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怎么有人了?”严志纲晚上回学校睡觉,见李佳欣的宿舍有了灯光。这是他没想到的,还没到开学呀。
严志纲走上前去敲门,要弄清是怎么回事。
“当、当、当。”
“谁呀?”屋里传出李佳欣的声音。
“我。”严志纲回答。
门开了,李佳欣站在门口,脸上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激动。
“你怎么大十五的回来了?这么早?”严志纲很意外。“家里又……?”严志纲说了三个字就停住了。
“屋里说话吧。”李佳欣说,把严志纲请进屋后,她赶紧把门关上了。天气太冷了,开着门冷气全跑屋里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严志纲问。
“下午到的。”李佳欣看着挺平静,不像她后爹找到学校闹事那次反应强烈。
“家里没再出什么事吧。”严志纲小心翼翼地打探。
“你想,老头子能不找我的麻烦吗?要不我怎么提前回来呢。”李佳欣说。
“又打架了?”严志纲觉得李佳欣的生活真是悲惨。
“过年舅舅家一直有人,他也就是堵着门口骂。我能躲开的时候,就躲开他。”李佳欣看起来很平淡,像是讲别人的故事。“我在正月十五回来,他想不到,他知道我还没到开学时间。真到开学,我再回学校,他肯定又在路上截我。”李佳欣有了一次教训,考虑事情更周到了。
原来这样,严志纲明白了。
“可是,学校伙房这两天没饭。”严志纲说。如果不是男女有别,怕李佳欣推辞,再加上自己家那么一大家子人,而且穷得叮当响,严志纲真想说“这两天到我家去吃饭吧”,他也好帮帮这个命运不济的女孩子。
“没事,我带了干粮。这么冷的天坏不了,就两天,很快就过去了。”李佳欣对这点困难一点都不当回事。
“别说我了,你寒假过得挺好吧?”李佳欣问严志纲。
“没闲着。二叔他们提出要分家,找老辈子说事,忙点儿;家里住不开,想盖房子,要到生产队找人,跑了也不知道几趟。反正一个假期忙忙碌碌没闲着。”严志纲说。
李佳欣的眼睛盯着严志纲,似乎在问:“结果怎么样呢?”
“分家的事好说,自己家的事。说好了,出了正月就把家分了。盖房子的事不好办,我家没有地方,大队里又不给批房基地。”
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李佳欣觉得不光是自己,谁都过得不容易。两个人都沉默了起来。
“开学了,你就教初中了啊?”严志纲打破了僵局,其实放假前已经公布了,大家都知道。
“是。”李佳欣说。
“过年时候,我碰上严顺子他爹,跟他说了你下学期不带四年级的事,他觉得很可惜。他说了你好多好话,说你代这半年课,严顺子进步很大,不愿意让你去教初中。”
“这也不是我的功劳。严顺子脑子挺灵,就是贪玩,多鼓励他就行。”李佳欣说,“其实每个学生都挺好的,哪个老师教都一样。”
“不一样,我承认你们受过正规教育的国办老师水平就是高,最起码知道怎么教。”严志纲真心地说。
“你谦虚了,很多民办老教师教得也很好,他们经验丰富,值得学习。”李佳欣觉得自己有很多不足。
李佳欣的目光正好与严志纲的目光撞在一起,两个人都笑了。
“说着说着,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我不打扰了。”严志纲起身告辞回自己的宿舍。
严志纲第二天醒来时间已经不早了,急忙回家。他走到张二战家门口的时候,正好碰上张二战从家里出来,他一见严志纲,就大声喊:“好你小子,是不是又谈上对象了,把我忘了,也不到我家里来了?走走走,到我家里玩牌去!”说着话,张二战抓住严志纲的胳膊往他家里拽。
张二战是严志纲从小一起玩大的发小,小时候没有哪天不泡在一起的。两个人同岁,又一起到红沙河中学上的初中。严志纲家里没有地方住,就在张二战家跟张二战一个炕上住了三年,上了班后才搬到学校去住。严志纲过去的事,没有一件张二战不清楚的,包括严志纲曾经跟曹小青要好过的事。
“我还没吃饭呢?”严志纲说。
“正月里饿不着你,你又不是在我家吃得少。”张二战说。“告诉你吧,张金成回来了,在我家呢,趁着他还有几天回部队,咱们几个好好玩两天,我正打算去你家找你呢。”
“是吗?”严志纲听说张金成从部队回来了,非常高兴。张金成当兵两年了,还没见过面呢,严志纲不再说什么,跟着张二战就进了他家。张金成比严志纲大两岁,但也是从小一起玩大的。还有严新彪,他们几个那可是最要好的哥们了。
严志纲一进门,才知道屋里太热闹了,他们那一帮儿的哥们都在这儿,几个人正围着张金成问这问那。
“金成,你回来啦!”老友重逢,严志纲特别高兴。
“没骗你吧!”张二战说:“这家伙还不愿意来呢。”张二战指着严志纲对别人说。
“我早晨起来晚了,还没回家吃饭呢,就被二战拽了进来。”严志纲解释说。
“金成,你在部队挺好吧?”严志纲跟其他人一样,见金成穿着一身军装,羡慕得要死。
“还行吧,就是新疆那边风沙太大,气候不如咱们这儿好,不过部队上伙食呀什么都挺好的。”金成说,见一群人个个都是羡慕的眼光,他也觉得自己挺骄傲的。
“我长得个子太低,要不也就当兵去了。”严志纲说。
“你不是当老师吗?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多好。”金成说。
“哪里,现在当兵的多吃香呀。一说当兵的,谁还不多看两眼?”严志纲说。
“就是!姑娘找对象,都愿意找当兵的。一说军装上有四个兜,不用相,妥了!”严新彪嫉妒地说。他当时也报名当兵了,但是没有通过。
“厨房里有馒头,你要吃就去拿。我们这里先摆牌,今天不玩一天,谁都不许走。”张二战对严志纲说。
“我不吃饭没事,得回家跟我娘说一声,再回来玩。”严志纲怕自己老不回家,娘担心。
“别找借口,我找人给你娘说一声就行了。”二战说着,叫来他哥家的孩子,“去,到你志纲叔家,跟他们家人说一声,就说志纲叔今天在这儿,不回去吃饭了!”小孩儿领了令颠颠地跑出去传话了。“晚上也不回去。”二战追出门又补了一句。
严志纲什么也不说了,立刻找个凳子坐下来。他好久没有痛快地玩了,这一玩儿,不是一天,而是一天一宿!大家到了第二天快明时,才一个个东倒西歪地挤在张二战家的炕上睡着了。
严志纲觉得没有玩够,就开学了。开学了,就没有时间玩了。
新学期开始了,北峪口学校迎来了第一批初中生,他们来自周围四个村,共三十六名学生,因为都是贫下中农子弟保送入学,没有参加过小升初统一考试,所以入学后需要进行一次“摸底考试”,这让刚接初中班的李佳欣更忙了。
因为是开学第一天,学生们到校的时间不一致,稀稀拉拉地,弄得李佳欣整个上午都没能歇会儿。
大概等到上午九点多,花名册上的学生全到齐后,李佳欣才开始摸底考试。
考试内容很简单,但是李佳欣粗略看了一眼,竟然有一半的学生不能不及格。这种知识底子的学生,今后的课该怎么上呀,学生们简直什么都不会!
中午吃饭的时候,李佳欣见到张义国,简单汇报了一下学生报到和摸底考试情况。她有些泄气地说:“有些学生的基础太差了!小学低年级的题都不会,上初中怎么行呢?”
张义国说:“这没有办法,学生学习再差,他只要想上,咱们就得认真教,他们可都是贫下中农子弟,哪个都不能劝退。”
李佳欣点点头,她知道这个年头“贫下中农”的分量有多重。
“因为咱们这儿刚办初中,学生水平参差不齐,你得费费心,我相信你。你把四年级那么不好带的班都带得不错,我相信带这个初中班也没问题。”张义国的信任对李佳欣是个莫大鼓励,她开始把畏难情绪抛到脑后,琢磨着下一步怎么去做工作。
下午的时候,李佳欣趁空闲,调整了办公室。她从北房原来的办公室搬到了西房新设立的初中办公室。她刚刚把桌子摆好,就见王兰香向这边来了。
“李老师,你的信!”王兰香老远就摇着手里的信大声喊,惟恐大家不知道。
李佳欣站着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李老师,你的信。刚才他们又给你拿到老办公室了。”王兰香呼哧呼哧地说。
“又是那个军队上的?”王兰香明知故问,不打听点什么消息出来很不甘心。
李佳欣接过信,对王兰香说了声:“谢谢你。”
“你不赶紧看看?看日期像是年前就寄来的。”王兰香显然已经把信封研究了半天。
年前就寄来的信?这是李佳欣没有想到的。不过怎么也不能当着王兰香的面看信,让她知道什么事,全校的人很快都知道了。那次米寿昌从学校走后,学校里就有人开始风传米寿昌的话了,说李佳欣忘恩负义。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王兰香好几次当着李佳欣的面说谁谁谁先说的,似乎她是最后一个听到李佳欣家里事情的人。
“我两手都脏,回头再看吧。”说着,李佳欣把信扔进了抽屉里,接着整理桌子上的书本。
“那你忙吧,我走了。”王兰香走了,似乎有点失望。
王兰香也就事多,李佳欣想。如果别人也像她,她那些不光彩的事早就传得更沸沸扬扬了。
记得上学期有一天下午下班后好久,李佳欣想起有本书放在办公室里,她打算晚上看,就返回办公室取。经过张义国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见门没上锁,里面还有低声说话的声音。她很纳闷,这么晚张义国还没下班?这时,恰好里面传出“哎呀”一声,接着是一阵浪笑。她一听就知道是王兰香的声音,下意识地往张义国办公室看了看,透过门缝,正看见王兰香坐在张义国的腿上,两个人在亲昵呢。见此情景,她羞愧极了,就像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不好意思赶紧离开了。
怪不得老师们都背后议论王兰香和张义国关系暧昧,原来确有其事,李佳欣心想。让人不能理解的是王兰香干了那种事怎么还会很坦然。那天晚上,王兰香回到宿舍,什么事也没有似的,跟李佳欣叨叨了半天她家的事,说她爱人怎么听她的话,还数落她的婆婆怎么不好。
李佳欣看着王兰香的背影,轻轻地摇了摇头。
“李老师,要下班了,我先走了。”和李佳欣一个办公室的高雄飞打招呼说。
高雄飞是解放前的老高三毕业生,今年不到五十,已经有不少白头发了,可能是家里的拖累重吧。李佳欣对他内心里敬重。
“高老师,您走吧,路上小心。”李佳欣非常礼貌地说。
高雄飞走后,李佳欣把信拿了出来,看看日期,果然是年前就来的信,可能是因为学校放假,就一直压在了大队里。
李佳欣看了信,才知道高英杰过年没有回来的原因,原来他被批下来四月份复员,因为过了年没多少时间,就改变计划不回来过年了。部队离家太远了,来回一趟花不少钱,为了以后日子着想,还是最好节省下些钱。
原来是这样!李佳欣心想。一个寒假她都过得不踏实,不知道高英杰什么意思,看来是错怪他了。
李佳欣又一想,四月,很快不就到了吗?他要是回来了,会怎么样呢?李佳欣想,是不是给高英杰写封信,问问他的打算?
李佳欣正在办公室里想事,刘芙蓉过来找她。
“李老师,你想什么呢?还不去吃饭!就剩你自己了,你再不去,唐师傅就锁门了。”刘芙蓉的喊声一下子把李佳欣的思绪打断了。
“行,我马上就去。”李佳欣匆忙收起信,走出了办公室。
“哎,听说你对象给你来信了?是部队上的?”刘芙蓉问。
李佳欣没回答。
“你还不信任我呀。”刘芙蓉瞪着眼问。
“不是。”李佳欣说。
“那你不跟我说。”刘芙蓉嗔怪说。
“没什么好说的,别人给介绍的,就见过两回面,不很了解。”李佳欣的话很少。
“当兵的有当兵的好处,也有当兵的坏处。就说我爱人吧,一直在北京当兵,一年也见不了几面,我生病了也没人管。不过,离得远了,打架少。你想,两个人好不容易见面了,还没亲热够就分开了,没什么矛盾,所以感情挺好。”刘芙蓉说。
“你爱人是军官吧,是不是不用复员?”李佳欣问,她想起高英杰提到复员的事。
“他当兵后,又上了军校。军官也复员,不过,他们在军队上待的时间长,听说是熬到哪个级别后就不用复员了。”
说话的功夫,李佳欣跟刘芙蓉走到了伙房门口,两个人的话就此打住了。
“你吃饭吧,我先去备课。”刘芙蓉说。
伙房的旁边有间资料室,里面有个大煤火,冬天很暖和,住校的老师晚上集中在那里备课,省得每个办公室生煤火,节省不少煤。李佳欣吃完饭进去的时候,只有刘芙蓉和严志纲两个人,其他人回家了,不在校。
李佳欣走进屋子的时候,严志纲正抬起头来,两个人的目光正好碰在一起。
“李老师,刚才严老师问我你干嘛去了?你告诉他吧。”刘芙蓉笑着说,看样子李佳欣进门之前刘芙蓉跟严志纲正说笑什么。
李佳欣不知道刘芙蓉什么意思,用眼瞟了她一眼,没说话。
严志纲倒有几分不好意思。
李佳欣在刘芙蓉的对面坐下来,开始备课。屋里谁也不说话了。
十点多了,刘芙蓉站起身来说:“我困了,回宿舍睡觉去了。”
“哦。”李佳欣应了一声,她的注意力还在课本上。
“我也走了。”严志纲也站起身来。
“你也走哇?你再陪李老师一会儿呗,你看,剩她一个人,怪孤单的。”刘芙蓉用眼睛示意严志纲说,有点开玩笑的意思。
“那你陪她吧,我要走了。”说完,严志纲红着脸匆匆忙忙出去了。
“这小子。”刘芙蓉嘀咕了一句。
“李老师,这么晚了,你不走我可真走了。”刘芙蓉打着哈气说。
“你先走吧,刘老师。我再把这一点儿看完。”李佳欣指了指她手里的课本。
刘芙蓉走了,李佳欣接着看她的书。
严志纲回到宿舍,心怦怦地跳。他觉得自己像逃出来一样。今天晚上,他从家里吃过饭回到学校,见男宿舍又剩下了自己,觉得没意思,就早早到了备课室。他进去以后,见没有人,连经常在备课室看书的李佳欣也不在,很纳闷,心想,人干嘛去了?
过了一会儿,刘芙蓉来了,严志纲就问“李老师干什么去了,怎么没看见?”
刘芙蓉一听,说:“你怎么这么关心李老师?怎么不问问别人?”
严志纲本来没什么意思,让刘芙蓉一说,倒觉得自己的话不妥当了,赶紧圆话:“李老师不是一直住校吗?别人不在就是回家了呗,平时你们都不经常住校,刚开学肯定更是在学校住不下去。”
“我不是今天也没回家吗?你不问问我?”刘芙蓉笑着说。
“你不是来了嘛!我见你们俩没在一起才问的。”严志纲不好意思地说。
刘芙蓉故意逗严志纲,“你是不是看上李老师了?”
“你说什么呀!别瞎说。怎么会呢,我能配上人家呀,人家是国办老师!你可别乱开玩笑。”严志纲的脸涨得有点红。
“那你对人家那么关心干吗?还问我李老师干什么去了?”刘芙蓉学着严志纲的腔调。
“这还不是随口一问嘛。”严志纲说。
正在这时,李佳欣进来了,所以严志纲觉得很不好意思。后来,刘芙蓉要离开时,还没有忘记跟严志纲开玩笑,弄得严志纲更抹不开。幸亏李佳欣不知道刘芙蓉跟他说了什么,要不严志纲更不好意思了。
严志纲开始反复琢磨刘芙蓉的话,难道自己真的很关心李佳欣,却没有意识到吗?他开始回忆跟李佳欣相处的情景——第一次在校园里见到李佳欣、在李佳欣宿舍里聊天、在胜利桥上听她哭诉身世、放假前一起贴教室封条……他现在确实习惯晚上回到学校看看女宿舍有没有灯光,习惯找寻一下李佳欣的身影,但,这能说明什么呢?关心她不假,是怕她出事呀。像这样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谁知道了她的身世不可怜她呢!要说像刘芙蓉说得那样“看上”李佳欣,自己不敢吧,人家是国办老师,文化高,挣工资,怎么配得上人家?再说人家还有对象。严志纲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解释。
她的对象是什么样子?严志纲又想。听王兰香讲是部队上的,估计应该是高大英俊型的吧,像张金成那样,不,应该比张金成还要好才行。严志纲想着想着,禁不住嫉妒起当兵的来。
哎,想人家干吗?自己身高一米七再不长了,也没机会当兵了。还是现实点儿,以后找个媳妇过平淡日子就行了。
曹小青的样子又浮现在严志纲的脑海里。他们在一起的欢乐现在竟像虫子一样咬啮着他的心,怎么那时候的山盟海誓禁不起时间的印证呢?曹小青说消失就消失了,至今都没回来。有人说,初恋不懂爱情,但是这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又是什么呢?如果没有曹小青,或许他早就接受张爱梭了。
严志纲觉得对张爱梭有些不公平。说句老实话,张爱梭人也挺好,挺外向、挺主动,家庭条件比他家要好不少,但是不知怎么,他对她的感觉总是提不起来。或许太容易得到的就不觉得它珍贵吧?也可能是因为下意识怕再次失恋不敢去谈恋爱?反正依照自己家现在的条件,连房子都没有,根本提不上结婚的事,顺其自然,以后再说吧。
严志纲本来是个很豁达的人,今天晚上却因为越想越多,怎么也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