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假很快结束了。又开学了!李佳欣和严志纲都重新把精力投入到工作中。社会形势风云变化,政治学习任务艰巨,他们是没有时间一直沉浸在结婚喜悦中的。不过,李佳欣还是有了高兴的事,那就是新调来的何义代替了韩建设,跟李佳欣一起搭档教初中的课。何义也是定关师范毕业的,比李佳欣低一届。两个人是校友,学历也一样,一起工作学习会比较默契,这样初中班的教学肯定会推上去。李佳欣想。
严志纲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工作忙得了不得。“贫下中农进驻和管理学校”几乎名存实亡了。张炳申和文昌浩全把精力放在了北峪口村大队的阶级斗争上,根本不在学校露面了。村大队里,以胡国政和何法子为首的两大派,以前就明争暗斗,现在更是不可开交,各自都说在“斗私批修”,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路线”。村大队的阶级斗争直接影响到学校,学校的老师人心涣散,不求团结。严志纲不光为学校的管理绞尽脑汁,还要三天两头被公社和村大队叫去开会。另外一个让严志纲闹心的问题是,阶级斗争搞得这么厉害,没有立场不行,站错了立场更不行。事事都要处心积虑,他能高兴吗?
进入7月份,学习“九大”会议精神跟天气一样还在日益升温。7月中旬,基本上天天都开会、学习,不在北峪口大队,就在红沙河公社。不管是北峪口大队,还是红沙河公社,你看吧,都乌烟瘴气、热闹无比。每天人们都在会上讲“团结”,每天又都在会下写大字报搞检举和审查。一些老党员被审查了,有的还被监禁了;一些激进的革命干将突击入党了,并成了党代表、革委会委员。像李佳欣这样一直渴望加入党组织的人根本没人理会,她递交给党组织的入党申请书都不知道被丟哪儿了。而尤焕雯那样的解放前老党员,自打文化大革命以来就没开过会,估计没几个人记着她是党员了。人们普遍进入一种亢奋的状态,脑子里只绷着一根弦,那就是:阶级斗争。谁能把阶级斗争翻出新花样来,谁就是英雄。
“现在这么复杂,你可当心点儿。别让人抓住你的不是来整你?”李佳欣担心地对严志纲说。她明白做的事多,出的错误也就越多。况且严志纲是“中农”身份,还有过因为戴红袖章被整的经历。
“我也没办法。张义国走了,上面什么事都找我。”严志纲很无奈。现在学校负责人连个校长的名分都没有,不用说职务待遇了,但是活儿却越来越多。
“贫下中农代表不插手过问学校的事了。村大队两派闹得挺厉害,大队干部也无暇顾及学校,我觉得倒是抓教学的好时候。”李佳欣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尽管全国各地学校都在停课闹革命,尽管她以前因为说抓教学被周新国检举还在会上挨过批,但她还是固执地认为学校的根本任务是教书育人。停课闹革命会耽误学生一生,教学才是学校工作的重点。现在北峪口学校既然有难得的相对安静的教学环境——外面的政治干预少、一直没有停课,那么趁着大好时机抓抓教学,该是多好的事。
“这倒也是。”严志纲深有同感。
“能看得出来,大多数老师不愿意整天搞政治活动,更不愿意参加村大队的派别。个别热衷阶级斗争的老师早不在学校待着了(他们指的是周新国等两三个激进老师),一天到晚看不见人。多好的机会!现在好好地把在校的老师安排安排,抓抓教学和管理,对谁都有好处。”李佳欣说,“学生们没有老师好好教,一辈子都毁了。”李佳欣亲身体会到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
“公社和大队三天两头开会、学习,现有的老师也教不了那么多课啊。”严志纲提出了新问题。北峪口学校的课虽然一直上着,但按李佳欣的建议加大教学量,师资短缺很厉害。
“开会学习是政治任务,不能耽误。不过,课程、时间上可以安排合理些。不开会的时候都上课,开会的时候让学生自学,给学生留作业。别让学校形同虚设,没人好好上课,一天到晚跟放羊似的松散。那样,学生也不好管。只要学校把精力放在教学上,肯定比整天写大字报、搞检举、进行批斗对学生有好处。”
“可是老师不够。”严志纲发愁。
“想办法招民办老师。”李佳欣出主意。
严志纲用欣赏的眼光看了看李佳欣,的确李佳欣很聪明。想来,她在前几年亲人逝世同学疏离导致脑子受刺激之前该是多么聪明多么有胆识。
“你呀!总说头疼脑子坏了,看来还没全坏。”严志纲笑了。
“信!李老师,你的信!”何义把一封信递给李佳欣。
李佳欣的心咯噔一下。她来北峪口学校以后,只跟高英杰通过几次信,并且早就跟他断了来往,不会又是他的信吧。
李佳欣有些提心吊胆地拿起信看了一眼,一颗心才放进肚子里——是李如芬来的信!
好长时间没有跟李如芬联系了,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来信了?
李佳欣打开信看了一遍,李如芬信上说想让李佳欣去她那儿一趟,具体有什么事情没有说。
李如芬所在的阜川村学校在西北深山沟里,离这里很远,来往不方便,要去最少要用两天时间,那样就得耽误不少课,所以李佳欣想推辞不去,可是转念一想,当初在学校上学的时候,还就李如芬对她不错。上班后李如芬还特意来北峪口学校看过她,如今来信要她去,或许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不去不合适,况且从心里来说,李佳欣也很想念李如芬这个朋友。思虑再三,最后,李佳欣决定请假到阜川村去看望李如芬。
天气不凑巧。李佳欣请假后还没动身,就下起雨来。下午3点,李佳欣穿着雨衣冒着大雨走到小火车站时,火车站上空空荡荡的,就她一个乘客。站上两个工作人员无精打采地耗着时间,不时地看看外面,盼着接班的人早一点儿来。
等车的时间显得很漫长。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李佳欣才好不容易等来了火车。她上了火车,火车上的人也不多,每节车厢都有不少空座位。李佳欣想起当初全国大串联的时候,每列火车都人满得挤不上去,现在一比较,觉得旅途舒服多了。
傍晚以后,李佳欣总算找到了李如芬。李如芬见李佳欣下大雨还来了,高兴得不得了。两个人多日不见,有说不清的话题。
李佳欣把结婚的事告诉了李如芬,李如芬也把她邀请李佳欣来的原因说了出来。原来李如芬病了,主要是为感情的事闹的,她想让李佳欣帮着出出主意。
“同学当中,我就觉得你会真心为我着想。”李如芬说。
“你信任我我很高兴,就怕我帮不上你,感情的事还是靠自己拿主意。”李佳欣说。
“你别客气,我真想听听你的建议。我为这事一直拿不定主意,快烦死了。别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叫张俊豪,他家是你们红沙河公社曹家庄村的,现在在外县一个厂子上班,回不来。家里除了一处破房子,什么都没有,我要嫁给他,总觉得不甘心。你想,我们不在一起,结婚不结婚有什么两样?”
“那我直说我的想法:结婚一定找相爱的,至于其他因素都是次要的。有句话叫‘爱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很多革命家庭夫妇两地分居,都过得挺幸福。”
“你觉得我要是嫁给张俊豪好吗?”李如芬问。
“不是我觉得好不好的问题。你们俩要是相爱,就可以。我觉得别的不重要,不知道你怎么认为?”李佳欣说。
“我也是觉得该找个人好的,其他条件不重要。但不知道怎么,心里总有点儿不甘心,拿不定主意,要不我怎么请你来帮我参谋意见呢。”
“婚姻大事还得自己做主。我也没见过你对象,不知道他的具体情况,我看这事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李佳欣坦诚地说。
“有你跟我说道说道,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李如芬像是下定了决心,自言自语地说。
“还有一个想拜托你的事,你不是有个大舅在县文教局上班吗?能不能托他说说话,把我往离家近的地方调调?我已经在这里待两年了,太不方便了。”李如芬又说。
“怪了?你不提我倒没想起来。老师不都回自己村吗?你怎么没回去啊?”李佳欣疑惑地问。
“这地方不是深山沟嘛,识字的人少。我走了没老师顶上,文教局一直拖到现在没给我开调令。”李如芬垂头丧气地说,“什么事上都有例外。”
“这样啊……我大舅人特别正直,不会走后门拉关系,要不我怎么也分得离家离县城都很远啊。你工作调动的事可以请他反映反映,但不能保证成功。”李佳欣不便推辞,但又不好承诺。
“帮我说话就太谢谢了。”李如芬高兴地说。
李佳欣跟李如芬当天晚上整整说了一宿的话,几乎把她们都认识的同学说了个遍。从李如芬那里,李佳欣知道了袁荣芬后来被悄悄送走当兵了,逃过了“满山红”追杀。胡永波则到一个机械厂当了普通工人,时间不长就跟一个同事结婚了。董国鸾毕业后干什么了,李如芬也不清楚。
李如芬在深山沟里教学,了解外面的信息比李佳欣多得多,这一点不得不让李佳欣佩服。
李佳欣从李如芬那儿回来后刚一上课,学生们就反映了一大堆问题:她走这两天,由一个新来的程老师代课,教得特别不好。程老师讲课内容不清楚,没有重点,一节课下来都不知道讲什么了。更受不了的是,程老师发音不清,还有口头禅,所以学生们都不愿意听课。程老师上课,第一次学生多,第二次学生少,到第三次就没几个人了。学生们跟李佳欣请求说,以后可别让程老师给他们上课了。
李佳欣听了学生们的反映,一方面因为学生对她的课认可高兴,另一方面也让她为一些老师的教学能力担忧。她想,学校要抓教学,不仅要注重老师的教学态度,更要提高他们的教学能力。以后,应该加强教学经验交流,多开展听课活动,提高老师的教学水平。实在不能胜任教学工作的老师,就应该调离教学岗位才对。李佳欣想着想着,自己都笑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操心了?就是因为跟严志纲结婚后,开始帮严志纲站在学校负责人的角度想问题了?还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现在没人检举她“教学至上”的观点,就忘了社会基本任务是阶级斗争了?再说,严志纲挂着一个学校负责人的名儿,如果时机不成熟,岂不把他推到危险处境?
李佳欣想来想去,觉得为了学生的前途,她的想法不能丢,但是不能鲁莽,要讲究方式方法,慢慢来才行。
学校的纪律抓紧了,感觉时间过得更快了。李佳欣也就感觉是一晃儿,两个礼拜就又过去了。这一天,是8月7号的下午,学校上课时间,严志纲慌慌张张跑到初中班教室来找李佳欣。
“张年出事了!我要马上回去。你下了课也赶紧回家。”张年是严志纲他姨家的表弟,也是北峪口村的,就住在村东。严志纲的姨命薄,早早死了,留下三个儿子两个闺女。张年是老二,今年虚岁才十八,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他怎么啦?”李佳欣紧张地问。她跟严志纲结婚还不到两个月,虽然知道张年,但是并不太了解张年的情况。
“说是中毒,我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回头再说,我赶紧去了!”严志纲和给他来报信的那个人一起跑出了校门。
李佳欣本想多问几句,也只好作罢了。她的心一下子忐忑起来。
下课后,李佳欣回到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可能家里人都到张年家去了,李佳欣想。于是,她也赶紧赶到张年家看个究竟。
李佳欣还没到张年家,就听到张年家传出多人嚎啕大哭声。房门外聚集了许多人,都在交头接耳。
“坏了!”李佳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心里“咯噔”一下,脸色也变得苍白。
进了门,李佳欣看见她婆婆正坐在门槛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哭:“我的亲外甥啊——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啊——你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哦——我的傻孩子啊——你怎么就舍得扔下你姨先走了啊——我的苦命的孩子哟——我那老早就没了娘的孩子哟——你可不该走哟——”婆婆念念有词,哭得那个伤心。
李佳欣再看看屋里,当庭摆了灵堂。李佳欣明白了,张年表弟死了!人们哭的哭,忙的忙,没有人注意李佳欣的到来。李佳欣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想先叫婆婆。
“娘!”李佳欣走到婆婆跟前轻轻地叫她。
“你也来啦?”尤焕雯停住哭,转而问李佳欣。
“怎么回事啊?娘。”李佳欣问。
“张年这孩子突然就没了。”尤焕雯伤心地对李佳欣说。
怎么会这样呢?前几天张年才到严志纲家去过,李佳欣还见了。张年是一个非常壮实的小伙子,怎么说没就没有了呢?
这时候,正巧严志纲和几个人从外面急匆匆进来了。除了严志纲,李佳欣只认识其中一个是张年的哥哥张月。他们表情都很凝重,说话速度很快,脚下步伐很急——他们筹办突然来临的丧事要赶时间。
严志纲看见李佳欣,上前跟她简单说了一下情况:
原来张年嫌睡觉时虱子蚊子咬得厉害,昨晚在身上涂抹了农药。今天上午上工时感觉浑身燥热,中午就去大渠里冲澡。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口吐白沫,失去知觉,等人们发现他,已经没救了。
李佳欣听完,痛心极了。张年真是个孩子啊!怎么能把农药直接涂抹在身上呢!农药的毒性是会通过皮肤渗透到体内的啊,他怎么会这么傻呢?可叹这个老早没了娘的孩子,可能爹爹照顾得也少些,就这么傻乎乎去了!
眼前白花花一片,再加上灵堂前面的香火以及周围人们此起彼伏的嚎啕大哭声,让李佳欣突然感到不适,有些眩晕,还伴随着强烈的恶心。她只想倒下去。
李佳欣的变化全被严志纲看到眼里,他赶忙上前扶住她。“怎么啦,你?”
“我觉得有点儿头晕恶心。”这时候,李佳欣的脸色变得很苍白,表情痛苦,捂着肚子呕吐出几口酸水。
“那你回家去吧。看你这么不舒服,别在这儿晕倒了,那就更麻烦了。”严志纲说。他想,是不是死人的场景对李佳欣刺激太深了?她神经性头疼一直没有去掉病根,现在一着急上火又发病了?
很快,严志纲不知道从哪儿把严志琴严志惠找了来。“你们俩,陪嫂子回去吧!让嫂子在家歇一会儿,如果她难受厉害,就陪她到大夫那儿看看。”
“那——”李佳欣挺不好意思的。她本来想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想不到突然不舒服倒显得添乱了。回家去也好,要不还让严志纲分心。
“那让娘也回去吧,人没了,怎么哭都没用了。她总在这儿这么哭,别哭坏了身体。”李佳欣心疼婆婆说。
“不用管她了,好多人劝过她了,谁劝她都不行。让她哭吧,她不会走的。”严志纲了解娘现在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娘一方面为外甥早早没了惋惜,另一方面是为没有替她死去的妹妹照管好孩子自责啊。
因为张年是非正常死亡,按当地风俗尸体不能过夜,所以在天黑之前就匆匆埋了。又亲历一次死亡的场面,精神又一次受到刺激,李佳欣的心也再一次陷入悲伤中。她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难道,人的生命就这么脆弱吗?生与死就是转眼一瞬间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