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社分开,建立乡政府啦!1983年10月中旬,****中央、国务院的通知一下来,全国各地纷纷响应,开始建立乡政府。乡政府的成立取代了存在20多年的人民公社,农村也相应成立了村民委员会。这样推陈出新的改革让老百姓们感受到社会发展的新气象。
红沙河公社变成了红沙河乡政府,北峪口村大队也要改成北峪口村民委员会,这些似乎跟尤焕雯没什么关系。你想啊,一个年过六十岁而且身体多病的老太太,会有什么事啊?
尤焕雯自己压根没想到大队会通知她去开大会。尤焕雯这个纳闷啊!什么时候大队把她这个老太婆又想起来了?她能做什么呢?
“怎么会让我老婆子去开会呢?”尤焕雯纳闷地问给她捎信的福生兄弟。
“大嫂,你是党员啊!”福生说,“党员们都去开会。”
尤焕雯明白了,不仅仅是她,村里的老党员又都被重新想起来了。
文革以前,老党员们虽然组织活动不多,但是大队小队开会还经常提。文革十年,老党员们被彻底遗忘了。文革结束后头几年,村里仍然是以前那些当权派掌权,老党员还是只有个名儿,甚至名儿都没有。很多年轻人根本不知道尤焕雯这样的老党员,老党员自己也不敢想还有什么用。可是,现在村里要建立村民委员会,老党员们竟又派上用场了。
第二天上午,尤焕雯拿了个草墩儿早早到了大队。人们都习惯了,在大队的场院开大会,要自己带板凳、马扎、草墩儿什么的,否则就没座儿坐。那些嫌带座儿麻烦的就搬块砖头或石头坐下。年轻的小伙子有的会爬到院子榆树的树杈上,或者干脆在后面站着——反正坐不坐由着自己。
因为这次只是党员和群众代表开会,到会的人不是很多,估计也就几十号子人,而且年老的还不少。老头儿老太太们开玩笑说,身子埋半截了,竟然才发现自己有用了。
尤焕雯发现今天不管是何法子、胡国政,还是刘大奎,以及其他在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态度都无比谦和,说起话来没有了以往那种霸道,似乎太阳今天从西边出来了似的。
何法子先看着稿子讲了一大堆上级指示,介绍说“村民委员会是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任务是办理村子的公共事务和公益事业,协助乡政府搞好村里的行政工作和生产建设工作。村民委员会由主任、副主任和委员构成,是由村民选举产生的。”
尤焕雯没有记住何法子的原话,但是她听明白了,村里以后当干部要靠老百姓选举产生。院子里这些人被找来开大会,就是为后面的选举打基础的。以后谁当干部,他们这些老党员的选票很起作用。
这次大会没有进行选举,说是要过两天,因为候选人员的资料还没准备齐全。不管怎样,大会给人们打了一针兴奋剂。大家希望,社会变革能切切实实改善人们的生活,让人们真正走向富裕,就跟执行不久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俗称的“大包干”一样,让老百姓们真正得到实惠,摆脱贫穷。“大包干”让老百姓知道了“完成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全是自己的”,所以,生产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了,生产产量也提高了,老百姓觉得小康生活有盼头了。现在又前进了一步,老百姓有了选举被选举权利,政治地位提高了,怎么能不高兴呢!这或许就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让大家看到的希望吧。
尽管尤焕雯不知道那么多的道理,也说不出太多的新名词,但是她能感觉出生活的变化来:
多少年来她都为吃饭发愁。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刺激,每次想起来就隐隐作痛。家里现在虽然还是穷,不过早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总饿肚子了。她知足了。要不是她身体不好,看病吃药需要花钱,家里生活条件还会好一些。
听说国家新政策一个接一个,尤焕雯觉得国家和人民富裕起来是大有希望的。眼看着老百姓的日子一天一天好起来,她打心眼里高兴。
三天以后,北峪口村村民委员会选举结果出来了。胡国政、何法子都没被选上主任,主任由从红沙河公社回村的赵天旺当了。赵天旺高中毕业,四十来岁,当干部正年富力强。副主任则是严顺子的大哥严新开,三十多岁,也朝气蓬勃。刘大奎不再担任大队会计,只是一名普通的委员。
北峪口村的领导班子调整以后,多年来以胡国政、何法子等人交替把持村政权的时代终于结束了。刘大奎也因为乡政府成立后,他的亲戚退下去没人给他撑腰了,变得老实多了。
北峪口村村政权变革的那段时间,严志纲在卧牛县城的生活是另外一番景象。
清晨5点多,城北养牛场院内。
工作人员还没开房门,院里就排了一长队等着买鲜牛奶的人,和这长队人一样壮观的是他们带来排在地上的高高低低的瓶子、奶锅等器皿。
严志纲排在队伍的第二个位置上,这段日子每天早晨差不多都这样。如果家离养牛场近一些,肯定就排第一了。他跟那些早晨没事连打奶带遛弯的老头儿老太太不一样,他没那么多时间——他买回奶去,还要赶三十多里地到沙口岸村去上班。所以,他更盼着工作人员早点儿开始卖奶。
对于严志纲来说,每天大早晨来排队买奶已经成了他一件很重要事。只要李佳欣能喝进牛奶去,他会天天坚持为她买,即便天气恶劣也无所谓。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让李佳欣的病好起来。因为李佳欣夏天那一次病危可是把严志纲吓坏了。
那是8月7日——农历6月29号的晚上,这个日子严志纲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天早晨他还跟李佳欣说,李佳欣再有一个礼拜就要过生日了,到时候好好过过生日。再有那天是周日,严志纲回了北峪口村一趟。娘说要在严家山上上香、求神仙保佑儿媳妇的病早点儿好起来着,所以他印象特别深。但是严志纲万万没想到,那天傍晚他返回县城,李佳欣却因为突然发病不省人事已经被送进县医院了。
严志纲急急忙忙赶到县医院的时候,李佳欣还在被抢救。严平严安哭得跟泪人一样。严志纲的四舅和四妗子也在医院焦灼地等着抢救的结果。
“怎么你爸爸还不来啊?”四妗子问严平。
严平摇摇头。没有电话,他没有办法通知爸爸,爸爸回北峪口老家了,谁知道什么时间才能回来?
“我来了。”严志纲赶来时正好听到四妗子的问话。
“你总算回来了,急死我们了。严平他妈突然就不行了,真吓死人。亏得严平到我们家报信,我们把她送医院了。”四舅对严志纲说。
“送来医院多长时间了?”严志纲问四舅。
四舅看看表说:“差不多一个小时吧。医生还没出来,不知道严平他妈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去。”
严志纲的心蹦到嗓子眼了,唯恐李佳欣有什么三长两短。
“李佳欣的家属?谁是李佳欣的家属?”一个护士从急救室出来高声问。
“我是!”严志纲赶紧上前。
“李佳欣醒过来了,不过不容乐观,需要在ICU病房观察两天。你抓紧时间去办理住院手续,一会儿我们直接推到病房。”护士没多说,就返回了急救室。
严志纲赶紧去办住院手续,但是他身上带的钱差很多。这几年,分家给严志纲的那些债,一家人节日缩食刚还差不多了,李佳欣就开始不断生病,看病又欠下不少新债。现在要急着拿出大笔的钱交住院押金,严志纲真发愁啊。
“我回去帮你去找点儿钱。”四舅一看严志纲从交费处回来那垂头丧气的样儿就清楚怎么回事了。
“多亏您们在城里,要不我更没法了。”严志纲特别感激四舅。家里有事了,还得是亲戚帮忙。
“四妗子,您血压高,心脏也不好。您跟我四舅一起回去吧,别累着您了。”严志纲劝四妗子也回家去。
四舅四妗子回去了。
严志纲担心一时交不齐住院押金,住院手续办不下来,耽误了李佳欣住院。他赶紧去找在医院上班的老乡刘林。可惜,刘林已经下班了,他又找到了刘林家,跟刘林说明情况。刘林听后跟着严志纲来到县医院,由他担保先交三分之一的钱,过两天再把剩下的钱交齐,这样才办了李佳欣的住院手续。
在ICU病房治疗两天后,李佳欣被转移到普通病房。
普通病房里,李佳欣睡着了,手上还输着液。严志纲坐在病床边的方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李佳欣。
这两天生离死别般的痛苦让严志纲几乎崩溃了。他基本上没合过眼,唯恐睡着后再醒来就已经见不到李佳欣了。他的脑海里不断出现以前的情景:跟李佳欣相识、相爱、结婚、生子,以及其他大事小情……跟李佳欣相伴走过的一个个甜蜜相守的日子、一个个相濡以沫的情景、一个个共同奋斗的场面,都让严志纲无比留恋,甚至那些不同意见的争执、两地分居的苦楚、困难重重的愁容,严志纲现在都觉得是那么美好。
“你千万要好起来。”严志纲在心中无数次祈祷。他不能想象,没有了李佳欣会是什么样的日子。他觉得这么多年的共同生活,已经让他跟李佳欣结为一体,让他们彼此谁都离不开谁——是爱情,也是亲情,是一种伟大的精神力量。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什么都可以去做,只要你活着。”严志纲盯着李佳欣消瘦的脸,一遍一遍在心里说。
尽管岁月开始让李佳欣变老,病痛让她的身体失去活力,但是,在严志纲的心里,李佳欣还是他的至宝,是他的精神所在。
……
严志纲的思绪飘飞。这一刻,他体会到李佳欣对他的生命来说多重要。
李佳欣睁开眼,看见严志纲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两眼眯着、一脸倦容地坐在病床前。
“哎!”李佳欣微弱地喊了一声。
严志纲激灵一下,睁开眼,赶紧看李佳欣。
“你醒啦?”严志纲把头探上前问。
“我睡多长时间啦?”李佳欣问。
“一个多小时吧,睡着了会好受一点儿。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特别难受吗?”严志纲急切地问。
“好一点儿。”李佳欣说,“我想坐起来一会儿。”
严志纲帮着李佳欣坐起来。
“严平严安俩孩子在家能行不?”李佳欣心里还惦记着孩子。
“让你妹妹彩霞来家了,她会照看他俩的,你就别惦记着了。”
李佳欣心细如发,没有哪件事她不惦记的。即便是这么大病,心都闲不了。
“你想吃点儿什么不?”严志纲问李佳欣。
李佳欣摇摇头。
“你总是不吃东西,那还行?我给你剥个鸡蛋吃吧!你得赶紧好起来。”严志纲劝李佳欣。
李佳欣点了点头,她不想让严志纲失望。
严志纲从床头柜上方的饭盆里拿出一个熟鸡蛋开始剥皮。
“吃吧。”严志纲把剥好的鸡蛋用小勺一点点喂给李佳欣,之后又喂了她小半碗的小米米汤。
严志纲想只要李佳欣能吃下去就会看到希望。他想起入院第一天刘林说的话:“怕李老师这次凶多吉少了。”刘林可是学医的,他的话让严志纲的心凉到底了。后来李佳欣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他的心才稍稍放松一点。
严志纲想好了,只要有一线生机,他就要把李佳欣从死神那儿抢回来。
李佳欣是在她生日那天出院的,在医院病房整待了一个礼拜。医生建议李佳欣再多住几天,但是她坚持要出院。她心里清楚多住一天医院,要多花多少钱。因为她的病,家里已经债台高筑了,她不愿意再借更多的钱,给严志纲更大的经济压力。
“你实在想出院也可以,回去后好好养病,别累着了。”医生答应了李佳欣的请求。像李佳欣这样的病号,身体真正转好不是靠“治病”,而是靠“养病”,说句不好听的话,那就得看命了。
“回家喽。”严志纲在李佳欣面前表现得很乐观,他要带动李佳欣的情绪往好的方向发展。
严志纲办理好李佳欣的出院手续,借来一个平板小推车,把李佳欣从医院拉回家。
“妈妈回来了!”严安高兴地跑到门口迎接。
米彩霞跟在后面也轻微跛着脚出来。“姐,回来就好了。”
“彩霞,你受累了。”李佳欣打心底感激妹妹。妹妹把自己的孩子扔给婆婆照看,而来城里帮她。还是血脉亲情啊!以后有机会要多回报她,李佳欣想。
“姐,你跟我客气什么,赶紧进屋里去吧。”米彩霞搀扶着李佳欣进到屋子里。
李佳欣没想到米彩霞那么心细,知道姐姐出院,又赶上姐姐过生日,特意做了一副鞋垫。
“姐,你过生日,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来这儿几天我给你绣了一副鞋垫,过些日子天凉了你垫上。”
李佳欣接过鞋垫,感动得眼睛有些湿润。现在,除了妹妹惦记着她的生日,惦记着给她礼物,还有谁会想到她呢?
“彩霞,如果哪一天我要是没了,严平严安还得你照看着一点儿。”
“姐,你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过生日还不说些高兴的?你这不是出院了吗?出院了病就是轻了,你肯定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米彩霞没有文化,但相信姐姐的生命力是最顽强的。
米彩霞为李佳欣的生日还特意准备了好几样菜,尽管李佳欣吃不下什么,但是非常高兴。这个大难不死的生日我会永远记住的,李佳欣想。
严志纲见李佳欣心情挺好,脸上有一点点儿红润,心里也轻松了不少。
李佳欣又到鬼门关走了一趟,让严志纲之后特别经心她的身体。他常常打听祖传秘方和灵丹妙药,想彻底治愈李佳欣的病,但是,连那些知名老专家都摇头说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慢慢调养。身体壮了,免疫力强了,或许就不会反反复复发病了。
严志纲觉得有道理。
李佳欣为什么会病得如此严重,还不是长期以来忘我工作体力透支、家庭经济条件不好、饭食差营养不足弄的吗?如果身体壮了,病魔也就不会缠身了。
从那以后,严志纲每天早晨都去养牛场给李佳欣买鲜牛奶。他想,即便是债务堆成山,只要能让李佳欣身体好起来,也值!他愿意节衣缩食拼命干活儿来换取李佳欣的身体健康。
“开始卖奶了!”人们的涌动打断了严志纲的回忆。
等前面的老头买完奶以后,严志纲赶紧把手里的瓶子递给卖奶的姑娘。
“打多少?”卖奶的姑娘问。
“一斤。”严志纲说,他盯着姑娘的手,希望一滴奶都不要掉到外面——浪费不得。
什么时候全家人都能喝得起牛奶就好了!严志纲心里憧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