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6月12日晚上,李佳欣的宿舍里,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刘芙蓉,另一个是从红崖村远道来的玉莲妗子。她们是因为明天李佳欣结婚特意赶过来的。
明天就要结婚了,李佳欣的心不宁静了。是紧张?是欣喜?还是激动?说不清楚。
“大妗子,我觉得现在好想我娘。”李佳欣对玉莲妗子说。
“你娘要是还活着,能看见你结婚多好啊!”玉莲妗子慨叹,可能是李佳欣结婚让她想起如仙当年结婚的情景来。这一晃多少年过去了!
“是啊。”李佳欣更感伤。别人结婚都是热热闹闹的,她结婚冷清得不能再冷清了,简直可以跟学校的冷清一比——学校正放着麦假,安静得让人发慌。这还多亏玉莲妗子和刘芙蓉赶来了,要不她真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
“结婚该高兴才对,你们这是怎么啦?想那些不开心的干什么?”刘芙蓉说。
“是。”玉莲妗子赶忙说,“刘老师说得对,该高兴才是。巧巧娘结婚的时候我在,现在她也要结婚了,不知怎么就想起以前的事了,让刘老师笑话了。”玉莲妗子始终叫李佳欣以前的名字“巧巧”,幸好刘芙蓉知道内情,交流起来没有什么障碍。
“没事,刘老师也不是外人。”李佳欣说,“关系不近就不会过来了。”
“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你结婚我不过来,怎么可以?”刘芙蓉说。
李佳欣真心感谢刘芙蓉。她和玉莲妗子是她结婚仅有的亲戚了!
几乎彻夜未眠,李佳欣终于等来了天亮。今天,是李佳欣结婚的日子了!
刘芙蓉和玉莲妗子都早早起来,帮着李佳欣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李佳欣只买了一套新衣服,穿在了身上。她日常用的东西已经收进包袱里,只要别忘记带进严家就行了。她给严志纲做了一双新鞋已经提前给他了。现在她们能做的就是等着严志纲来了。
李佳欣的心像敲边鼓似的。人生就要从今天开始新篇章了,她既兴奋,又羞涩;既紧张,又忐忑。她心情不平地等待严志纲来接她。
可是,已经早晨七点多了,还不见严志纲的人影。
玉莲妗子着急地说:“不会有变故吧。你不说他家离得不远吗?”
“不会有什么事。”李佳欣表面上平静,但内心着急,她不知道严志纲有什么事了,才迟迟不来。
“这家伙干什么?我去他家看看。”刘芙蓉忍不住了,说完就往学校外走。她刚出学校大门,就看见严志纲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了。他上身穿着平日舍不得穿的那件蓝褂子,下身的裤子是新的,脚上是一双黑色千层底新布鞋。
“让你们等急了吧!”严志纲很抱歉地对刘芙蓉说。
“你干嘛去了,这么晚了?”刘芙蓉抱怨严志纲不知道主次。
“我一大早去红沙河村买豆腐去了。到卖豆腐那家了,不巧人家挑着担子沿街叫卖了。我追到曹家庄才赶上,回来也就晚了。”严志纲解释说。
“早点儿干嘛去了?”刘芙蓉埋怨严志纲考虑不周到。
“天气热,提前买了不是怕坏吗?”
“让别人去买也行啊,你们也真是的。快走吧,李佳欣在屋里已经等急了!”
“别人要上工,只能我亲自去。她没有不高兴就行。”严志纲说。
严志纲第一次见玉莲妗子,又是欢迎又是感谢,客气几句后说:“那咱们走吧,时间不早了,回家里说吧,家里人都等着呢。”
李佳欣瞅了瞅严志纲,又瞧瞧玉莲妗子和刘芙蓉,点了点头。玉莲妗子拉着李佳欣的手先出了宿舍门,刘芙蓉拿着包袱紧随其后,严志纲瞧了瞧屋里没有落下东西,关好门,上好锁,紧走几步赶上来。
一路上,没有鞭炮,没有鼓乐,没有鲜花,但遇上的人都给李佳欣和严志纲打招呼,纷纷给这对新人送来祝福。
此刻,严志纲家里,人们都在等待新娘子的到来。不光严家人,周围邻居大娘大婶很多人还有小孩子都来看热闹了。
李佳欣等人刚到严家小街口,就有两个孩子兴奋地跑到严家报信了。很快,就看见一群人迎出门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严志纲他娘。
李佳欣的脸蓦地红了。
玉莲妗子觉察出李佳欣的神情变化,说:“别害羞,谁都有这么一回。你大大方方就行。”
李佳欣没有说话,但是感觉手脚都不自在。
等走到一群迎亲的人跟前。李佳欣才注意到,严志纲的爷爷也出来等她了!
“接来了,就行了。”爷爷放心地说。
“来啦,就快进家吧。”是严志纲他娘说。
“这是佳欣的大妗子,这是刘老师。”严志纲分别把为李佳欣送亲的两个人介绍给他的父母和爷爷。
“多亏您了!”严志纲他娘拉住玉莲妗子问长问短。
“别在街门口站着了,快进家吧。”严志纲提醒大家。
于是,一大群人簇拥着李佳欣走进严家。
李佳欣走进西屋——她的婚房。她环视着屋子:临着东墙摆了一对上翻盖的衣箱(后来才知道是婆婆的衣箱翻新后给了她),北墙正对门口摆了一张六神桌,虽然油漆得很黑很亮,但是能看出是翻新的,因为是老式的。桌子上方有块大镜子(后来李佳欣知道大镜子是借来的,三天后就归还人家了),镜子前面摆着牙缸、牙刷、梳子等用品,这些都是她买来让严志纲提前拿到严家的。西面炕上整齐地叠放着四条被子、两条褥子。那条兰底小白花洋布被面的被子很显眼,摆在最上面,李佳欣熟悉,因为这是她花钱买的。炕席很新,炕沿也很干净。西墙正中央的大红喜字很喜庆。土炕南侧窗户上的窗花很精致。整个新房给人感觉很朴素,很简单。
“真难为李佳欣,比我结婚还简单。”刘芙蓉在严志纲出屋以后对玉莲妗子说。
“巧巧是个苦命,结婚什么都没有。”玉莲妗子也慨叹说。
“图个人呗,严志纲人不错。”刘芙蓉觉出自己说话不合适了,带得玉莲妗子也心情沉重,赶紧换了话题说。
李佳欣顺从玉莲妗子的指挥,进屋后上炕坐下。这时候的她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刘芙蓉跟玉莲妗子的对话,她正凝视着门口,似乎若有所思。
没过多久,“呼咙咙”,新房里挤进一大群“看媳妇”的,有大娘大婶还有孩子。
李佳欣下炕请这些人坐下,玉莲妗子和刘芙蓉也礼让这些大娘大婶们坐下来。
“不坐,不坐。我们站着看看就行。”这帮大娘大婶纷纷说。
“志纲,好小子,找了个好媳妇……”一个胖大娘说。
“多好啊。你说他们四个一起光屁股长大的,数志纲年纪小,没想到他最先结婚。”一个矮个子婶子跟刚说话的那个胖大娘说。
“你别愁,你们家二战说结婚也快。”胖大娘说。
“没影的事!今天谈了明天吹了,他哪儿有正经的,气死个人!”矮个子婶子说。看来她提起儿子来,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看严志纲这孩子多好,踏踏实实的,一看就像过日子的人!”矮个子婶子夸严志纲懂事,当然是说给李佳欣听的。
“人家媳妇也好啊。”胖大娘附和说。
李佳欣笑笑,不知道怎么接她们的话茬,也就没插话。
“你们都别站着,过来炕沿上坐啊?”玉莲妗子还在客气地让着座。
“不了!我们一天来家里八趟。别跟我们客气,我们看看新媳妇,认识了就行了。你们是贵客,你们坐。”胖大娘说。
“咱们还是出去吧,屋里地方小,你看这些孩子都不安生。”矮个子婶子指着跟前几个亢奋得乱动的小孩子说。经她这么一说,这群人又“呼咙咙”往外走。两个爬着炕沿蹭来蹭去的小孩看见大人走了,也急忙跟出去。
“有空来歇着啊!”玉莲妗子送到门口喊,她反客为主了。
屋内又安静下来。
“按老礼说,结婚应该给双方的老人磕头。看来,真是新事新办了。严家什么仪式都免了,也没让巧巧给公公婆婆磕头。”玉莲妗子对刘芙蓉说。
“都新社会这么多年了,不实行磕头了。再说,现在上面又不让大张旗鼓地办婚事、宴请客人。都是自己家人,也就不讲那么多礼数了。”刘芙蓉说。
“仪式可以没有,礼节咱不能丢。巧巧,你结了婚,要知道照顾老的,爱护小的。要勤俭持家,不能让人家说出不好来。”玉莲妗子觉得巧巧没有娘,她该多嘱咐巧巧几句。
“嗯。”李佳欣点头应承,心里感激玉莲妗子慈母般的关心。
这时候,屋里跑进一个小男孩,要上炕。李佳欣正纳闷,小男孩指着墙上的“洞房花烛”四个大红字说,“他们让我过来撕个角”。
“哦,快上来。”玉莲妗子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她把小男孩抱上炕,还教他怎么撕。
等小男孩离开了新房。李佳欣问:“为什么呀?”
“‘撕个角子,抱个小子’,就是让你以后抱个大胖小子。图个吉利!”玉莲妗子笑着说。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李佳欣笑了。
“看来他们家也不是什么老礼都不讲。”刘芙蓉也笑了。
时间过得挺快,转眼该吃中午饭了。
严志纲搬来一张桌子放在新房里,他大妹妹帮忙摆了几个板凳。之后,严志纲跟他娘交替端上一盘炒豆腐,一盘炒虾,一盘萝卜,还有一大海碗大锅菜,然后是几小碗米饭。
“吃饭吧。”严志纲请李佳欣和客人入席。
玉莲妗子跟刘芙蓉相对望了望,没有说话,但是表情流露出意外。
李佳欣看出来了。为了化解尴尬,带头坐到了桌前。
严志纲局促地搓了一下手,脸上很难为情。他也知道饭菜多么寒酸,别说这还是婚宴了。但就这,对他们家来说,已经很奢侈了。
“大妗子,刘老师,也没有好招待的,您们多包涵吧。”严志纲歉意地说。
“没事。”玉莲妗子说。
“别让大家忙了,过来一起吃吧。”李佳欣对严志纲说。
“他们不过来。”严志纲陪着坐下,给每人斟了一小杯酒。
“别呀!”李佳欣起身,自己亲自到婆婆屋子里去请爷爷,还有婆婆公公。
爷爷很高兴地入了席,但是公公婆婆不肯。他们知道菜少啊,哪里敢吃呢。
席间,大家都非常谦让。严志纲几乎都没吃几口菜,一直给客人和爷爷夹菜了。李佳欣也不敢多吃,唯恐玉莲妗子跟刘芙蓉吃不好。玉莲妗子和刘芙蓉见主家这么谦让,也不好意思放开肚子吃。爷爷心里高兴,说个不停,下去的酒多,吃的菜少。
“佳欣,这是咱爷亲自到红沙河捞的虾。”严志纲把一只小虾夹到李佳欣跟前的小碟子里。
“是吗?”李佳欣很意外。老人家七十多了,还到那么远的河里捞虾,为了就是今天的饭桌上添一个菜,真难为老人家了。
“爷爷您吃。”李佳欣把严志纲夹给她的虾夹给了爷爷。
“咱家穷,买不起鱼、买不起肉。闺女,委屈你啦!”爷爷叹着气说。
“没事。爷爷,我什么苦日子都过过。”李佳欣说。
“你们大家都尝尝。”爷爷冲着玉莲妗子和刘芙蓉说。
“好好。”玉莲妗子嘴上说着,但手里的筷子并没有动。
“爷爷今天高兴,多吃点儿。”玉莲妗子劝着爷爷。
“刘老师,你吃啊。”李佳欣用胳膊碰了一下身边的刘芙蓉。
刘芙蓉夹了一口菜放到嘴里。
“亲家别放筷子啊,吃菜!”爷爷看见玉莲妗子把筷子放在桌子上,忙劝说。
“吃呢,吃呢!”玉莲妗子客气地回着话。
严志纲把一块豆腐夹给玉莲妗子。
“你也多吃,刘老师。”严志纲又给刘芙蓉夹了一块豆腐。
“不客气,我自己来。”刘芙蓉说,心想,这是严志纲早晨跑到曹家庄才买回来的豆腐啊。
吃完了饭,玉莲妗子和刘芙蓉又陪李佳欣坐了一会儿,她们要起身告辞。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玉莲妗子先说。
“要不您明天再走吧。”李佳欣央求着玉莲妗子,她舍不得大妗子离开。
“让我陪你,他睡哪儿?”玉莲妗子扑哧笑了。李佳欣还像个孩子。
“让他回学校住。”李佳欣说。
“傻话,哪有洞房花烛夜,让丈夫到外面去睡觉的?”玉莲妗子笑李佳欣说话孩子气,但是从李佳欣的话里,她能体会到李佳欣孤单又紧张的心情。
“行了,我把你送到了丈夫家,也认识了他们家的人,放心了。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玉莲妗子说。
“要不,你再多待一会儿?”李佳欣退一步恳求。
“不了,离家那么远,晚了就天黑了。”玉莲妗子说。
玉莲妗子这么说,李佳欣不再挽留她了。这里离红崖村很远,晚了别让玉莲妗子不安全。
这时刘芙蓉也说:“我也要走了!”
“你离这儿近,你多待一会儿吧。”李佳欣说。
“我还是走吧。我们都走了,你趁清净睡一会儿觉。昨天晚上,你就没怎么睡。今天晚上有闹洞房的,你也早睡不了。老这样熬着,人可受不了。”刘芙蓉有经验,真心替李佳欣考虑。
李佳欣心想,还是好朋友关心自己。
李佳欣跟严家人一起送走了玉莲妗子和刘芙蓉。爷爷也微微驼着背回老房子去了。家里冷清下来。
严志纲不知道忙什么去了,新房里只剩下李佳欣一个人。
李佳欣靠在被子上,想打个盹儿,可是怎么都睡不着。于是干脆从带来的包袱里把日记本拿出来,写点什么。
写点什么好呢?好半天,她写下了下面这些话:
1969年6月13日,晴
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今后的负担会一天天加重起来,工作、学习、生活如何安排呢?如果计划不好,会一天天荒废下去。事情多了,工作占的精力就少了,这十来天的生活已经充分证明。我十多年的学业就如此荒废了吗?还有,我的病没有痊愈,还经常头疼,如果长期这样下去,一辈子一事无成,怎么甘心?
写着写着,李佳欣不想再往下写了,就收起了日记本。这些话很沉重,今天大喜的日子该高兴才对。即便是自己身上压力再大,也不能让人看出来。因为在李佳欣的人生字典里,没有“屈服”这个词。她不能向命运低头,哪怕遇上再大的苦难!
很快到晚上了!刘芙蓉说的话一点儿没错,晚上真有不少人闹洞房。家里来了严志纲的一大帮朋友,新房立刻热闹了。(一个原因是人们白天要到地里干活儿,没有时间。另一个原因是村里破四旧,不允许婚庆大摆场面。所以晚上会比白天人多、热闹。)
“哎,祝贺你们百年好合啊!”严新彪把一个大个儿的毛主席纪念章递给严志纲。
“看你小气的,你瞧我的。”说着话,张金成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布来,打开了,上面密密麻麻别着大小不一的毛主席纪念章,足足三十多个!他当兵时攒了很多纪念章,复员后带回来不少。
“哇!”一堆人挤过来,羡慕地看。
“真不少哇!”有人感叹。
“别炫耀了!再多也不如人家那大的好。”说话的人指着桌子的方向说。
桌子的正上方有一张八开纸大的毛主席画像,少说也要两毛五分钱才能买出来。
“多少不都是个心意吗?”一个矮个子说。他跟几个人合着送了严志纲一个毛主席纪念章。
“行了,行了。哥们弟兄心意到了就行了。”张二战说:“喝酒!酒呢,严志纲!”张二战吆喝的嗓门最大。
接下来,新房里摆下两桌酒席。炕上一桌,地上一桌。虽然饭菜更简单,但是热闹气氛一点儿不减。大家又是行令又是猜拳,还不时为谁喝酒吵吵。如果说严志纲的婚礼简单点儿、婚宴寒酸点儿不假,但是结婚的气氛一点不逊色,要多高涨有多高涨,你看吧,大家伙儿闹腾得跟开锅差不多。
来贺喜的这帮人都是就着咸菜也能喝酒的主儿,根本不介意有多少菜,一个个喝得闹得那个尽兴——吆三喝五的,划拳打赌的,起哄的,大笑的……人们折腾到后半夜,心满意足了,才陆续散去。
收拾完残杯冷炙,清扫好屋子,严志纲把门插好,瞅着李佳欣说:“时间不早了,上炕睡觉吧!”
李佳欣铺好被褥,轻轻脱去外衣。心想,我这就成了有家的人了么?明天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