烛光记录一些枝节。有一段时间我对这项工作烦透了,我趁祖母沐浴之机偷偷地溜到后花园,在那里遇见了一个宫女叫小娥。起先她不敢跟玩,后来我们混熟了,我一有空儿就溜出来。小蛾说,你这样天天跑出来,哪一回被皇上逮住,会要你的命的。

我笑了:不会,她疼我。

小蛾的胆子也大起来,后来我们就在花园的山石后面抱着亲嘴,长这么大我还第一次跟女人亲嘴,小蛾的嘴软软的,甜甜的,我一下子好象陶醉了,抱住她不放。小蛾着急地说,快放手,要被人看见了,皇上会让我死的。

不会!我说,她自己都快死了,还管得了那么多。

皇上这么疼你,她要知道你这么说她,会伤心的。小蛾说。

我楞着没有吱声。我望着小蛾水盈盈的大眼睛,发觉她是这样可爱。我嘴上却说,我就是要跟你在一起。

我渐渐对书写传记缺乏耐心,脑子里老是转悠着小蛾的影子,祖母冗长的叙述使我不胜厌烦,我有口无心地应付着,一边打着呵欠。祖母看了我一眼,问我怎么啦?是不是有病?她甚至摸了我一下额头,被我推开了。

祖母,你的故事总是千篇一律。

孩子,你不耐烦啦?她说。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写下来也没有用哇!我说,后人能相信这玩艺儿?

你怎么啦?孩子。祖母吃惊地看着我。

你不是让我别太在意这事儿吗?我说,祖母让我来,不过就是为了陪你说说话解解闷儿的不是吗?

……祖母的眼神变得空洞起来:孩子,你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变成这样了。

你不是让我凡事别那么在意么?

你还这么小,你也变得太快了。她说,人总要有一些不变的东西。

反正我不想干了。我一撂笔:你让别人来干吧。

不。祖母双手伸向我:你不能走,过来!

宫里的史官多得是,让他们来好了。我说,我呆在这宫里太久了,都快憋死了。

不,我不要那些史官,我只要你!她依旧伸着双手:过来陪我,千万别离开,孩子,我就是喜欢跟你呆在一起。

我只得走过去。

可是,等她一睡着,我瞅空又跑了,我就在幛帷后面看见了小蛾,她紧张地摇手示意我别过去,我不管她,冲过去就一把抱住她,亲她的时候,她浑身颤抖。我们的喘气声穿透幛帷,在宫中流泄。我看见小蛾也被激动,梦呓般地说,我爱你,为你死也愿意了。

我不停地亲她,说,我们现在跟当年祖母和高宗一模一样,可惜我不是太子。

这里幛帷那边传来祖母苍老的问话:谁呀!在哪里干什么?

是我,祖母,我在捣药呢?我颤声说道。

为谁捣药?为太宗吗?一听这话我就魂飞魄散,我让小蛾快走。当我回到幛帷那边时,发现祖母已经站在那里了,她用余光看见了逃跑的小蛾。

不要杀她!我求祖母:千万别杀她。

好,年纪小小的,知道包庇她了。祖母说,背着我干这样的事。

我不是故意的。我辩解道,我喜欢她。

你喜欢什么?

我只喜欢她,还有写字,别的都不喜欢。

你跟高宗一模一样。祖母叹了一口气:怎么尽是些才子、情种。她凑近来告诉我:别信她,宫女一个个都精得很,她们不过是要利用你懂吗?

不,她喜欢我。我说。

那是嘴上说的,她在骗你。祖母说。

那你当年也是骗高宗的吗?我突然问道。

祖母变色,打了我一巴掌:你胡说些什么?

我捂着脸,强顶地说,你就是骗高宗的,你连他死前写给你的诗也撕掉,你是个绝情的人!

祖母浑身发抖起来:拉出去!拉出去!

我立刻被两个卫士挟住,我吓坏了,大哭起来,祖母要杀我了。我真的快吓昏了,只知道哭。正当我被往外拖的时候,小蛾出现了,她一把抱住我,哭泣道:皇上,不能杀他,杀我好了,你不能去。

这时祖母似乎平静下来了,她走过来对小蛾说,你走开,要救他还轮得到你吗,你知道不知道,他是我孙子。她对卫士说,松开他。

你别杀小蛾。我说。

不会,好啦,瞧你没处上几天就以至于这样如胶似漆了,真也是个情种。她对小蛾喝道:还不快下去!

你真的要杀了我吗?我问,杀了我谁来给你写传呢?

我怎么会杀你呢?她注视着我,说,可你也太让我伤心了,孩子,有些东西是伤不得的。

我转过头不理她。

她说,我看到你和小蛾,就好象回到了年轻时代,我羡慕你们年轻,但谁知道接下去你们的命运是好是坏呢?

我不管。我说。

我看小蛾比我当年还精。她说,而你却比高宗还傻。

你欺负高宗。我说。

恰恰相反,我爱他。她说,聪明的女人总是爱笨拙的男人,懂吗?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跟小蛾在一起?

因为爱和生活是两回事,有时爱给人的痛苦会伴随人终生。她说,孩子,我只愿意你日后过上平静生活。

我还是不理解,当日我宣布罢工,一个字也不写,到了吃饭时也不吃饭。祖母先是看着我笑,后来看我真的不吃饭,就停下筷子,走过来说,真的赌气啦?大唐的史官,文章家,为一点小事就不吃饭啦?

我不吱声。

是不是因为我打了你一下?她说,你可以打回来嘛。

我还是不吱声。

来,要不我喂你吃,你是个三岁小儿。她说着真的端起碗,说,这一生我没有为我儿子喂过一次饭,到老了却给孙子喂饭。

我夺过饭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喉咙里哽得透不气来。

别噎着。她说。就这样闷头吃饭吗?

我不再惹你生气了。我说。

记住了?千万别离开我。祖母看着我说,我比小蛾更爱你,你懂吗?

我从祖母的眼神中看出她是多么孤单!她注视我的专注神情使我感受到了一个失去丈夫的老女人的可怜,虽然她已在万人之上,但她却是最孤独的人。

她的孤独和恐惧早在高宗驾崩之后就开始了,即使后来她找到了僧怀义作为暂时的安慰,但僧怀义不过是她的性伙伴而已,对于抵御她内心强烈的孤独与恐惧的风暴无济于事。

她睡在床上仍不放心,起初她似乎睡了一刻,但马上就醒来了,此后就很难睡着了。她看僧怀义呼呼大睡,心中涌起一阵孤独和愤怒,但恐惧的攻击更令她丧胆。她不能让僧怀义合眼,因为他要是一睡着,她就觉得自己变作一个孤单的人,看见鬼来了,从四面八方向她包围。她摇醒僧怀义,说,你快到床底下去睡,我觉得不踏实,好象有人顶我的脊梁。快去!

是的,太后。僧怀义只好爬下床,钻入床底,里面幸亏还算大,但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尿液和草药混合的怪味,他实在困,一会儿就睡着了。但马上他又被吵醒了,他听见武后在龙榻上滚动,用手拍打着床帮,快,快出来!

僧怀义一爬出来就被武则天抱住了,他感到妇人的身体因恐惧引起的颤抖。她指着门说,那里有鬼。

那里没鬼。僧怀义疲惫不堪地说,宫里怎么会有鬼呢,你是佛啊。

门那边有鬼,你看不见,但我看得见。武则天说,它们在那边说话,你快到门边去睡,快去。

是的,太后。僧怀义走到门口,横着躺下,头一着地就入梦。他梦见自己追逐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会飞,他也飞起来追逐她妙不可言的身影,等飞过了河,那边岸上一个老妇人喝住了他:你不顾羞耻,去追一个女妖,把我给忘了。僧怀义一看她是武则天,就醒了。

原来武后又睡不着了。僧怀义极度疲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太后,这一回你又有什么吩咐?

你过来。她接着揽住僧怀义的头说,你看门外,那些鬼都在门外,它们预备着进来,附在我身上。

没有鬼。僧怀义坚持道,我没有看见。

出去,到门外去睡。武则天说,她说话时头部神经质地颤抖。僧怀义一声不吭,立即走到门口,关上门往地上一躺,地面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他拽进梦里,但武则天再度发出的叫声撕碎了它。僧怀义站起来,重新走回太后身边时,已经有些站不住了。

你睡得真死,我叫了几声你都没听见,你是被鬼跟了。武则天提着他的耳朵把僧怀义拉到床上,僧怀义清醒过来,把她抱在怀里。武则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她的目光纠缠在门口,语无伦次地说,我真的看见鬼了,二十五个血淋淋的人头,都在对我说话,对我笑,露出他们的牙齿,要咬断我的喉管。他们就这么恨我,变了鬼跟着我。

太后,这是你看花了眼。僧怀义说,他们该死,你不用惊慌。没有鬼,什么也没有。

每一个人都在跟我作对,我真害怕,害怕哪天会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刺客,给我一刀,我害怕,我不愿被人杀死,我的命在我自己手里。

太后,宫里有谁进得来呢?除了我,我不是刺客。

难说,睡在我身边的可能是最危险的敌人。她推开僧怀义,在床上走动,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我杀了很多人,我知道,他们都把帐归到我头上,我杀人太多,树敌太多,大家都恨我,他们遇见我,就会要了我的命。

僧怀义抱住她,他的姿势是跪着的:太后,你放心好了,我们都是你的奴才,我们效忠你,你永远是太后。

这一夜折腾到曙色微茫之时,被僧怀义安排好晋见太后的三个人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他们是来俊臣、索元礼和周兴。他们带来了一个特制的铜质箱子,上面有细缝的开口,他们注意到太后看它时感兴趣的表情。来俊臣说,太后看好了,这个铜匦可以搜集来自老百姓中的情报,对朝廷不满的言论,告密者只要把告密书投进去就得。

这是个好主意。武则天说,给老百姓一个说话的机会。

周兴说,这样,我们每天都可以开箱整理这些材料,对民众的情形了如指掌,有点谋反的株丝马迹,也可以极早发现,防微杜渐。

索元礼说,老百姓只要使用这个铜匦,他们就彼此互相控告,这样,每一个人都在另一个人监视之下,每一个人都是邻人的间谍,他们就缺乏一种谋反所需要的同心同德,他们一离散,就不会有谋反之事。

好极了。武则天用拐杖敲敲铜匦,说,这是个好东西,在宫外东南西北四周各安一个,提倡四德,纯正无邪。

你们对老百姓说,他们自己对朝廷有不满意的地方尽管上书,也投在这个箱里。武则天笑了笑:我决不追究。

武则天当场封来俊臣御史台中丞,索元礼官拜游击将军,周兴为刑部侍郎。

三人立即跪下谢恩。

武则天一笑:谢谢那个箱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