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比较寂静的红崖村,最近一年显得很是热闹。村里经常开大会,给社员们宣传国家的政治形势、讲党中央的最高指示。这一天,社员们又被召集到大队的院子里,说是进一步整治“四不清”,要把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推向深入。
如仙来到大队的时候,大队的院子里已经有了不少人。开会是政治任务,家家户户都要参加。谁家没有派人参加,会被点名批评,严重的还会被扣工分。
人们开会多了,也都有了经验——那些“四类”分子们总是早早地被民兵们押解到场子中央,低着头蹲在那里。两边有几个民兵站岗看管他们。普通社员就远远地围在外面听讲,只要照管好孩子,不让孩子大哭大叫满院子乱跑就行。大队干部都坐在主席台上,一般讲上级的最新指示,讲搞“四清”运动的重要性。一通大道理说完后,会让“四类”分子们一个个检讨自己的思想行为,然后人们对“四类”分子进行“教育”,尤其是对“四类”分子中的地主要进行“重点教育”,也就是批斗,最后“四清”运动的负责人还会要求“四类”分子在会后做出深刻反省。普通社员没有什么事,看到“四类”分子被押走后就可以离开了。
“上面领导说了,在一个生产队搞运动,关键是组织好阶级队伍。只要把贫农的优势显现起来,中农会主动靠拢,敌人便会受到孤立,一切‘牛鬼蛇神’都会很快缩回去。”大队支部副书记李长友扯着嗓子讲话。
如仙的舅舅苏毅借故年龄大了,早就不出头露面了,他把工作全交给了副书记李长友。其实苏毅退下来的主要原因是他觉得最近几年农村越来越偏离抓生产的轨道了,一味地强调搞政治,感觉有些不正常,但又不能说出来,心里很别扭,于是他干脆把退下来,让给年轻人去干了。
“各方面的情况表明,当前阶级斗争是激烈的,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是嚣张的,一股******主义的‘黑风’刮得很大。敌人的阴谋活动,最突出的是发展反革命组织,进行反革命宣传,千方百计地腐蚀干部、篡夺领导权。”……“这次运动的基本作法是:原原本本地传达贯彻八届十中全会的3个文件,高举毛主席的思想旗帜;层层发动,步步深入;搞好试点,取得经验,指导一般。”
李长友念着从报纸上摘录下来的领导讲话,一股脑地向会场上的人们灌输着。不管人们听懂听不懂,都要讲,哪个村都一样。因为哪个村没有做宣传,就没有完成政治任务,就没有搞好“四清”教育运动。
“咱们整天都开这些破会,多腾出点儿时间干些农活比什么不强呀!”春姑她娘紧挨着如仙坐着,她小声地对如仙说。
“可别乱说,小心让村干部听到了,也把你整个‘四不清’”。如仙也不想听那些大道理。她觉得人们从三年自然灾害刚缓过一点劲儿来,真应该多抓抓生产。但是县里指示各个村都要搞社会主义教育,她虽然不是党员,但是娘家的人都是党员,总不能她拖后腿也让娘家人跟着丢脸。再说,以她的身份、性格也不可能站出来反对的。上面怎么说,下面怎么听就行了。
“我昨天听说,柴庄里有个从北京来的女青年,没结婚呢,不知道谁把她的肚子搞大了?”春姑她娘神秘兮兮地向如仙打听消息。她知道如仙头一次婚姻的婆家在柴庄,说不清如仙知道会详细些。
说实话,每次村里开大会,妇女们最大的收获就是在会前会后一群人东南西北地唠闲话,把自己知道的最新鲜的事说出去,同时又从别人嘴里听来最感兴趣的新闻。
“你说的是真的?”坐在身后的王二嫂子听见了春姑她娘的话,把脑袋探到前面,小声问。
“我听艳翠她娘说的,艳翠她娘听老三媳妇说的,老三媳妇到柴庄走亲戚时听说的,说那个女的肚子看上去少说有5个月了,就是不知道孩子他爹是谁。”春姑她娘侧过头对王二嫂子说,然后又把目光转移到如仙脸上。王二嫂子也用小眼睛盯着如仙,希望能听听如仙怎么说。她们都知道如仙跟柴庄有关系。如果她能知道点儿消息就好了。
如仙本来就不是传闲话的人,她对外面的事情很少打听,更别说是毫不关己的闲事了。她跟柴庄的人早就没联系了,哪里知道春姑她娘说的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呢。
“你们都看我干吗?我又不知道!”如仙见春姑她娘和王二嫂子都瞅着自己,有点儿生气地说。如仙心想,自己家里一摊子事还忙不过来呢,怎么会有闲工夫打听别人的闲事?
“下面的不要讲话,要认真听,会议很快就散了!”李长友见会场东南角上几个妇女小声说话,维持纪律说。
李长友拿村里的妇女们最没辙,打不得骂不得,说理又说不通,只要她们不取笑他让他下不了台,他就知足了。李长友至今也不知道老村长苏毅是怎么树立起威严的,只要老村长在会场上一站,包管男女老少没有不服从指挥的,可他李长友就不行。每次开会,就得不间断地维持秩序。他也知道人们不愿意来开会,即使开会来了也是应付差事。可是,不开会又不能给上面一个满意的交代,所以每次李长友也很会给自己找台阶,见下面的人坐不住了,就说会议快散了,会场也就暂时安静了。
又过了十多分钟,大会终于散了。李如衡和几个民兵负责把“四类”分子押解回去。村上其他几个干部分头收拾会场,李长友则抓紧时间回办公室写会议纪要,好以后应付上面的检查。村民们三三两两地都散了。场外憋了半天的一群孩子开始在会场上疯跑、打闹,直到大人们叫他们回家吃饭,大队的院子才安静下来。
大会散了,王二嫂子还没有忘记柴庄女青年怀孕的话茬,继续问春姑她娘:“你说的是真的不?”
春姑她娘满口肯定地说:“怎么不是?柴庄都传开了,长得挺好的一个姑娘,不知怎么就弄出这么丢人的事来!”
“我听说人家有对象,就是还没结婚。那个女的在县供销社上班,原本不住柴庄,但是怀了孕,只好说生病了,在柴庄租了房子,住在柴庄的。”李三年的媳妇听见春姑她娘和王二嫂子说话,也凑上来,把她听的消息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你说得不对,早就住柴庄了,人家下来是响应党中央号召支援农村的。他们一起来咱们县的有十来个,都分到县城周边村了,柴庄有三个,除了那个女的,还有两个男的小青年。”春姑她娘反驳说,她觉得她的信息最可靠。
“那是不是……是不是那个女的被一起来的小青年把肚子搞大的呀?”王二嫂子顺着春姑她娘的话说。
“好像不是。”春姑她娘看了看周围,跟王二嫂子递了个颜色。王二嫂子和李三年媳妇把脑袋凑到春姑她娘跟前。
春姑她娘神秘兮兮地说:“听说是柴庄村长的种!”
几个婆娘哈哈大笑起来。
如仙没听清她们说什么,但是猜想她们不会说什么正经话,觉得很无聊。一些没准儿的事,总会被传来传去,最后弄得像真事似的。如仙就听到过别人说她的闲话:什么孤傲呀,不爱说话呀,什么长得有几分姿色才红颜薄命呀,什么偏向巧巧让巧巧念书不让彩霞念书呀,什么家里哪天哪天又打架了呀……也不知道这些婆娘们为什么对别人的事那么感兴趣。
“嗨!如仙,走那么快干嘛?”春姑她娘发现如仙超出她们十几步远,就喊如仙。不知为什么,如仙越是不愿意开口,她们就越愿意从如仙嘴里套出一些话来。人的好奇心总是很大。
“我要回我娘那儿一趟。”如仙说。趁今天彩霞带米士健、米士冲在家里玩没跟出来,米士超跟他的小伙伴们还在大队玩,都不纠缠她的空当,如仙要赶紧回娘家一趟,给娘和舅舅洗洗衣服。
娘最近两年身体很不好。如仙一家子从庞家堡刚回来那段日子,娘的身子病得特别厉害,用娘的话说,她到阎王爷那儿走了一遭,后来吃了不少药,病轻了,但是始终没有大好,身子也越来越弱。如仙一有空就回娘家,照管娘,还有舅舅。舅舅岁数也大了,体力也越来越不如从前了。
虽然弟弟如衡早就结了婚,兄弟媳妇也算不错,能做的活儿都做,但兄弟媳妇也要照看几个孩子,一天到晚累得不行,所以,如仙回村后就把娘家的好多家务活儿接了过来。为此,米寿昌没少跟她打架。但是,如仙该怎样做还怎样做,总不能扔下娘和舅舅不管。
“如仙也是个干活儿的命,两家子的活儿都干。”李三年媳妇望着如仙的背影说。
“她就是命不济,要不,你说她年轻的时候,周围这一片村能找出比她还漂亮的吗?”王二嫂子慨叹着说。
“你说得是。要不是当年棒槌的那帮小痞子干兄弟老盯着如仙不放,家里又等着用钱,如仙她娘恐怕也不会那么快把她嫁到柴庄去,那样也就不会找个茬儿过不到头了。”春姑她娘唏嘘说。
“你们说,时间过得多快啊,一晃二十年了,棒槌的骨头早就烂完了!”王二嫂子说。
“别说棒槌了,棒槌他爹也不知道死哪里了。哎,他们李家老大这一枝就这么绝了。”春姑她娘说。
“老二家那一枝两个闺女都嫁到外村,村里也没有人了。老李家弟兄四个,当初也是大家子,哎,现在就剩老三老四家有人了。”春姑她娘补充说。
“像老大、老二家那样的人早死早好,如果活到现在,准是挨批斗对象。阶级斗争天天抓,不抓他们抓谁呀?”李三年媳妇咯咯笑起来。其实她娘家不是红崖村的,但是嫁到红崖村后,听说了不少李家以前的事,对如仙两个伯伯的霸道有所耳闻。
“别让老四家的人听见了,那可不好惹。”王二嫂子左右张望了一眼说。如仙的四叔前几年因病死了,留下两儿两女。大儿子是个光棍,没订上媳妇。二儿子结了婚分家单过去了。两个闺女都出嫁了,所以如仙的四婶子跟大儿子住,日子过得冷冷清清的。
“不管什么时候,不要把坏事做绝了,省的没有好报应!”春姑她娘说,她的话中暗指如仙四叔的大儿子当光棍的事。
“好人也不一定就有好报应。如仙哪样不好?是长相不好,还是心眼不好?可是嫁到柴庄没几年男人就进了监狱,白给那个男人的俩孩子当了几年后娘。拖着巧巧这么个闺女成了受气包,嫁给米寿昌后,好像就没断了挨打。”王二嫂子说。
“巧巧那个孩子脾气也是拧(倔强,别扭,不驯服),她跑出去上学了,家里的活儿一点儿也指不上她,如仙还总是护着,米寿昌不生气才怪呢!”李三年媳妇说。
“几个老娘们背后嘀咕什么呢?还不赶紧回家去,当心哪天闪了舌头!”李老墨大叔从几个婆娘身边拄着拐杖铿铿地走过,对她们吼道。李老墨大叔岁数大了,但耳朵还好使。他为人正直,见春姑她娘、王二嫂子、李三年媳妇三个小一辈的媳妇嘀咕个没完,猜想她们又在背地里传闲话了。
春姑她娘本想骂一句多管闲事,但一看是李老墨,就止住了。村里没人敢当面骂李老墨的。春姑她娘撇了一下嘴,给王二嫂子、李三年媳妇使了个颜色,大家都不说话了,等走到街口,也就各回各家了。
如仙回到娘家,看见娘坐在炕上正哄着如衡家的三闺女玩,气色比前两天好多了。如仙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娘,我回来给您们洗洗衣服。”如仙一边说着,一边收拾脏衣服。她要背上衣服到门前的水塘里去洗,村里的人大都在水塘洗衣服。
“有如衡媳妇呢,你就别管了。”如仙娘怕米寿昌找茬埋怨如仙总惦记着娘家。
“如衡家的孩子都还小,如衡媳妇自己忙不过来,孩子还要您来看,还是我洗吧。”如仙说。
“如果不是我身体不行了,我就自己洗了,谁也不麻烦你们。”
“那你早点儿身体好起来吧。”
“是啊,身体好了不拖累人了,还能帮你们带带孩子。巧巧离开我后,我一直不习惯。”如仙娘想起巧巧,鼻子有点泛酸。
“知道您最心疼巧巧,最想巧巧,可您也要心疼自己的身子才是。您病得起不来,自己受罪,谁都代替不了您!”如仙对娘说。
如仙从心底感激娘,不是娘一直照管巧巧,巧巧不知道成什么样呢。自己这个娘当的可不称职,实在没给过巧巧什么。
“我舅舅到哪里去了,怎么不在家?”如仙想让舅舅也换换衣服,她好拿去一起洗,却发现舅舅不在家,便站在院子里大声问屋里的娘。
“可能出去了吧,没准儿到谁家串门了。他说是不管村里的事了,但没有一天不操心的。多少年的老习惯了,改不了!”如仙娘说。
如仙没有再耽搁,她要赶时间把手上的脏衣服都洗完,要不,小儿子米士健如果闹着找她来,她就干不成活儿了。
当如仙紧紧张张地把一大盆衣服洗完晒好,快中午了,如仙又赶忙回米家做饭。
村里的生活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一上午过去了,转眼一天又过去了。如仙没觉得做什么,一年一年就没了。眼看快四十了,她好像除了养一堆孩子外,其他什么也没有。不,应该说还有,还有受伤,还有眼泪,还有思念,还有感情的债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