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青春七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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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如仙已经想不起自己是怎样把那张让她和柴柯彻底分开的纸塞进包袱里了,也想不起自己是怎样在漫天大雪中跌跌撞撞地回到娘家的。只依稀记得路经柴庄村口时,乖巧的孩子小声地问她:“娘,咱们不回家了吗?”再有印象深的就是巧巧噘着嘴不高兴的样子。孩子埋怨娘说话不算数,不带她到县供销社去。孩子进一趟县城,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没有得到满足,也难怪孩子不高兴。可是别说办离婚没心情,没时间,就是天气也不凑巧,下那么大雪,供销社早早就关了门。这次没有给孩子兑现,只能以后找时间满足她的愿望了。“唉!可怜的孩子!无辜的孩子!彻底没有了爹的孩子,今后该怎么办呢?”如仙躺在娘家的火炕上,想一阵儿,哭一阵儿,然后又傻呆呆地瞎想一阵儿,接着又埋起头来哭一阵儿。

其实更让如仙难过、让她控制不住哭的还有娘的叹气声。娘的叹气声虽然很轻微,但从院子传进屋里来清清楚楚的,一声声落进如仙的心里,就像隆冬的暴风雪一样凝重。虽然娘没有因为自己离婚带着孩子回娘家来说什么,但娘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写满了愁容。如仙知道,娘在为家里接二连三的变故痛心,在为女儿短暂不幸的婚姻伤心。苦难染白了她满头的黑发,岁月雕刻下她满脸的皱纹,这就是母亲现在的容貌。

娘的命已经够苦了,可恨自己偏偏还要加重娘的心病,有什么办法呢?为什么老天爷如此对自己一家不公平呢?如仙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过错。

当法院的人把离婚判决书递给如仙的那一刻,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又要起波折了。跟柴柯短短几年的婚姻真的结束了!这段婚姻,婚前她没有期望拥有过,婚后她没有想到失去过——一切都由不得她自己做主。如仙生就的那样软弱,生命中似乎只有哭。除了哭,好像再也没有发泄情感的方式了——她为薄命的自己哭,为苦命的母亲哭,为可怜的孩子哭,为相伴几年的丈夫哭。

“柴柯会怎么想呢?”如仙想起丈夫,心有些颤抖。

如仙脑子里浮现出这样一个场景: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一个监狱内,在铁门铁窗泛着冷光的窄小囚室中,身穿灰色囚服的柴柯手上戴着铁铐脚上套着脚镣,艰难地挪动着身体。他每挪动一步,就会发出锒锒铛铛的声响。他不时把脸贴在冰冷冷的铁窗上向外张望,从心底里发出痛苦的嘶喊:“如仙,如仙……,我的妻子……”直到泪水肆意流出来,流到嘴角,流到胸襟,之后滴滴嗒嗒地溅到冰冷的手铐上,接着又吧嗒吧嗒地掉到囚室乱蓬蓬的干草上。

“无期徒刑”,如仙反反复复地默念着这四个字,时间一长,神志就有些显得不很清楚的样子。

无期徒刑,这就是柴柯的命运。实际上,这也是他带给如仙和巧巧母女的命运。唯一不同的是,柴柯身子被监禁起来,如仙和巧巧的心被监禁起来。但不管是哪一方,都要忍受无期徒刑的痛苦煎熬。

“但愿巧巧的命运能好一些,孩子是无辜的。”如仙想到女儿,极力去往好的方面着想。做母亲的,想的更多的是孩子,她绝对不愿意看到孩子重蹈自己的苦难。可偏偏造物弄人,越是极力要避免厄运,厄运就越找上门来。孩子的命运竟有几分跟自己相似:自己很小没了父亲,巧巧也是这么小就失去父爱了。

如仙太知道孩子没有父亲的日子是什么滋味了。想到此,如仙又一次哇哇地哭出声来,尽管她的声音已经开始嘶哑了。

如仙八岁时,爹得了重病,不久就病逝了。那时大弟两岁,小弟刚三个月,母亲只有二十多岁。一家四口,相依为命,艰难度日。母亲生性温和,慈善谦卑,一辈子不敢跟人结怨,但越是吃亏让人,越是遭人欺负。村里那些霸道的人家欺负他们孤儿寡母,弄得他们一家总是躲着人走,就已经让如仙很不适了,家里的叔叔伯伯对他们接二连三地欺辱更让她又恨又怕。

如仙有两个伯伯、一个叔叔,爹排行老三。伯伯和叔叔家都人丁兴旺,家大业大,亲戚也多。只有如仙姥娘家是外村的,亲戚少,又是老实人家,没有依仗,因此没少受排挤。到如仙她爹死了后,更是被欺负得厉害。如仙家的财产几乎都被伯伯叔叔们抢占了去不说,她娘还差点被轰出李家。即便如仙一家人哭作一团也无济于事,因为当时,如仙的爷爷已经过世了,没有人出来主持公道。奶奶向来都偏向伯伯叔叔,根本不管伯伯叔叔,任凭他们胡作非为,对他们欺负如仙一家的事总当没看见。

如仙记得她九岁那年有一天拔了一小筐猪草回家,路过大伯家门口,看见大伯家的儿子李棒槌正和一大帮儿小孩捉迷藏。李棒槌蒙着眼,其他孩子四处藏。有个外号叫二鼻涕的孩子看到如仙经过,就躲到如仙的身后,高叫着引逗着李棒槌去捉他。如仙想躲开,却被二鼻涕从身后抓住不放。李棒槌顺着二鼻涕叫喊的声音摸索着过来,二鼻涕故意把如仙往李棒槌身上推。眼看就要撞上了,如仙赶紧向旁边一闪,李棒槌抓空了,正好磕到如仙背着的筐上,额头上划破了一点儿皮。李棒槌“哎呀”大叫着扯下蒙眼的手绢,见是如仙,使足劲儿一巴掌就朝如仙的脸上打过来,嘴里还破口大骂道:“******是你呀?你******想害死我呀!”

“我,没……”如仙怯怯地想解释。

“你******什么?扫帚精!看见你就晦气!”李棒槌骂完,又朝如仙的胸口打了一拳,接着向如仙脸上啐了一口。

如仙的眼里噙满了泪花,脸吓得苍白。

李棒槌觉得还不过瘾,大声对跟着他的那帮小孩说:“你们帮我教训教训这个扫帚精!”

李棒槌的话音刚落,其他孩子便一哄而起,围拢住如仙戏弄她,东拉西扯地把如仙的那筐草撒了一地。

“什么是扫帚精呀?”岁数最小的小不点儿跟屁虫李蔫蔫问。

“这都不知道哇!扫帚精就是见谁克谁的坏女人。如仙是小扫帚精,她妈是大扫帚精!如仙她爹就是她们给克死了。”李棒槌说完大笑起来。他自以为懂得特多,又占了大便宜,俨然摆出一种山大王********狂妄骄横的姿态。

如仙被李棒槌这样恶毒地骂,自尊心受到强烈的伤害,又恨又气,嘴角都快咬破了,但却不敢还嘴,只有嘤嘤哭泣的份儿。如仙知道,倘若她稍有反抗,绝对又会招来李棒槌更狠毒的打。自从爹死后,李棒槌找茬欺负她就是家常便饭了。谁见了,都不会相信李棒槌是如仙的堂哥。虽然的的确确李棒槌他爹跟如仙她爹是一奶同胞的兄弟!

这时,李棒槌他娘晃着一身肥肉从院子里走出来,可能是她听到了街上儿子的骂声和其他孩子乱糟糟起哄的声音后想看个究竟。

“娘,如仙这个扫帚精,把我的头划破了,哎呦,疼死了……”李棒槌一见自己的娘出来,装出头疼得要命的样子,呲牙咧嘴地大声叫唤起来。

“竟敢欺负我家宝贝儿子,你胆子太大了!”说着,大娘不分青红皂白气势汹汹地连续打了如仙几个耳刮子。

“不是我弄的,是棒槌他自己撞上的。”如仙怯怯地一边躲闪一边哭着解释。

“什么棒槌!棒槌也是你叫的?”大娘说着,一手使劲儿揪住如仙的小辫子,一手“啪”地又给了如仙一个响亮的耳光,跟母夜叉没有什么分别。

李棒槌的大名叫李跃邦,他平素莽莽撞撞,不明事理又坏得出奇,不知谁最先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棒槌”,后来村里所有的人都管他叫“棒槌”,包括大伯大娘有时候也这样叫他们儿子。时间长了,一些人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李跃邦自己对“棒槌”这个外号也一直答应得爽快。

如仙一时间忘了改口,没想到又招来了一个耳光。

“死妮子,这是让你长个记性,以后别没大没小,连你哥都不知道叫什么。再者,让你知道得罪我家儿子会是什么滋味!”

大娘发泄累了,想起看宝贝儿子的伤来。她近前去见并无大碍,只不过划了点儿皮,情绪稍微缓和了一点。不过这事并没有完,她拉起棒槌要到如仙家里告状去。其余的孩子也起哄跟了去。一时间,街中央只剩下了害怕得直哭的如仙和地上散落得到处都是的猪草,再就是远处不知被哪个孩子踹坏的粪筐。

如仙一边抽泣一边整理粪筐,然后把撒落在地上的猪草一把把装回筐里。

当如仙回到家里时,大娘和李棒槌已经离开,不知道到哪里嚼舌头去了。只有母亲在屋子的炕头上一大把一大把地抹眼泪。不用说也能才想出母亲又一次受到了大娘怎样的侮辱和欺凌。如仙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哗”地流下来。娘儿俩一下子抱头痛哭起来。

没有男人支撑的女人是柔弱无助的,没有父亲保护的孩子是会遭人欺凌的。如仙从小就感受到了人世艰辛。

如仙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除了饱受心理上的伤害不算,生活上越来越难以维持,家里根本拿不出养活全家的粮食来。那一年,粮食欠收得厉害,如仙家的锅都揭不开了。娘每天求爷爷告奶奶东借西借,挖野菜,采树叶也仅仅能让两个大孩子吃个多半饱,自己饿着肚子。这样没过多久,娘的奶水就一点也没有了,还没有断奶的小弟饿得嗷嗷哭了几天,后来竟活活地饿死了。之后不光是娘得了大病往鬼门关走了一遭,差点儿死掉,就连如仙也因身体太虚弱病了一场。

如仙家彻底陷入悲伤、痛苦、几近崩溃的深渊,就是这样也没有让恶人收敛起贪婪邪恶的黑心。如仙的伯伯叔叔们并没有因她家穷困潦倒而良心发现,伸手帮助她们一把。尤其是如仙的小弟死后第二年冬天,奶奶也死了。李家这个大家庭彻底分崩离析了。如仙的伯伯叔叔对如仙家的欺凌更明目张胆、肆无忌惮了。就拿他们把如仙娘打断腿来说吧,就足以知道什么是霸道、恶毒、欺人太甚了。

还是如仙的爷爷奶奶都健在的时候,如仙父亲一辈的四个兄弟李占福、李占禄、李占祥、李占喜就相继成家单立了门户,但毕竟有爷爷奶奶在上面把持着,维系着李家这个大家庭,许多活儿还是由各房分担,大件或贵重的家伙什儿也由各房轮流使用,尤其在使用毛驴问题上更计较得认真。因为毛驴在当时对各家都是头等重要的,如果家里没有一头毛驴的话,许多活儿干起来很费劲。比如出远门时用毛驴拉车,种地时用毛驴把粪料驮运到地里,收割庄稼后用毛驴轧场等等。毛驴的用途太大了,以至于山村的庄稼人往往把毛驴看得比人都金贵。人病了伤了没什么,毛驴累垮了病了就不行。有的人家侍候毛驴比侍候爹娘还周到,哪怕人饿着也要先给毛驴弄草料去。李家的毛驴是如仙爷爷尚在的时候买的,是李家四兄弟的共同财产,也就是村里人说的“伙里”的财产。李家四兄弟分家后,谁家需要用毛驴了,只要跟如仙爷爷说一声并照管好毛驴就行了。可爷爷去世后,毛驴就一直被“养”在了老大李占福家,其他弟兄要用就得去“借”毛驴,毛驴干完活儿后再送到老大家“养”着。起初那几年如仙家用毛驴还能从老大家“借”出来,可是如仙她爹病逝后,如仙家就再也“借”不出毛驴来了。每次如仙娘去借毛驴,不是老大家在用,就是老二家在用,要不就是老四家用驴拉车出远门了……反正哪次都是推三阻四,找借口不让他们老三家用。

如仙娘每次鼓足勇气去借,总是满怀失望回来。没有毛驴可使,但是地里活儿不能不干。不得以如仙娘只好肩担背扛,爬山越岭,艰难地在地里劳作,有好多次都累倒在地里。可恨地是,这个时候李家的毛驴并没有干着活儿,而是在驴圈里悠闲地吃草。

如仙娘最后一次试着借毛驴是在一个秋天。别人家都把谷子收回家了,可是自己家因为缺劳力刚刚把谷子割完。那天天气又不凑巧,眼看要下大雨了,急得如仙娘火烧火燎一般。如若谷子不用毛驴拉车从地里拉回来,就会霉烂在地里,一年的辛苦劳动也就随着雨水全泡汤了。如仙娘再次给自己打气,不管老大怎么粗暴对自己,也要试试“借”毛驴使一使。

如仙娘一溜小跑来到老大家,她刚说了“借毛驴拉谷”几个字,就把老大惹恼了。老大李占福指着如仙娘的鼻子破口大骂:“天要下雨了,你******非要把驴给淋病了呀?!有******你这样的吗?毛驴一天不养,用毛驴倒******不心疼!”

恰巧这时老四李占喜不知为什么事也来到大哥家,正好听见大哥训斥三嫂。老四这个平日里就蛮横无理的混世魔王更是火上浇油:“跟个扫帚星说那么多废话干吗?废了她就不会再找麻烦了!”

老大李占福家的宝贝儿子李棒槌年纪不大,倒是在怎么整人方面领会特快,他“嗖”地跳到门外抄起一把钢锨就递到了四叔手里。老四李占喜似乎没有想到这一招,愣了一下,但又觉得自己说了做不到很失面子。这时他看见大哥正乜斜着眼看自己,似乎在说,你能耐,你上呀?老四李占喜的混劲儿上来了。“不就是个扫帚精吗?有什么不敢的?”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钢锨重重地拍到如仙娘的左腿上。“咯吧”一声,如仙娘的腿立刻被打断了。

如仙娘没借成毛驴,腿却被生生打断了。大伯小叔不但没有觉得良心不安,事后竟还扬言说都是如仙娘的不是。他们说对一个克死丈夫的扫帚精来说,没把她赶出李家已经是客气的了。

如仙家的生活就此崩溃了:父亲去世了,小弟饿死了,娘的腿被打断了,三岁的大弟弟因为照顾不周生起病来,如仙自己也不过是个未满十岁的孩子,除了哭只能哭了。就在这种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如仙的舅舅苏毅从苏村来到了红崖村,牺牲自己的幸福来守护姐姐这个即将被毁灭的家庭。如仙明白,因为舅舅,娘才保住了那条被打断的腿;因为舅舅,她和弟弟如衡才有后来的长大成人;因为舅舅,他们一家后来才不被别人明目张胆地欺凌。

“没有舅舅的保护,恐怕我们姐弟出生、长大的小屋早已被人霸占去了,这个现在唯一能够收留自己的娘家早就不存在了。”如仙想起小时候一家人被欺负的场景来,心还在瑟瑟发抖。

如仙哀怜自己的命薄,感伤母亲的命苦,感念弟弟的理解,感恩舅舅的守护。她的思绪随着一个个回忆在哭哭停停中飘飞,泪水蘸着痛苦打湿了枕巾,浸染了棉被。

或许如仙的母亲、舅舅、弟弟都知道此时此刻痛痛快快地哭对于一个刚离婚的女人多么必要。哭——是最好的良药。只有把心里的痛苦都哭出来,才能使心里好受一些。因而他们谁都不过分地劝说如仙,任凭她用哭声尽情地发泄痛苦。只有如仙六岁的女儿不谙世事,不知道娘今天的眼泪为什么会这么多,像河水一样,流了一天,还止不住。她时不时地跑进屋里看看娘,拉拉她的衣襟,天真地问:“娘,您怎么还,还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