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恰逢星期天,天还没亮,李佳欣就顶着寒风骑车借钱了。
如果借一二百块钱,问题不大。但是要凑两千多,压力真是比山大啊!要跑多少家才能凑够这个天文数字呢?李佳欣心里一点儿数都没有。她一边骑车,一边在脑子里设计着先到谁家再到谁家,到了人家家里怎么开口提借钱的事。
李佳欣不是没有过过艰辛的日子,但是像这样集中挨个找亲朋好友一笔笔借钱的情形以前还真不多。当她借到钱的时候,心里特别感动,也特别温暖;当她借不到钱时,心里免不了沮丧。她想,婆婆当年挨门挨户借粮食时的感受应该跟她现在的心情非常类似吧。婆婆熬过来也真不容易啊,等我把房子盖起来,有地方了,接她来城里住些天。
奇怪得很,李佳欣风风火火为筹钱着急的时候,竟然还有心思想起婆婆。
尤焕雯每年到了冬天,气管炎的病就更重。最近几年,又从慢性气管炎发展成了肺气肿,一天到晚,胸闷气短,咳嗽起来不断。尤其是早晨起来,非得咳嗽好长时间把那滩堵在气管里的粘液咳嗽出来之后,才稍微舒服一些。她咳嗽时的样儿——似乎要把心肝肺都要咳出来,每一声咳嗽都震得胸口疼——谁见了都心疼。但是,如果她只是身体不好也就罢了,让她更难受的是家里的“气”不断。
家里的“气”主要来自二儿媳妇,然后就是小女儿严志惠。
二儿子严志宪娶了媳妇以后,尤焕雯就没少受气,就是分开住后,也是一样。二儿媳妇常找茬抱怨尤焕雯偏心,说什么老大家的俩孩子都是婆婆抱大的,她家有孩子了,婆婆却不管了。尤焕雯一肚子的苦水:想当年大儿子家有孩子的时候,她还年轻,身体也好,照顾孩子没问题。现在她老了,疾病缠身,自己活着都费劲,哪里有能力给二儿子家看孩子啊?可是二儿媳妇就是挑理,到大街上才嚷嚷她这个婆婆偏心,对他们老二家不好。尤焕雯怎么可能不窝火?
一次,二儿媳妇来旧房子这边拿家伙什儿到地里用,又发飙说了一通不三不四的话。尤焕雯本来就胸闷气短咳嗽,哪里有回话的余地?气得她一口痰咳不出来,差点儿憋死。二儿媳妇见情形不好,才悄悄溜掉了。自那儿以后,尤焕雯和二儿媳妇的关系就更不合了。
二儿媳妇不和尤焕雯一个院子住,虽然生气,但不是每天都发生。而小女儿严志惠却让尤焕雯天天操心,也没少生气。
严志惠如今也是二十三四的大姑娘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人们给她介绍了好几个条件不错的对象她都没同意,偏偏看中了邻居给她介绍的一个刚上高中的男学生。男学生小严志惠三岁,说愿意跟严志惠处朋友,不过高中一定要上完。男学生也是,你既然上学干嘛要让人提亲呐?这明摆着要让严志惠等上三年啊。三年以后,严志惠就二十六七的老闺女了,婚事倘若不成,那还不把严志惠一辈子耽误了啊。尤焕雯劝严志惠不要跟男学生谈对象,可是严志惠钻了牛角尖,回答就一个字:“等”。她要一直等男学生上完高中。
严志惠跟古代戏里那些省吃俭用供书生上学的痴情小姐一样,一门心思认准了男学生。今天给男学生绣一副鞋垫,明天给男学生织一件毛衣,而她自己却舍不得花钱买新衣服穿。并且她还时不时地到男学生家帮着干农活儿。男学生对严志惠的态度不冷不热,一看就没把她放在心上。
“傻闺女,你别剃头挑子一头热了。等了三四年后,人家再把你甩了怎么办?到时候,你那么大了,还有人要哇?”这样的话,尤焕雯没有少跟严志惠说。
“他又没跟我说拉倒了。他只是在上学,我得等他。”这样的话,严志惠也不止一次跟尤焕雯回复过。
“他当时找你,就是为了让你大哥帮他到县里上学。他一直拖着你,是因为家里没有劳力,让你给他们家干活儿!”尤焕雯劝严志惠要看清真相。
“我不管那么多。帮他家干活儿怎么啦?我愿意。”严志惠很执拗。
“自己家的活儿你不想干,一天到晚去给别人家干活儿。如果你们的婚事保证能成也行,一点儿准儿都没有,街坊四邻都说你傻,不知道啊?”
“谁想说就让谁说吧。”严志惠不在乎地说。
尤焕雯真气小女儿不听话,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年轻的时候,管着那么一个大家,都没有觉得吃力过。现在就剩一个小女儿在跟前觉得心却操碎了。
“老了,该死了。老了,该死了。”尤焕雯自言自语地说,她被小女儿气得直捶胸。
当李佳欣把用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十元、五元、两元、一元——面值不等的一大沓子钞票交给城建局住宅开发办公室换来一张薄薄的缴费收据时候,心总算踏实了。
“还好,没有出差错。”李佳欣心说。她来城建局的路上,死死地把装着钱的包抱在怀里。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拿这么多钱出门——是借了许多家才凑齐的,要是路上有个意外——丟了或被抢了,估计她就活不成了。
“还好,及时把房基地款如数交上了。”交完钱,李佳欣如释重负对自己说。
李佳欣兴冲冲地回到家,满脑子还是城建局办事人员的话:“回家等通知吧!什么时候分房基,到时候会通知你们。”
有房基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也就快了。李佳欣又开始憧憬新房子了。
“我把房基地的钱交了。”严志纲中午下班刚回家,李佳欣就迫不及待地跟他汇报。
实际上,这一个礼拜内,李佳欣到处借钱,严志纲是清清楚楚的。他尽管没帮她忙,但并不是不关注她。
“你呀,执意要买,那就准备这辈子都还账吧。”严志纲阻止不了李佳欣,只能由着她的性子了。
“看你那没信心的样儿!咱们这几年勒紧裤腰带,熬一熬也就过去了。”李佳欣做好了心理准备。
严志纲当然不是怕吃苦,他是担心一家人为了房子,为了巨额债务,身体垮了,尤其是李佳欣的身子本来就不好,那样,正常的日子都没办法过了。
“咱也像那些下海经商的一下子能挣很多钱就好了。”李佳欣当然也觉得压力大。社会就是这么不公平——他们当老师的辛辛苦苦地教书育人,每月的工资还不如那些下海的人半天挣的多。可惜,想挣大钱对于她只是做梦罢了。
“那些下海的都是什么人啊?都是不怕淹死的!咱没那么大能耐,也别去冒险。”严志纲说。一年多前,他的发小张二战扔下供销社的活儿不干,跑到南方下海去了,到现在音讯皆无,生死都不知道。
“是,咱也没有那发财的命。”李佳欣叹口气说。
“你把账可要记清楚了,别时间长了记混了,忘了还谁家钱!”严志纲嘱咐李佳欣。
“这还用你说?”李佳欣不但把每一笔借款记在本上,更要记到了心里。她一辈子不可能忘记人家给予她的帮助。
三九寒冬的一个星期日上午。李佳欣和严志纲冒着呼啸的西北风来到城北小岗子。
小岗子已经不再是李佳欣记忆中当年她和谷月茹放羊时的样子,不但来的沿途有了人家,小岗子西侧也零星有几家城内搬迁户盖的房子。整个小岗子的坡尖被推平了不少,不过还能明显看出地势从西向东成低、高、次高、低几个阶梯带状分布。在几个阶梯带上,已经建好了一排排石头垒砌成的房基,很整齐。
李佳欣和严志纲是被通知今天来小岗子分房基地的。凡是在小岗子上购买房基地的,还都不知道自家的具体位置。是否理想,那就要看今天抓阄儿的运气了。
虽然李佳欣和严志纲比预定时间提前一个多小时就来了,可是到了以后才知道还有早的。在小岗子入口一家房子的墙根,竟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可以想到,房基地的事对于谁家来说,都是不敢怠慢的大事。
人们都在等城建局工作人员的到来。
李佳欣和严志纲也赶过去听人们聊天,打听有关房基地分配的事。
李佳欣觉得快被瑟瑟的寒风吹透、手脚冻得没什么知觉的时候,城建局的工作人员终于开着面包车不慌不忙地来了。
人们“哗啦”一下把几个工作人员围上了。
“大家都不要挤,挤也没用。为了公平起见,所有人都要抓阄儿。大家都别挤了,也别说话了!”一个身穿呢子大衣的粗胖工作人员拿着一个大喇叭喊话。
人们安静下来。
不过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严志纲和李佳欣在人群的外围只看到人们的后脑勺,根本看不到里面的工作人员。
“什么也看不见。”李佳欣踮着脚也没看见里面。
“听人家说就行。”严志纲说。
“大家先听我解释。你们可能都看过了——从南向北都是一排一排的,因为地形不一样,有十六排的,也有十七排的。西面的地势高一些,东面的地势低一些。我们事前根据阶梯分布的特点,拟定了ABCD四个区域。自西向东,A是最西面的,D是最东面接近坡底的那条。你们抓到阄儿后,先看是哪个区的,然后看是哪一排哪一号的。比如,你拿到的纸条上写着“B-1-2”,意思就是你的房基地是B区第一排第二家。大家都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人们高声呼应,都跃跃欲试,急于抓阄儿了。似乎早点儿下手,好运气会多一点儿似的。
“还有,订购三间房基地的分开抓阄儿,跟着小张到面包车那儿就行。”
粗胖的工作人员话音刚落,一小部分人跟着一个小青年到面包车那儿去了。
严志纲想借机到人群里面去,可还是没挤进去。
“算了,让他们先抓阄儿吧,先抓未必就是最好的。”
抓阄儿开始了。
人们抓完阄儿就去认自己家的房基地了。轮到李佳欣他们的时候,箱子里剩下的阄儿已经不多了。
“你抓吧。”李佳欣对严志纲说。
“还是你抓吧。”严志纲心说,他的手气从来没好过,抓了位置不好的该后悔了。
李佳欣没再谦让,上前很利索地抓了一个阄儿出来。
“快看看,怎么样?”李佳欣对严志纲说,她心里很嘀咕。
严志纲把阄儿打开,上面写着“B-4-2”。
“不错啊!”严志纲大喜。这是小岗子比较靠前的位置,又是山坡阳面位置。从风水上说,是个集祥纳福的好位置,比北面那些正处在风口和东西两个角紧邻公共厕所的位置好得太多了。
“位置不错吗?”李佳欣也特别兴奋,有些质疑地问。“他们抓剩下的也有好地方么?”
“挺好,挺好。”严志纲高兴地说。
李佳欣交完买房基地的钱后,严志纲就没有反对的余地了。今天,他跟李佳欣一起来抓阄儿,也就知道他的态度了。
李佳欣跟严志纲一起来到他们的房基地,围着房基转了好几圈。他们开始规划怎么去盖房,盖成什么样式的房了。
李佳欣的眼前似乎已经建起了四间敞亮的大房子,院子虽不大,却瓜果飘香。她几乎要陶醉了。
严志纲没有李佳欣那么浪漫的想象,只是用脚步踱量,估算会用多少砖瓦、洋灰、沙子、木材……需要多少钱才能把房子盖起来……
“好了,时间不早了,咱们也回家吧。”严志纲心里有了大数后,叫李佳欣回家。
李佳欣还是有些依依不舍的。能在县城里有了这么一小块地方,容易吗?
“行了。今天这么大风,咱们已经在外面冻得时间不短了,赶紧回去吧,感冒了就麻烦了。”严志纲催促李佳欣。
李佳欣看看四周,那些和他们一样来抓阄儿的人们早就看不见人影了。房基地具体位置定下来后,就没有人再愿意多留在小岗子上灌西北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