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仙嫁给米寿昌二十多天后，巧巧已经习惯进门不喊“娘”了。以往——娘再嫁以前，巧巧只要一进家门，就会先喊一声“娘”。只要娘在家，娘准会笑盈盈地迎上前来。这时的巧巧会觉得无比的踏实和幸福。娘嫁到米家后，巧巧好几次放学回来都还在习惯性地喊“娘”，见没人应答，才反应过来，心里也一下子凉了半截，委屈得不得了。后来她就记住不喊了，直接进到屋子里去。
这一天，巧巧放学回家，走到大碾盘，看见春姑她娘正在磨面，周围石头上坐着四五个妇女，有的正在搓麻绳，有的正在纳鞋底。她们正叽叽喳喳地聊得高兴。她们一见巧巧走过来，聊天嘎然而止，安静下来。她们的神色都一样，怕被巧巧听到似的。巧巧很莫名其妙。还是春姑她娘打破尴尬，大声招呼巧巧。
“巧巧，放学啦！春姑回来没？”春姑上学成绩不好，脑子总是不开窍，经常放学后被老师留住做作业。
“回家了。”巧巧回答了一句，没有停下来，直接向姥娘家里走去。巧巧只听见春姑她娘在她背后说：“你们说说，怎么犯人的孩子聪明，我家的孩子就是榆木疙瘩呢？”
不知道谁接着话茬说了句什么，几个妇女都哄堂大笑起来。
巧巧觉得这群婶子大娘的话跟自己家有关系，但不知道她们说什么，他们的表情让巧巧很迷惑。
巧巧一踏进房门，就看见屋里多了两个人。
娘坐在炕边挨着西墙正在给巧巧补衣服——巧巧昨天下午放学后拔草裤子划破了一个口子，姥娘还没有来得及缝上，娘现在把活儿接过去了。娘旁边的凳子上坐着米寿昌，他用手正在卷一个烟卷。姥娘则坐在炕沿东头，面对他们俩。姥娘的腿上盖着个小被子，她这两天的腿疼病又犯了。
巧巧看到米寿昌，心头一惊，既胆怯又反感。她看到娘一言不发玉惨花愁的样子，觉得生疏了不少，既想跟娘亲近又不敢扑上去。一时不知怎么是好，愣愣地杵在门口。
“巧儿，你回来啦！这不，你娘跟你爹看你来啦。他们就要到张家口去了，看看你是跟他们去，还是在家里跟着我？”姥娘问巧巧。
巧巧看了看娘，又看了看“爹”，不知该说什么。那天！那天在米家时发生的一幕又出现在巧巧脑海里。
张家口是什么地方，有多远，巧巧一无所知。应该是个很远的地方，巧巧不知从哪里产生的这种感觉。她觉得今天娘回来像是永别似的，让她觉得很不自在。虽说娘结婚快一个月了，自打“回三”那天后，巧巧没有再去米家找过娘，但米家毕竟和姥娘家在一个村子，要是想见娘还是很方便的。娘要是去了张家口，还会有可能见到娘么？
“我不让你去！”巧巧扑到如仙的怀里，紧紧地抱住她，生怕见不到娘了。
如仙停下手中的针线，用右手轻轻地抚摸巧巧的头，嘴里只叹了一口气。
“明天早上就走，到定关赶中午的火车。”米寿昌慢条斯理地说。口气中一点也听不出暴躁无礼的味道，倒给人一种老实本分的印象。巧巧都有几分奇怪。
“该上班了，不去上班也不成。可是这么老远，如仙跟你走了，你可要好好待她呀！”姥娘的话里透着一百个不放心。
“您就放心吧。那次是多喝了点酒，才误伤了她，今后保证不会了！”米寿昌信誓旦旦地说。
“可……”姥娘没接着说下去。她心里很明白，为什么如仙嫁给米寿昌后，离家没有多远，快一个月了，除了“回三”那天带伤回家来一回，就再也没回来过。那是因为如仙又被米寿昌打了三回，不愿意让家里的人看到她的伤呀！现在如仙在屋里也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就更说明挨打受伤不假了。
不知是姥娘的顾虑刺激了米寿昌的情绪，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米寿昌有些不耐烦了。“好了，也不说废话了，时候不早了，巧巧要去就赶紧收拾东西，不去就拉倒，该回去了。”米寿昌看了如仙一眼，口气里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巧巧，你跟娘去吧，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我给你收拾收拾东西。”如仙拉着巧巧的手，终于开口了。
“不去！我不去，我也不让你去！”巧巧坚定起来，抱紧娘。她实在无法接受跟“后爹”住在一起。
如仙见巧巧执拗起来，于是好言好语去哄她。
没过一分钟，米寿昌更不耐烦了，站起身来就向外走，显然他不高兴了。
如仙神色开始紧张，生怕又惹祸端。她真是怵米寿昌了。
“娘不走不行啊！”如仙说着，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
娘似乎是在眼泪里泡大的，巧巧见娘哭的时候多了，知道娘哭有多伤心。现在看见娘又哭了，乖乖地松开了手，不再缠着娘。小小的巧巧已经开始懂得不让娘为难了。
“巧巧，你跟着你娘去吗？”姥娘问。
巧巧摇摇头。
谁都能看得出孩子有多么不情愿让如仙走。
这时候，米寿昌已经走出屋子。
姥娘挣扎着要起来，送送如仙。
“闺女，你走吧，以后你学乖巧点儿，多顺着他，少挨打。千万别犯傻。到了张家口，你过成什么样，我都不知道了！”姥娘眼里噙着眼泪低声对如仙说。她既舍不得如仙走，但又无可奈何。
如仙双手扶住娘，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巧巧跟着我，你就放心吧！孩子跟着你，你跟他更不好相处，更惹是非。”姥娘一边对如仙说，一边从炕上艰难地下了炕，把巧巧搂进怀里。
米寿昌根本没想带巧巧去张家口，只不过见如仙舍不得孩子，他没有好意思当着丈母娘的面拒绝而已。如果孩子跟着到了张家口，米寿昌待孩子不好，那孩子可惨了。如仙想到这儿，不再坚持带巧巧走了。
“那好吧，巧巧乖，你就跟着姥娘吧，我过年就回来看你！”如仙亲了亲巧巧，然后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家门，眼泪无声地掉到地上，和人们从井里打水后一路留下的水迹混合在一起，看不出来了。
姥娘和巧巧两个人在街门口一直注视着如仙没了影子，才转身回家。
第二天大清早，巧巧没吃饭就出了家门。她没有直奔学校，而是跑向米家，她想再看娘一眼。巧巧气喘吁吁地跑到米家门口，透过栅栏门看见“新房”的屋门紧闭，院子也静悄悄的，似乎家里没有人。
“娘，娘！”巧巧喊了两声，没有人答应。
“莫非来晚了？他们已经走了？”巧巧心里猜想着，向南的方向看去。她看见北梁上有两个人影一晃就看不见了。
巧巧赶紧下到打谷场，然后小心穿过乱石坡抄近追去。当她爬上北梁时，发现那两个人已经快到鬼沟了。一点不错，从身影就能判断出那是娘和“爹”！巧巧到红崖村很长时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一个人爬上北梁。她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两个人的身影一点点变小，最后消失得看不见了。
过了南面的那道山梁，就到柴庄了，巧巧自言自语地说。现在的她，多想回柴庄找哥哥姐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