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青春七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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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九月二十二日晚,红崖村德正舅舅家里。

李佳欣正跟德正舅舅聊天。

“巧巧,你调到曹家庄学校后,工作生活还适应么?”德正舅舅关切地问李佳欣。

“还行吧。工作上没问题,生活上又过起了单身的日子,照顾不了家了。”李佳欣把家的担子都扔给了严志纲,觉得很不落忍(忍心),还有就是亏欠孩子的太多了。

“干革命工作,哪个不是抛家舍业忘我工作的?历来忠孝很难两全,革命战争年代,别说顾家顾孩子,就连自己都处在危难之中。现在不打仗了,很多夫妻不也是天南海北分居生活吗?他们更没条件照顾家庭。比较起来,你的困难算不了什么。问题是,你必须把工作干好。如果家庭照顾不了,工作也做不好,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您说的是,我调出北峪口学校是自己要求的,也想过会亏欠家里的老人孩子,希望他们以后能理解我。我年纪还轻,想干出一番事业来,不想老了以后,回忆自己的一辈子什么作为都没有。”李佳欣把心底的话掏出来。在德正舅舅面前,李佳欣没有半点掩饰。

“你舅姥爷在世的时候,就常跟我说,别看巧巧是个女孩子,很有主意,很有想法,也很有韧性,不是一般的女孩子。我也是看中你这一点,愿意多跟你谈谈思想、工作,希望你真能干出一番事业来。”德正舅舅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外甥女。

得到德正舅舅的赞扬,李佳欣心里很高兴,信心百倍。

“不过,舅舅,有些事我很不明白。”李佳欣想起工作中遇到的很多事,情绪又低落了下来。

“什么事啊?”

“很多人不是积极工作、互相帮助,而是勾心斗角、互相拆台,把精力都用在打击报复、给别人穿小鞋、戴帽子上。师者,不是传道授业解惑,而是革命造反、政治运动、体力劳动,我觉得很不理解。”

“巧巧,这话你出去可不能随便说,弄不好让谁听见了又成了整你的材料。”德正舅舅告诫李佳欣说。

“我这不是只跟你说嘛。”李佳欣当然知道“祸从口出”这个词,很多人就因为一句话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或“右派”。这种无形的帽子戴上去容易摘下来可难,不少人被政治帽子压死了。

“这种现象确实有些不正常。但是,我总觉得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有个词叫‘物极必反’,事物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一定转化。社会规律也是一样。它有自己的发展道路,不可能被某些人左右。上古不是有句话,叫‘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吗?你学过哲学知识,哲学说事物发展规律是螺旋式上升,波浪形曲折发展,对吧?现在我们国家就处在逆境中,好比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黑暗的时候,但是光明很快就会来了。”德正舅舅的话音很低沉,但是分量很重。如果不是鼓励李佳欣,德正舅舅是不会对人说出这样的话来的。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这一点李佳欣还是很清楚的。

“舅舅!”李佳欣喊了一声,提醒他说话也要当心。

德正舅舅笑了笑。他五十大几奔六十的人了,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上次得病差点就见着阎王爷了,阎王爷没空搭理他,他只好回来。单位领导知道他身体不好,也不给他派具体活儿了。他已经被边缘化,是不大可能引起别人注意的。不像年轻人,事业正处在上升阶段,周围有很多人在关注你,你每走一步必须小心谨慎,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听您讲,我觉得心里亮堂多了。回去后,我把精力都用在教学上,不再为那些芝麻西瓜的小事伤脑筋生闷气了。说实话,我到曹家庄学校后,常因为一些小事不开心,情绪不好。”

“曹家庄学校,我知道一些,学校不大,矛盾挺多。老师们在那儿待时间长的不多。走马灯地换老师,影响学生。历来学校的成绩在公社里倒着数。这可能跟曹家庄村子也有关系。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曹家庄就闹得很厉害,跟南面的王家庄因为土地的事还动过武,对峙了三天三夜,两个村子的人都有伤亡,最后县武装部派很了多人去才压制住。我还听说,曹家庄的人跑到外县闹革命的也不少,有回来的,有没回来的。总之,整个村子的风气很激进,你到那儿,一定要跟村里的人搞好关系。”

“我跟村里人挺好啊,他们对我也挺好。前几天我们班的铁蛋他奶奶还提了一书包鸭梨要送给我呢,说我对他们家铁蛋太好了,我执意没要。事情不大,可是挺令我感动的。”

“你看,你对学生好了,家长自然会感激你。师生间、老师跟家长间搞好关系其实不难。教育学生一定要讲究方式方法,动不动就打学生是最无能的表现。好学生不是打出来的,是教出来的。”德正舅舅当了几十年的老师,从来没有打过学生,在教育学生方面他体会很深。

“您说的有道理。老师越打学生,学生的逆反心理越强,越不好管。”

“管理学生上要多动动脑子,要注意观察。一旦发现学生无故没上课,要及时跟家长联系,多做家访。让学生信任你,喜欢你,听你的话,对你亲近,那样才会带好学生。跟同事相处也一样,要特别注意团结,不要在小事上面斤斤计较,要学得大度一点。你看,那些当大领导的,哪个不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我也这么想。可是你忍耐了,大度了,就经常吃亏。有的人会认为你软弱,会更欺负你。”李佳欣想想以前的事,郁闷地说。

“什么叫吃亏?吃亏是福。你想吧,即使你利益上吃一点儿亏,是不是人情关系上对方会欠着你?良心债才是最大的债。再说,宽宏大度的人是不会觉得吃亏的。当然,我说的也不是无原则地任人宰割。原则上的事,关系厉害的事,正当的事,一定要据理力争,天王老子也不怕。那些鸡毛蒜皮、仨瓜俩枣的生活小事,计较那么多干什么?越计较越显得你这个人没水平。我为什么跟你讲这些,就是怕曹家庄村的人不好惹,学校风气又不正,你慢慢地变了。”

“我不会的。我以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能帮助的我还会帮助,能多干的我还会多干。可能有的老师对我不理解,说风凉话,我不会计较的。”

“那我就放心了。说实话,你舅姥爷、你姥娘走的时候,都不放心你,担心你这孩子心眼太死,认准的事情一定要干到底,不会拐弯,少不了得罪人。又怕你什么事上想不开,把自己毁了。”难得李佳欣回红崖村来,德正舅舅今天把他的担心和期望都说了出来。

李佳欣打心底感激德正舅舅。在李佳欣的心目中,德正舅舅就像一盏指路的明灯。如果不是德正舅舅的支持鼓励,李佳欣很难想象她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或者说还会不会在人世。

“舅舅,我现在想开了,一定好好活着。我想不开,俩孩子怎么办?我不但要好好活着,还要活出个样来。”李佳欣的眼里露出自信的光芒。

“这才是我们的巧巧。你小时候就是这种不服输的犟脾气,还好现在又找回来了。如果像你娘刚没了那几年,我可不敢拿话刺激你。人呀,就应该有自信。没有自信,没有勇气,什么事都干不成。”

“你们光顾说话了,都十一点多了,明天一大早巧巧还有事呢,让她早点儿休息吧。”玉莲妗子插话说。

“是吗?”不光是李佳欣,德正舅舅觉得时间过得也很快。

“村干部今天怎么答复你的?要不要明天我再跟他们说说?”德正舅舅想起李佳欣这次回红崖村的主要任务。

“村干部说了,我舅姥爷当了那么多年的老村长,红崖村的人都托他的福。李如衡舅舅又为人实在,是出了名的好人。我就是不亲自回红崖村,捎句话给他们,他们也会在证明材料上都写好话的。”

“那就行。政审材料很关键,你的情况又特殊,想周到一点儿没坏处。”

“我也是担心,才回来跟村干部打招呼。”李佳欣说。

“如果村里的证明材料没问题,你入党积极分子的事是不是能定下来了?”

“我也说不好。我申请入党十多年,就这一次领导说快政审了。现在社会秩序不正常,谁知道结果怎样?”李佳欣入党愿望迫切,但现实又让她很无奈。

见李佳欣的情绪又波动了,玉莲妗子忙说:“早点儿睡觉吧,累一天了。”

“好吧,我马上去睡觉。”李佳欣不困,但是德正舅舅身体不太好,别太晚了影响他休息。

第二天早晨,李佳欣从德正舅舅家出来。站在门口,环视四周。好长时间没回红崖村了。这片她小时候最熟悉的地方,现在竟有几分生疏。大碾盘很冷清,没有人磨米磨面。到如衡舅舅家前院大水井担水的人也少了,可能村里很多人家都往村边盖了新房子,不再大老远回这里担水了。就连她小时候鸭子成群、美丽漂亮的水塘现在也呈现出颓废破败之感——水很少,还很浑浊,岸边漂浮着杂草和树叶。周围房屋似乎还是老样子,要说有变化就是更破旧了。

李佳欣昨天下午匆匆忙忙赶回红崖村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她直接去了村干部家,说完事见时间不早直接到德正舅舅家留宿,就没到如衡舅舅家去。今天早晨她打算跟如衡舅舅见个面,就返回北峪口村。

“巧巧,你怎么现在来啦?”李如衡大早晨的见到外甥女,很诧异。

“是巧巧回来了吗?”妗子从屋里迎出来,也是喜出望外。

“舅舅,妗子,我昨天晚上来的。到的时候太晚了,直接到村干部家去了一趟,后来时间太晚,没到你们家来,你们别介意啊。”李佳欣说。毕竟李如衡是她的亲舅舅,先来他家打个招呼才合适。

“看你这孩子说的,我们介意什么?我们家和你德正舅舅家,除了隔道墙,俩门进,有什么区别?你心里惦记着我们就行了。”妗子直言快语地说,她也清楚自己家确实没地方让巧巧住。

“回来有什么事吗?”李如衡问。

“有关入党积极分子的事。我怕公社来村调查的时候出问题,提前回来跟村干部打个招呼。”

“哦。”李如衡应了一声。

“舅舅,您们还好吧!”李佳欣问。

“还好,不用惦记我们。”

“我来得急,没有给您买什么。这里有十块钱,您收下吧。”李佳欣从兜里掏出十块钱,递给李如衡。

李如衡忙推辞:“别,别。我给不了你,就很过意不去了。你能想着我,我很高兴。钱还是你自己留着吧。”李如衡知道外甥女的经济负担很重。

“我回来少,孝顺不了您,您就拿着吧。”李佳欣执意要如衡舅舅收下钱。

“别。要不这样吧,你买点儿东西看看苏村舅姥爷去吧。他前几天摔了一下,岁数大了,摔得挺重。估计你还不知道吧?”

“是吗?”李佳欣很意外。苏村舅姥爷对她有救命之恩啊!当年不是苏村舅姥爷大雨天把她救回家,她哪里还能活到今天啊!

“怎么摔的,您知道吗?”李佳欣急切地问。

“你苏村舅姥爷不是腿脚不好嘛,晚上起夜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来,当时就动不了。唉,人上了岁数,光等着受罪了。”李如衡无可奈何地说。

“那我现在就到苏村看看舅姥爷去。”李佳欣说。

李佳欣跟舅舅、妗子告辞,沿着街道往东走,到了去米家的岔道时,她远远张望了一下。小时候她曾经恨死过米家这个地方,现在,娘早不在了,但弟弟妹妹们还住在这里。不知道他们的日子怎么样了?

李佳欣走路的速度很快。她出了村子,到了通往苏村的大道上。大道两旁的地里长满了庄稼。娘、姥娘她们的坟地就在东北方向,可惜被庄稼挡住看不见,估计坟地上的草很高吧。娘,姥娘,您们别怪巧巧不常来看您们。巧巧离得远,工作又忙,没时间常回来。今天打跟前儿过,也没时间跟您们说话了,因为到苏村看了舅姥爷还得赶回北峪口村,明天一大早又得赶到曹家庄去上班,时间太紧张了。以后要是有了时间,我一定常来看您们。李佳欣一边走,一边想。

在苏村舅姥爷家,李佳欣一见到舅姥爷,就掉泪了。

太惨了!舅姥爷躺在炕上,已经瘦得脱人形了。因为动不了,身上还长了褥疮。屋子里充满难闻的恶臭味。

“我是巧巧,苏毅的外甥女。您记得吗?以前您还救过我一命呢!舅姥爷。”李佳欣在炕沿上提示舅姥爷说。

舅姥爷两眼呆滞,没有反应。看来他已经不认识李佳欣了。

“孩子,别费劲了,他已经不认人了。”苏村舅姥娘还是李佳欣记忆中的样子,一脸慈祥,只是老了很多,背几乎驼到底了。

李佳欣问了问舅姥娘有关舅姥爷的病情,安慰了舅姥娘几句,又看看没有任何反应的舅姥爷,难过地站起身来。时间不早了,她不得不告辞。

李佳欣想不通为什么好人的命运都很悲惨?新中国已经建立这么多年了,人们还穷得看不起病,眼睁睁地等着死亡。个人没钱,村里没钱,最不可思议的是谁要是想法挣点儿钱,就是投机倒把,就是走资本主义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