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青春七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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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李佳欣又生病了。这次她不光头晕目眩,身体不适,更重要的是心灵上受到打击。起因很简单,为了响应上面的号召,开展“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学校设立了专案组,动员群众踊跃揭发,还大规模进行“内查外调”,说要把批判斗争进行彻底。驻校的贫下中农代表张炳申和文昌浩是清理运动的总指挥,他们给老师们制定了揭发指标,让老师们“不留私情、不怕麻烦、不隐瞒包庇”地如实揭发。他们还着重强调说,对于以前处理过的政治历史、社会关系、家庭出身等问题,也要重新翻出来进行“再清查”,力争使本校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在全公社开展得最好。对于贫下中农的运动,李佳欣不敢说一个“不”字。只是她隐隐担心运动的矛头会对准她。

李佳欣终生忘不了在定关师范上学期间,她被其他同学排挤、孤立的悲惨遭遇。她没有做错过什么,人们却抓住她不放,原因就是她的出身和社会关系。因为这个,她的入党申请书写了一份又一份,每次都被束之高阁。她到北峪口学校教学以后,也写过入党申请书和思想汇报,但也总是因为她的身世背景,被一次次冷落一旁。现在,她的家庭出身、社会关系可能又面临着被清查的危险。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世袭”的无法改变的东西会像磐石一样压自己一辈子?

“李老师就应该接受审查。别的不说,她说过‘学校不能把教学扔了’。什么意思?明显是走“白专”道路!(相对于又红又专的文化大革命思想,主张抓教学就成了被批判的‘白专’道路!)如果那样,咱们的革命还怎么搞?”星期一的学校政治例会上,周新国检举说。周新国虽然刚回北峪口村时间不久,但因为他是本村的人,而且还是村大队干部何法子的亲戚,所以说话很硬气,也不讲情面。有人背后撑腰嘛,什么都不顾忌。

老师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李佳欣的身上。李佳欣的脸红了。在这种场合下,这么直接地遭受批评,李佳欣觉得难以接受,何况她不认为自己的话有错误。

“李老师,你对‘革命’有什么意见吗?”张炳申拉着长音问。虽然他是个大老粗,但因为是个地道的贫农,又是村大队派驻管理学校的代表,所以说话比谁都有架子,想骂谁就骂谁。学校里一些调皮的学生不怕爹娘,但是见了张炳申会吓得赶紧躲。

“我没有。”李佳欣低声回答。

“你不知道咱们的首要任务是什么吗?你看哪个学校不是把革命放在首位?”张炳申训斥着李佳欣。

的确,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中国已经找不到哪个学校按部就班教学读书了。学校的校长、老师每天早晚排着队向伟大领袖请罪悔过,不少老教师被批斗、游街,戴着“反革命”的高帽子或挂着“我有罪”的大牌子打扫厕所。几年下来,被迫害致死的校长、老师已经不在少数。如果问在学校里哪门学科被学得最好,那得说“攻心术”。“攻心术”属于心理学的范畴,文化大革命的小将们活学活用,将之用到如何跟“反革命老家伙儿们”作斗争上,甚至还研究出了不少创新的“战略战策”来。

李佳欣对“文化大革命”不敢有半句微词,但是她在心底固执地认为教书育人才是学校的职责所在。这可是从孔子那里就有的传统观念啊。当然,这些话,李佳欣只能在心里想想,她可是不敢提“孔子”两个字的。早在两年前“破四旧”的时候,孔孟之道就遭到了全面批判,别说现在了。

见李佳欣被当众批评,严志纲站了起来。

“我想大家对李老师可能有些误解。周老师回咱们学校时间不长,不了解李老师,也可能没有把李老师的话听全。据我了解,李老师不可能对革命有意见。咱们学校的政治活动,她都是积极参加的,而且一直追求进步,写过好几次入党申请书。她对伟大领袖的感情再深厚不过。你们可能不知道,她一直坚持写日记,深刻领悟伟大领袖的精神,积极响应党的号召,所以,她绝对不会有什么反革命的言行。我想,她如果说过周老师刚才检举的那种话,肯定是有前提条件的。不妨让她自己解释解释,千万不要随意给同志扣‘白专’道路的帽子!”

严志纲刚说完,周新国就站了起来,责问:“严志纲,你跟李佳欣什么关系,你为她说话?”

“我们,我们同事关系啊,大家都一样。”严志纲没想到周新国会这么问,脸都涨红了。

“严志纲,别觉得你现在是学校的负责人,就说话不当心。”坐在严志纲身边文昌浩低声警告严志纲。

学校“负责人”是什么?为什么不称呼“校长”?这个年头,有几个学校的校长不挨批斗?所以,各个学校才出现了没有校长的特殊局面,不得已才有了“学校负责人”!在北峪口学校,严志纲这个“负责人”,只比普通老师多管点儿事,多跑点儿腿,多挨些上级的批评,核算工分一点儿都不会多。有什么优势吗?严志纲心想,我什么时候把“学校负责人”的身份看得了不起了?

“我看你的思想也有问题!”张炳申拍了一下桌子,冲严志纲咆哮。“你别以为让你当了学校负责人,你就没顾忌了。你要是不积极支持运动,一样被批斗。你又不是没被批斗过,怎么这么没心眼啊?”张炳申揭了严志纲因为戴红袖章被批斗的伤疤。

严志纲刚想再说什么。李佳欣站了起来,她把话题又转到自己的身上。她不想让严志纲为了保护她,同样也遭到批评。

“我确实说过那句话。那是上次大家讨论学习时候说的。那句话报纸上有原话,我的确认为那句话有道理。如果说有什么错误,我一定深刻反思。请不要把问题牵扯到严老师那里。”李佳欣说完,老师们面面相觑,他们心里嘀咕,李佳欣跟严志纲相互担当,关系非同一般啊。

“既然是报纸上说的,那就下来找出报纸查对。其他还有什么问题,大家接着检举!”张炳申说。

“前几天,体育课打篮球,严志纲的鼻子被刘大昌碰破了,这是个意外。李佳欣当时在场,她教训刘大昌说,这次他竟敢打老师,如果不认错,就让贫下中农出面。张组长,文组长,你们现在都在,你们说,她是什么出身?她凭什么吓唬贫下中农出身的刘大昌?”周新国再次站起来揭发。

严志纲这个学期带着五年级的体育课。刘大昌是班里最调皮、最不好管的学生,他出身贫下中农,个子长得高大,曾经留过两级,在班级是个头头儿,什么杂种的事都做得出来。他曾带着几个同学偷过黄瓜,所以背后留下了“刘黄瓜”的诨号。那次上体育课,他不听严志纲指挥,严志纲批评了他一句,他竟然朝着严志纲的脸就是一拳,正好打在严志纲的鼻子上,血立刻流出来。恰好李佳欣经过,就不假思索地说了刘大昌一句:“刘大昌你太放肆了,老师管不了你,就找贫下中农干部张炳申来。”刘大昌一听叫张炳申来,很快吓跑了。

“严志纲,有这回事吗?”张炳申问严志纲。

“有。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有了问题,老师申请让贫下中农出面解决,这是正当的,不算什么吧?”严志纲谨慎地说,口气中有几分请求。他真不希望李佳欣为了他的事倒霉。

“别什么都轻而易举地过去,你详细把情况说说吧。”张炳申说。

严志纲把当时被刘大昌打破鼻子的事讲了一遍。

严志纲刚讲完,有的老师就小声嘀咕起来。

“安静了!”张炳申气恼地拍了一下桌子。“你们嘀咕什么?”

“我觉得这件事不怨严志纲,更不应该责怪李佳欣。刘大昌什么样,老师们都知道。当时的情景,李佳欣不说那样的话,恐怕严志纲被打得更厉害。老师挨打了没人管,以后,哪个老师还敢给学生上课?更别说管学生了!”刘芙蓉站起来说。因为上面催得不紧,刘芙蓉还没有办理回村手续,跟李佳欣一样还留在北峪口学校。

“对呀!学生打老师,你们不管,那我们以后也别上班了!我可胆小。”刘惠玲说。

“对啊。”其他老师也附和。

“严志纲如果不先批评刘大昌,肯定不会挨打。”周新国说。

“要是挨打的人不是严志纲,是你周老师。你还会替刘大昌说话吗?”刘芙蓉质问周新国。

“我……”周新国张口结舌了。

“我说一句吧。刘大昌那孩子就******不是东西,整天称王称霸的,谁他都不放在眼里。周新国也用不着为刘大昌说话。严志纲再遇上这种事,该管还得管,要不你这个负责人就白当了。学生都不听你的,老师们谁还听你指挥?”文昌浩终于开口说。他自从名义上当代表管理学校以来,虽然在学校待的时间不多,但还是了解了学校不少事。如果严志纲现在扔下负责人的担子不干,还真麻烦了。别看周新国咋咋呼呼的,论能力论水平根本没有办法与严志纲相比。

“别人还有什么吗?有话快讲,有屁快放!”张炳申粗鲁地骂,他根本不看是在什么场合。

“阶级斗争一刻不能放松,清理阶级队伍任务艰巨。不向专案组检举,你们就没办法立功。不过,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搞清楚的,下来要密切观察。如果没有人再发言了,今天的会议就到此为止。”张炳申见半天没人再检举,和文昌浩交换了意见后,宣布散会。

“肚子早******饿了。”老师们还没都退出会场,张炳申骂咧咧地说。张炳申最开始当贫下中农代表时那个神气劲儿,娶媳妇的时候都没有过。过了没多长时间,就觉得没劲儿了。他早不想当了,但是大队不让。现在又被认定是“清理阶级队伍专案组”的组长,他根本不想当。什么好处捞不着,还得罪人。他觉得有什么事还是交给严志纲去处理省心。所以,他开会也是走个过场。

会议散后,别人都回家了,李佳欣回到宿舍。她没心情做饭(最近学校即使中午也就李佳欣一个人吃饭,唐师傅干脆让她自己做饭吃了。),在想,为什么她总成为别人的靶子呢?她一向不敢多说话,一直加倍小心,但还是被人抓把柄。是因为她性格耿直,不擅长跟人拉关系?还是因为她是外村的,没有依靠?或者是因为她的身世复杂,才一次次成为人们审查的对象?

李佳欣思来想去,怎么都无法排解心里的郁闷。虽然天色已晚,但她还是决定出去走走,否则,她觉得会憋死在宿舍里的。

天冷得厉害。李佳欣裹了裹身上的棉袄,两只手紧紧地抓住领口。即便这样,她还是感到冷风灌进了身体里。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街上看不见行人。现在,是一家人围着桌子吃晚饭的时间。喷香的饭菜热乎乎地摆在桌子上,一家老小有说有笑地吃着饭,那是多么温馨诱人的场面啊。李佳欣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个让她难忘的记忆。

她想起儿时在姥娘家一家人吃饭的情景,想起大早晨舅姥爷和舅舅出门前分给她一碗热菜饭的情景,想起娘为米家一大家人做饭的情景……所有的亲人都离她远去了。

李佳欣的情绪低落到极点,就差哭出来了。她望着街道旁房子里透出来的灯光,闻着那诱人的饭菜香,一时觉得自己就是安徒生笔下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寒冷、孤单、凄凉。现在的她跟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摸一样:又冷又饿,悲惨至极,还没有人知道。

不知不觉中,李佳欣又来到胜利桥上。桥下没有轰隆的流水声——因为隆冬时节,桥下的水早就结了冰。

李佳欣静静地站在桥上,任凭呼呼的北风吹打着她单薄的身子。李佳欣的脑子开始出现幻觉。她听见有人跟她说话:

“孩子,你要脑筋学活一点,凡事要往开了想,记住了,巧巧?”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

巧巧,巧巧是谁?李佳欣艰难地从脑海里翻找着记忆的碎片。

“回家来吧,孩子!”又一个熟悉的声音。这又是谁在呼唤她?是姥娘么?姥娘上哪里去了?李佳欣着急了,因为她突然连姥娘的长相都想不起来了,脑子里有的只是姥娘家门前晃眼的白花、白纸柳、白杖子。

李佳欣的神经麻木了,像是水渠的水被冻住一般。

“李佳欣,李佳欣——”李佳欣似乎听见有人喊。李佳欣又是谁?

李佳欣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维了。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印象——一个神志不清的女孩子围着井台转啊转,后来被一双大手拉住了。那个人还对她说:“孩子,你可不要想不开哇!要不,我怎么跟你姥娘和你娘交代啊?”

“舅姥爷!”像闪电划过天空一样,李佳欣的脑子突然清晰了一下。

“你要争取入党啊。”舅姥爷的话像雷声一样让李佳欣清醒了。是的,她还没有完成舅姥爷的心愿呢。

“李佳欣——”

李佳欣又听见了喊声。

是我听错了吗?肯定是幻觉。李佳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世上,不会有人关心她是否存在。如果说有一个,只可能是严志纲,但是他早回家了呀,这是她明明看见的。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他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呢?

“不会的!”李佳欣再次否掉声音的真实性,她相信自己出现幻听了。

“李佳欣!”严志纲气喘吁吁地跑到李佳欣的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

奇迹出现了!李佳欣用眼睛盯着严志纲,似乎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她脑子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你怎么?你怎么?”李佳欣愕然地不知该说什么,她真的觉得现在的严志纲正坐在家里吃饭才对。

“你如果不让人担心就不行啊!”严志纲非常生气的样子。

“哇——”李佳欣哭了,扑倒在严志纲怀里大声地哭了。

什么都不需要再说了,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是苍白无力的。

严志纲紧紧抱住李佳欣,轻轻地说:“对不起,我说得太重了,你又让我担心了。”

李佳欣觉得自己像一条漂流在海上数日险象环生的小船,此刻,终于被大风吹到了一个避风的港湾,它可以在港湾中好好休憩一下了。

过了一会儿,李佳欣的哭声小了。严志纲说:“咱们回学校吧,外面风太大,你别冻着又生病了。”

李佳欣像个几岁的孩子,乖乖地听严志纲的话,跟着他返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