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焕雯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
自从分家以后，她就觉得家里越来越没生气了。1980年冬天大儿子一家四口搬回了“刀把地”四间旧房子，他们老俩和二儿子及小女儿搬到了东沟的新房子住，并老早收拾出东头的两间房子准备给二儿子娶媳妇用。
二儿子不比大儿子能言善语有知识，他除了长相模样和一身力气外，没有别的优势，家境又穷，所以说过不少对象都没成。后来还是亲戚多方帮忙，才定下一门亲事。女方家是邻村的，兄弟姐妹不少，姑娘岁数不小了，同意嫁给严志宪。尤焕雯觉得二儿子打不了光棍就行，在1981年冬天就让他们完婚了。可是，到现在还没一年的时间，尤焕雯这个做婆婆的已经叫苦不迭了。因为二儿媳妇三天两头给她找气受，常常冷言冷语不说，还指桑骂槐。尤焕雯这辈子哪里受过这样的气？自从她进严家的门，就一直受尊敬，小的自不必说，就是当初公公对她也很客气。大儿媳妇进门十多年，从来没有跟她红过脸，有什么事情也是商量着来。可是二儿媳妇进门后不久，就开始跟她闹气。二儿子怕媳妇，只会说“别跟我媳妇一样”的话。这样不孝顺的儿媳妇，这样窝囊的儿子，尤焕雯看着就生气。可是，她除了背地里生闷气，还有什么办法呢？
自从大儿子调雁洼村上班后，尤焕雯很少见到大儿子一家人了。他们每次来看她还都是匆匆忙忙的。今年，大儿媳妇又调到县城上班去了，孙子孙女都跟了去，见孩子们一面更不容易了。一头是不想见面却要天天住在一起，一头是想见面却见不着。唉！
前些天，因为一点儿小事，二儿媳妇又在家闹腾了一场，气得尤焕雯差点背过气去，老头子严春生当时气得要拿铁锨拍二儿子，不是被人拉开，可能二儿子已经躺进医院里了。
大儿子听说了家里打架生气的事，赶回来调解。最后，大儿子说：“爹，娘，要不你们还搬回“刀把地”旧房子住吧，跟志宪他们分开。反正我们搬县城后，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你们跟老二家不在一起了，打架生气就少了。”
“纲儿啊，你说娘这是遭什么孽了，老了老了还要受他们的气？”尤焕雯哭诉道。尤焕雯心里多清楚，当初分家说好了他们要跟着二儿子住的，因为二儿子的房子面积大，可现在看来根本一起住不下去。
“娘，你别想那么多了。你们就搬回旧房住吧，别跟老二两口子生气了。”严志纲心想，我现在没条件，如果县城里有房，就把爹娘接到县城里去住。
之后，尤焕雯含着眼泪搬回了“刀把地”的旧房。这样，以前那么多人的大家庭就剩下他们老两口和小女儿严志惠了。等以后严志惠也出嫁了，家里就更冷清了。
尤焕雯闷气郁结，加上受了一点儿风寒，病倒在炕上好几天。她的慢性气管炎近几年越来越厉害，这一病倒，更加重了，每天咳嗽得受不了。她只恨不得早点儿死了算了，死了就不受罪了。
这一天，尤焕雯的三姨过来看她。三姨都七十大几奔八十的人了，看起来身体比尤焕雯还壮实。三姨是小脚，从村西她家来尤焕雯这儿，走这么远，竟然都不感觉累。
“你就是老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赶紧输输液，早点儿好了。以前，你那么一大家子人的时候，整天累得要死。现在人少了，能歇歇了，倒是病倒了。真是个没福气的命。”三姨替尤焕雯冤屈。
“我觉得现在活着可没意思了。”尤焕雯有气无力地说。
“瞎说什么呢。我还没死呢，你怎么就说丧气的话了？”
“你是不知道，近来家里闲气就没断过。”尤焕雯把家长里短的事跟三姨说了个遍。
“你有俩儿媳妇，好歹有个孝顺的。要我这样，你怎么办？”三姨家就一个儿子，儿媳妇不孝顺。儿子拿些东西给娘，总要背着儿媳妇。三姨年轻时候就守寡，几十年了，要不是想得开，早没法活了。
“唉，命吧。”尤焕雯说完，“咳咳咳”，咳嗽了一阵。
“你什么也别瞎想了，盖这个房子的时候，你那会儿还壮实，才十多年的时间，你都成这样了——也老多了，不知道的得说你跟我岁数差不多呢！”三姨环顾了屋子一眼。当时为了盖这处房子，尤焕雯没少发愁。
“我也觉得自己这几年老得挺快。”尤焕雯说着，不自觉地摸了摸头发，她的头发白的很多了。
“不为别的，咱看着孙子孙女高高兴兴的，也得好好活着啊。”三姨说。可能这也是三姨想得开才活得硬朗的原因吧。
尤焕雯想起严平严安，心里高兴了几分。他们是严家的希望啊。
“他们搬到城里去了，离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一趟？”尤焕雯对孙子孙女的思念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
又聊了一会儿，三姨回家去了。尤焕雯的心情好了许多，仿佛病也轻了不少似的。
李佳欣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病倒了。才在实验中学上两周的课，就感觉身体特别不适。到县医院检查后，说肝肾等脏器功能都极差，而且还查出长了子宫肌瘤，医生建议做手术。
“这可怎么办呢？”趁着严志纲周日回家来，李佳欣跟严志纲商量。
“那咱得先看病，还用说啊？”
“可是，我刚调实验中学来就请病假，人们会怎么说呢？”李佳欣很有顾虑，但是身体实在又不行。
“谁还不得病啊。你又不是故意不好好干，管人家说什么呢。”严志纲知道李佳欣非常要面子，但是也要先顾身体啊。
“我觉得挺对不起孟校长的。”李佳欣很难过地说。
“孟校长会理解你的。”严志纲让李佳欣放宽心。
“不知道县医院做手术怎么样？”李佳欣想起医生建议她到省城大医院去看病，但是到省城，哪儿有那么方便的？而且花费还要大得多。
“你这种身体状况县里不愿意给你做手术，危险大。你也不能在县里做手术，做不好没命了。事不宜迟，明天咱就到省城去。”
“那工作怎么办？”李佳欣病了还惦记着工作。
“请假呗。我也捎信给雁洼村学校，陪你去看病。”
“咱们都走了，俩孩子怎么办？他们都上学。”
“你看这样行不行，捎信让你妹妹来城里住几天，照顾一下严平严安？”严志纲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娘岁数大了不说，现在也病着，来不了。大妹妹严志琴结婚后婆家的事情很多，现在还怀孕了，也不行。小妹妹严志惠岁数还小，不放心靠给她，再说她还得在家照顾娘。其他人，严志纲觉得更不合适了。
李佳欣想想，也只能如此了。以前她想着帮妹妹一点儿，现在反倒让妹妹来帮她了。
第二天天还不亮，李佳欣就在严志纲的陪伴下坐上了开往省城的火车。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他们终于在中午之前到了省城医院。
严志纲在当年带着儿子来省城医院看病后，又因为家里亲戚生病来过几次，对省城医院的环境已经熟悉了。这次，他带李佳欣到门诊看后，直接要求办理住院手续。主治医生对李佳欣的病情也不敢大意，说尽早为李佳欣安排手术。
果然，住院后第二天李佳欣就顺利进行了手术。手术后，在各种药物的作用和严志纲的精心照料下，李佳欣的气色有了明显改善。因为在省城住院的费用太大，所以，术后五天李佳欣就要求出院回家。
“能行吗？”严志纲有些不放心。
“医生不是说了吗，回家慢慢养着，别累着了就行。咱出来都一个礼拜了，还是早点儿回去吧。”李佳欣坚持要出院。
实际上，严志纲身上的钱所剩无几了，回去就回去吧。他给李佳欣办好出院手续，搀扶着她往医院外面走。
出了医院大门口，刚一拐弯。他们就看见前面有个小吃店，小吃店主营砂锅炖豆腐。小吃店里外都是客人，生意相当红火，估计味道错不了。再看看那一小锅一小锅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砂锅炖豆腐，李佳欣突然觉得特想吃。她这一周都是吃医院的饭，有些腻。现在真想换换口味尝尝。
“行，你等着，我去买。”严志纲对李佳欣说，他把李佳欣搀扶到小吃店外面的一张小桌前，找了个凳子坐下。严志纲到前面去排队买砂锅豆腐。
哪里都有人不讲道德乱挤。因为要买的人多，严志纲已经排队等了半天，却差点儿被挤到一边去。
“别挤，别挤，都能买上。”老板娘在里面大声喊。
可是外面等候的客人还是乱挤。
好不容易轮到严志纲了。就听老板娘问：“几个锅，快说！”
“要上两个吧。”严志纲一边说着一边从衣服的内兜里去掏钱。这一掏钱，可傻眼了：钱没了！
“坏了，钱被偷了。”严志纲脱口而出。
周围的人把视线齐刷刷转移到严志纲身上。
“是不是记错装什么地方了？”旁边有人提醒严志纲。
严志纲把全身摸了个遍，不但衣服外兜的钱没了，内兜的钱也没了。所有的钱、粮票还有李佳欣住院的单据都被偷了，身上一个钢镚都没有了！
“你还买不买？不买，那就让让，后边的！后边的要几个锅？”老板娘不知道是见这种事情多了，还是不愿意耽误生意，很漠然地说。
一分钱没了，还拿什么来买啊！严志纲无奈，只好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中慢慢离开。
李佳欣见严志纲两手空空、脸色难看地回来，急忙问：“怎么啦，人太多，买不上吗？”
“不是，钱让人偷了。”严志纲的心情懊丧到了极点。
李佳欣大惊，所有的钱可都在严志纲身上啊！
“都丢啦？”李佳欣特别意外地问。
“一分都没剩下。”
“你怎么就不分兜儿开放钱呐！”李佳欣埋怨严志纲太大意了。
“我没全放在一起，谁能想到里外俩兜儿的钱都让人偷了。”
这可怎么办呢，砂锅炖豆腐吃不上是小事，没有路费了，怎么回家啊！
严志纲抱着头蹲在一边自责。
严志纲努力去回忆，好像刚才有个瘦子一直往他身上挤，他当时以为瘦子素质差，要加塞，没准儿就是瘦子把严志纲的钱都偷了去。现在四处看看，哪里还有瘦子的影子啊。严志纲拍打着脑袋骂自己太粗心。
想个什么办法借点钱回家啊？
“我听说咱村村西老中医王老白的小舅子在省机械厂上班，离这里不是很远，我去找找他，看能不能跟他借点钱？”严志纲搜肠刮肚想了半天之后说。
“你认识人家啊？”李佳欣问严志纲。
“我不认识。”
“不认识人家能借你钱啊？”
“怎么说也是老乡嘛，我去试试呗。要不有什么办法？几百里地，咱又不能走回去。”
李佳欣当然也没有别的办法。
“这么着吧，我先扶你到那边人少的地方，你也别在这了，咱没钱买吃的，估计老板娘也不会让你一直坐凳子的。”严志纲指着前面一百多米开外的一块空地说。
严志纲安置好了李佳欣，转身大踏步去找人借钱了。
过去两个多小时，李佳欣都快等疯的时候，严志纲终于一溜小跑回来了。
“为什么去这么长时间啊？”李佳欣问。
“地方太难找了，找人又找了好长时间。”严志纲喘着粗气说。
“怎么样？借着钱了吗？”李佳欣期待地问。
“借着了。”严志纲从裤兜掏出钱来在李佳欣面前晃了晃，李佳欣心里石头总算放下了，这下终于能回家了。
“人家还真不错，一听我说这情况，非常同情咱们，当即拿出钱借给了我，并且还多给了几块钱，说让咱们买点儿吃的。”严志纲感激地说。
“看来还是有好人啊，咱回头早点儿把钱还给人家。”李佳欣特别感恩每一个对她出手相救的人。
“那肯定。咱们赶紧走吧，天快黑了，要是没了回去的车，今晚上走不了更麻烦了！”严志纲扶着李佳欣急忙往车站赶。虽然没有到卧牛县的车了，不过通往定关县的车还有，他们先坐车到了定关，然后从定关转车回到了卧牛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