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天放晴了,天边露出晨曦,象血一样美丽。被雨浇了现一夜的人们仍站在那里,他们大概已经麻木了,连颤抖都不会了,仿佛浇铸在那里。广场上出现了奇异的寂静。
僧怀义望着被雨水洗过的天空,看见数百只赤雀鼓噪于万象神宫殿顶。他喃喃地说:到时候了……
武则天提起红朱笔,在长长的奏折上写下了一个字:
可。
等候在一旁的武承嗣神色都变了,一阵狂喜征服他,他莫名其妙地捡起武后扔下的笔,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武则天望着他东倒西歪的背影,一阵颤抖。她抱紧了人皮鼓,忧伤地敲了两记:通通。
他说话了。她黯然地对站在旁边的德官说,又把脸转向人皮鼓,低头象注视婴儿: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宫门訇然中开,狂奔而出的武承嗣站在广场黑压压的人群面前,叫了一声,用力把红朱笔投出去,说:
成了!
万众欢呼起来,仿佛在梦中被唤醒,狂涛似的声音使地皮都震动了。
武则天登上那架高大巍峨的车辇时险些摔了一跤,一个人扶住了她。
你是谁?她问。
狄仁杰。那人说,鸾台侍郎。
知道了。她说。
这真是一台极尽奢华而形状奇怪的车辇,如同通天的塔,武则天就高踞在车上被缓缓推出,那超凡脱俗的巍峨和高不可攀,仿佛不在人间。武则天演出了与当年登皇后宝座一样威严的仪式,但今天更隆重到极处,中国第一位正式改朝登基的女皇帝(也是唯一的一位)、第一位公开宣告自己为“半神体”的“圣母神皇”诞生了。
当她出现在万象神宫时,宫外的广场爆发雷鸣般的欢呼。武承嗣宣旨:由即日起,唐室废却,新朝代名曰周,改年号天授,天后改称圣神皇帝,王子旦赐姓武。圣旨宣读完毕,诏告大赦天下。
人们似乎癫狂了,因为万象神宫很高,所以不透过宫门只要你肯仰起脸来,就可以看到她。她高踞在宝座上,也很轻易明 他的百姓,他们象堆积如山的蝼蚁,现在沸腾了,
狂热的声浪几乎把她震倒了:
圣母!神皇!
圣母!神皇!
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从车辇(高可达万象神宫的宝座)平步轻移,终于坐到了万象神宫的中心,一个大佛作为她的背景,衬托着这个妇人。鉴于上一次的教训,宝座面前加了一条防护的铁链。武则天神情古怪坐在上面,象一个苍白的孤老,颤抖的手徒然地抓着铁链,仿佛一个被监禁的人。底下癫狂的群众使她产生一种怪诞的感觉:陌生。
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万众欢腾、全民鼓噪的声浪中,武则天似乎遁入另一个境界,她好象看见一片旷野,
一个小女孩在奔跑,象她的女儿,她一边跑一边叫:妈妈,妈妈……
圣母!神皇!
圣母!神皇!
在万头攒动中,只有为数极少的人(几十个人)能通过梯子来到她的面前,亲她的脚。
侍从脱下她鞋袜时,武则天甚至笑了一声,因为痒。恐惧战兢的人们依次来到她面前,舔她的脚,舔一回她笑一声,特别是舔脚底的时候。
圣母神皇,您的脚真香!
是吗?
一个男人舔完她的脚,全身狂抖起来,兴奋几乎要击穿他了。他竟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和武则天一般高,手舞足蹈地狂呼:
我舔到太后的脚了,我舔到太后的脚了!天啦!我太高兴,我不想活了!
他果然纵身一跃,直通通地栽下去,在空中是坠落的而不是飞翔的。血猛地溅出来。众人的欢呼停留了一刻,立刻恢复了雷鸣般的声浪,这个人的死似乎是一种合乎时宜的壮举,因为用一个小民的性命来宣扬那个妇人的荣耀在人们看来是太值得了,他的死不是轻于鸿毛,而是重于泰山。
张昌宗来到了武则天的脚下,他如痴如醉地舔着她的脚和脚趾,热泪盈眶,久不离开,象是用他的舌头为她洗脚一般。武则天先是忍不住痒,笑出声了,后来竟导致呼吸急促,脸颊潮红。她这是才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一个天下罕见的美男人,武则天沉睡已久的欲望在他温热舌头的摩挲下死灰复燃,而至汹涌澎湃,双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张昌宗的头发,觉得一种借尸还魂的感觉如醐醍灌顶,青春又回到了这具老而腐朽的身体上。
因为太后的抚摸,张昌宗热泪盈眶,他突然掀开衣襟露出胸膛上纹身的太后像,说,天后,你看!
武则天一看纹身头像,全身如同被电震一样,她看见了另一个自己长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古怪地打量着她,那头像好象是活的,由一连串细密的伤疤构成,更象一个孤魂影像,异样地注视她本人。游魂脱体的感觉使武则天沦陷了,这具行尸走肉非但没有做成神,却真正看见了鬼,它象一股烟一样从自己身上出窍,飘到这个男人的胸脯上,而她自己则成了名符其实的空心人。一阵晕眩席卷了武则天,她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嘴角泛出泡沫,手朝张昌宗一推,他差一点掉下去,手紧紧抓住了宝座的扶手。
天后,为什么推我下去?
这时的张昌宗在武则天眼里已经幻化成了死去的法音,好象一个鬼的容貌,她要把它推开。躲在佛像后面的两个预备宫役冲出来,藏在宝座后面死死扶住发病的武则天,以免她在大庭广众之中失态,他们的手明显地感觉到了她震颤性的抖动。当然,由于宝座与群众相距甚远,人民从远处很难看清楚圣母神皇的丑陋形态。宫役迅速用一根皮带把病人牢牢地绑在了宝座上,把她固定在那里。
张昌宗被武后的变态吓得不知所措,因为他分明看见武后尿失禁,尿水不成体统地溅出来,浸湿了龙袍,并且下滴,似乎还有大便的臭味。
这时一个宫役严肃地对他说:你跟我来。
他把张昌宗领下去了。
武则天苏醒后,想站来,突然觉得行动不便了,这个被缚的病夫疲惫不堪地注视着黑压压的群众,说,我累了,我要回宫了。
狄仁杰出现在她身边,他帮武后解开了皮带。天后,圣母神皇,今天,天下姓武了。狄仁杰说。_ _
姓武?武则天迷茫地注视着人群,涌上一种葬礼的感觉。
你是一个万民爱戴的圣母神皇。
不,你说错了。武则天对自己下了个结论:
我现在感觉,我只是一个云游四方的孤僧。
我!我也要控告!武则天一反常态地喊道,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使在场的人大吃一惊。 你要告谁?狄仁杰问。
他。武则天指着僧怀义,僧怀义想不到武则天会这样,竟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我也要控告!武则天丧失理智一样。
皇上,你真要告他?
我要告他,我要告他!武则天眼神逐渐浑浊。
皇上告他……什么呢?
……武则天仿佛遁入迷津,好久没说话,僧怀义已经魂飞魄散。过了一会儿,武则天答道:我告他不爱我。
愤怒的群众一拥而上,立即把僧怀义淹没了。
武则天退出万象神宫时,群众还在那里狂呼万岁,万万岁。武则天说,他们说错了,人怎么能万岁呢,能活个七、八十岁已经不错了,一生都是愁烦。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僧怀义死了。他是在武后刚刚发病时群众骚动中被踩死的,因为武则天的控告,狂怒的群众践踏着他,直到脑浆迸射面目全非。奄奄一息的僧怀义被抬进来时,很奇怪武后并没有丝毫惊异的反应,只是他惨不忍睹的样子让她有些难受,她看上去很平静,也可以说是有点麻木。
僧怀义在回光返照中注视着武则天,似乎在血肉模糊中露出古怪的笑容。他微弱地说,皇上,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你喜欢高宗,我算什么,不过是一个卖膏药的,一个无赖,一只蚂蚁……皇上,你为什么要控告我呢?我真想不通。僧怀义说着古怪地惨笑起来,笑得血肉都在颤动:我这种人,一只蚂蚁,一条狗,皇上您只要说句话,我就立即死了,奇怪,你控告我干什么?我这样的人值得皇上控告么?可笑!皇上,你也控告上瘾了吗?
人群中一阵骚动。
僧怀义突然双眼暴突,吐一口血,死了。
武则天喉咙里响了一声,脸色铁青。她注视着黑压压的人群说,这好象是一盘棋,起先我是棋手,只有我一个人是棋手,可是后来我也突然变成了一枚棋子,那么现在谁是棋手了呢?她环视而问,无一人能回答。武则天望了望僧怀义的尸首:
盛殓!
这就是她对这位朝夕相伴的情郎的结论。
武则天用绝望而迷茫的眼光扫了众臣一眼,说:瞧,我说过,人怎么能万岁,万万岁呢?
武则天回到寝宫时,天已走向迟暮。形同虚脱的武则天半躺在一张椅子上,注视着暮色发怔。
把那姓张的年轻人带过来。她说。
张昌宗出现在她面前时,已经变了一副模样,既端肃又迷茫,原先那股狂热崇拜的神采已经从他脸上消失殆尽,一种劫后余生的清冷之美在这个英俊男人的神情中浮现。他也好象很疲倦了。
武则天让他坐在她身边,看着他伤神的脸,说,你不象白天那么有神采了,年轻人,你好象很难过。
……张昌宗没吱声。
你有心事,年轻人,你瞒不过我。武则天甚至剥了一瓣桔子给他,他不敢接,她就塞进他嘴里,张昌宗机械地咬了一口,突然呛着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武则天看着他的样子说,一块桔子就把你呛成这样了?你的样子真难看。
我知道你对我失望了。武则天说,你是第一个见到我发病的平民百姓,但我告诉你,不要对我期望过高,我也吃,也喝,我也是人。
……张昌宗仍旧不说话。
我知道你很失望。你的偶像破灭了,是吗?
……张昌宗发了一声,象是笑,又象哼。但能从他嘴角看出自嘲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