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两棵姓曹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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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这个金黄色的季节,白苓背着一个洗得泛白的布袋朝曹大树家走去。她走到门口,对正在垒鸡圈的曹大树说,曹大树,你要不要我?看见曹大树发愣,白苓又说,曹大树,你说话啊,你咋不说话呢,你快点说要不要我,如果你要我,我就不走了,我就跟留下来跟你过日子,如果你不要我,我就走了。

曹大树揩了揩手上的泥土,说你打算到哪里去呢?白苓说我也不晓得自己要去哪里,我就顺着路走,走到哪里有人要我就停下来不走了。曹大树接过白苓背上的布袋说,那你就别走了吧,你以后就跟着我过日子了。白苓说,真的?曹大树说,真的!白苓说可是我是个寡妇,你真的会要一个寡妇吗?曹大树说,你嫁给我你就有男人了,有男人就不再是寡妇了。白苓就笑了,笑得脸上的皱纹像虫子似的蠕动不已,她说曹大树,你真是个好人。曹大树也笑了,他露出两排黄渍渍的牙齿,可是他啥也没说,他走过去把白苓拉进屋子。

白苓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说,曹大树,你给我做一个衣柜吧。曹大树说你婆婆死掉了,你把家里的家具搬过来就行了。白苓说为了给她医病,我欠了一屁股债,为了把债还清,我把所有的家具都卖了,我不仅把家具卖了,我连房子也卖掉了。曹大树说,卖了就卖了,不就是一个衣柜吗,我明天就把屋后那棵核桃树砍掉,我亲自给你做一个衣柜。

白苓惊讶地说,原来你还会做木工啊?曹大树得意地说,我的手艺好得很,村里很多人的家具都是我做的,你还要啥,你告诉我你还要啥,我全给你做。白苓说你就先给我做一个衣柜吧,你看这屋里,连放衣服的地方都没有。曹大树说,好的,我明天就砍树给你做衣柜。白苓说,为啥你现在不做呢?曹大树说,现在不行,斧头好久没用了,已经生锈了,要先把它磨快才能砍树,磨刀不误砍柴工嘛,你放心,我明天就开始给你做。

第二天,曹大树很早就起床了。他一起来就提着斧头往外走。白苓问他你还要磨斧头吗?曹大树说斧头昨天就磨快了,我今天要砍树。

曹大树砍树的声音很快就在屋子后面响起来了。他砍树的声音把曹小树和黄莲惊动了。曹小树和黄莲跑出去问他干啥?曹大树说砍树,我要砍掉这棵树,我要给白苓做一个衣柜。曹小树看着那棵伤痕累累的核桃树,忽然跳了起来,他说不行,这棵树有一半是我的,你不能再砍了。曹大树说放屁,这树咋会要有一半是你的?曹小树说分家的时候,家里的东西都是各得一半,现在这棵树当然也是我们各得一半了。

曹大树说,你这是胡搅蛮缠,这树我不砍你不说有一半是你的,我一砍你就来找麻烦了。曹小树说反正你不能再砍了,这树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能再砍了。曹大树说我就要砍,不砍掉它我去哪找木材来给白苓做衣柜呢?曹小树握紧拳头说你要砍我就和你打架。曹大树恼了,他提着斧头说打就打,不要以为我怕你!

曹小树看了看那柄亮闪闪的斧头,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黄莲站出来了,她说,小树,你不要怕他,这棵树是我们的,不能就这样让他霸占了。曹小树多少有些心虚,但他不愿意让媳妇看出来,他说,我不害怕,我怕他干啥呢,我就是怕谁也不会怕他。黄莲还对上一次的事情怀恨在心,她说,那你就收拾他,看他还敢不敢动我们家的树。曹小树没有动手,他顾虑曹大树手里的斧头。

黄莲想,今天正好报上一次的仇,要是错过机会,以后就不好对付曹大树了。她于是朝曹大树吐了一口,说你等着,有本事你给我等着,我就不信没人能够收拾你。这样说完,黄莲就在秋风里跑了起来,她跑得很快,就像一匹母马,转眼就跑得不见踪影。

曹大树不晓得黄莲到底要去哪里,他也不想猜测,他只想把衣柜尽快做好。他挥着斧头,打算继续砍树。曹小树走过去,说你不能再砍了,听到没有,我让你不要再砍了。曹大树抬起头,说你最好给我让开,我的斧头可不长眼睛。曹小树说这棵树有一半是我的,你不能把它砍掉。曹大树扬着斧头,说谁要是敢阻止我砍树,我就要他狗命。曹小树恨得牙痒,但他手里没有武器,害怕动起手来自己吃亏,只得站在旁边,说你会后悔的,你肯定会后悔的。

曹大树没再理会曹小树,他埋头砍树。咚咚的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那棵树太粗了,他砍了一阵,手臂就渐渐有些酸楚。曹大树放下斧头歇气,他摸出一支烟抽了起来。很快,他的脑袋就被一团青色的烟雾包围住了,当烟雾慢慢散开的时候,他看见了黄莲。黄莲的身后,还跟着王麻子陈昌盛和李狗蛋几个二流子。他们就像一支小小的军队,浩浩荡荡地从远处走来,很快就走到他的面前。

王麻子朝他嘿嘿笑了几声,说曹大树,你的屁股好了没有?曹大树脸红了一下,悻悻地说,你们来干啥?王麻子说不干啥,我们专程来看你的屁股。曹大树的脸更红了,他张了张嘴,却啥也没说出来。

这时候,曹小树得意了,他走过来说,曹大树,你不是要砍树吗,咋不砍了?曹大树说提起斧头,说咋不砍,这是我的树,我想砍就砍。曹大树扬起斧头正要砍下去,忽然被李狗蛋从后面扯住。李狗蛋说你不能砍了,这树是我们的了。曹大树诧异地说,咋又变成你们的了?陈昌盛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黄莲已经把树送给我们了,你说我们的树你还能砍吗?

黄莲说,对,我把树送他们了,我得不到,你也别想要。曹大树愤怒地说,我的树,你凭啥拿去送人。黄莲还没说话,王麻子却抢先开口了,他说,你们要吵架滚远点吵,反正谁也别想动我们的树,如果谁敢再砍我们的树一斧头,我们也要砍他一斧头。

曹小树笑嘻嘻地说,哈,你不是很有本事么,有本事你就砍嘛,你砍几斧头试试。黄莲也说,对,有种你试试。曹大树肚子里窝着一团火,但他没砍,他不想现在就惹事端。曹大树看着他们神气的样子,恨恨地瞪了两眼,然后提着斧头转身走了。

进了屋,白苓问他咋不砍树了,是不是砍断了?曹大树就像个哑巴,一言不发,他爬上床倒头就睡。也不知睡了多久,白苓把他叫醒了。白苓说起来吃饭了。曹大像根木头似的在床上滚了一下,嗡声嗡气地说不吃。白苓说为啥不吃呢,你是不是病了,你没病咋能不吃饭呢?曹大树说,我不吃,你别烦我。白苓嘟着嘴说我是为你好嘛。曹大树忽然爬起来,大声说,我不要你管,你滚,远远的滚!白苓泪珠打转,她说你让我滚哪里去?曹大树说管球你滚到哪里去,反正老子不要你了。白苓一子哭起来了,她哭泣的声音很低沉,呜呜的,但却显得无比伤心。曹大树心里像被刀割似的疼着,他说别在我的屋里哭,要哭滚出去哭!

白苓哭了一阵,提着她的袋子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她想如果你喊我一声我就不走了。白苓走到院门口,还没听见喊声,这让她无可奈何。她回过头来,想看看曹大树到底在干啥,结果她连曹大树的影子都没有看见。白苓伤心的泪水又流下来了,她大声地说,早饭我做好了,在炉子边放着,你记得弄吃,还有,你的衣裳我都洗了,在外边晾着,晚上要记得收啊。

曹大树闭着眼睛说,我不要你管,你走吧。

白苓哽咽着说,那我走了。

曹大树斩钉截铁地说,滚!

听着白苓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在院子外面。曹大树用被子捂住脑袋,放声哭了起来。

曹大树跑到村子里惟一的餐馆里吃饭,餐馆是马桂花开的,叫桂花餐馆。曹大树背着斧头走进餐馆的时候,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几只蚊子在空中飞来飞去。风把窗子刮得呼呼地响,让人感到有点寒冷。

曹大树在靠门的那张桌子前坐下,他说对马桂花说,我要吃饭,你快给我炒几个菜。马桂花说你要吃些啥菜?曹大树说好吃的全要,快点。曹大树看着马桂花满脸诧异,有些不乐意了,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桌子拍得颤抖起来。他说,你怕我付不起钱么,我有钱,不会欠帐的。于是马桂花就去给他炒菜,炒了满满一桌。曹大树又让马桂花给他打了一斤白酒,然后敞开肚子吃了起来。

曹大树一边吃菜一边喝酒,他的心里觉得无比悲壮,他想了两天,决定杀掉曹小树。欺负过他的人很多,比如王麻子,比如陈昌盛,比如李狗蛋,再比如洪大炮……但曹大树不怎么恨他们,他认为这些都是外人,欺负他没啥稀奇的。他只是想不通,曹小树是自己的亲弟弟,咋还常常和自己作对呢?他想了两天,头都想大了,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把曹小树干掉。其实,他把白苓赶走的时候,就是动了这个念头。赶走白苓就是为了自己能够无牵无挂的办这件事情。既然要办这样的大事,动手前自然不能亏待自己,先吃饱再动手,就算死也瞑目了。他心里很清楚,杀人偿命,只要杀死曹小树,等待他的将是一棵冰冷的子弹。

本来,他还打算连黄莲那个狐狸精干掉的,但看着黄莲微微鼓起的肚子,他就打消了那个念头。不管咋说,黄莲肚子里有种子了,估计是曹家的种子,既然是曹家种子,他就不能干掉黄莲,掐断自家的香火。

吃饱喝足,曹大树问马桂花多少钱?马桂花说七十八元。他摸出一张百元大钞,豪迈地说不用补了。然后,他让马桂花给他冲杯好茶。他喝着烫滚滚的热茶,觉得舒服极了。他想,也许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喝的最后一杯茶了。这样一想,他又有些害怕。他想临阵退缩,但转念又想,我窝窝囊囊地活了一辈子,尽受人欺负,也该做件大事让别人瞧瞧了。他这么想着,忽然放下茶杯,抬腿走出桂花餐馆,一直朝黑泥弯走去。他晓得曹小树今天在黑泥弯挖地。马桂花在背后大声问他干啥去?他头也不回地说,我去打狗!

桂花餐馆到黑泥弯只有两里路,但曹大树却感到无比漫长,仿佛他正走在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路上。经过一番漫长的行走后,他终于走到了黑泥弯。他看见了曹小树。曹小树正坐在地埂上歇气。他的心一下子缩紧了,他甚至发现手心里湿漉漉的直冒汗水,但是他并没有停住脚步,因为他实在找不到一个停下脚步的理由。

他说,曹小树,你太欺负人了。

曹小树没有说话,他脸上满是嘲笑的神情,显然还记着他那天懦弱的样子。如果不是这幅表情,曹大树也许不会抽出斧头。但曹小树太傲慢了,这让曹大树火冒三丈,本来他杀人的心思已经慢慢动摇了,很有可能会变成一个逃兵,但曹小树的态度却促使他变成了一个豪情满怀的勇士。

他大声说,你太欺负人了,曹小树。

这样说的时候他蓦然从后面抽出闪闪发光的斧头。曹小树实在太轻敌了,他不仅没有一丝警惕,甚至还轻蔑地说你想干啥,你想砍我吗?曹大树扬着斧头说,我就是来砍你的。曹小树显然没有把曹大树放在眼里,居然还放心大胆的坐在地埂上,没有半点站起来的意思。他说,李狗蛋他们收拾人的绝招很毒辣,你是不是还想试一回?

曹大树被激怒了,他气愤地说,我咋不敢,信不信我马上就劈了你!曹小树歪着脖子笑嘻嘻地说,来啊,朝这儿砍,快点啊,咋不敢砍了?曹大树觉得自己的手有些颤抖,他说别逼我,我真的敢砍。曹小树仍然看不起他,说你要是敢砍早就砍了。曹大树紧紧地握着斧头说,你不要逼我,你不要再逼我啊。曹小树的脖还伸在那里,并不耐烦地说,要砍就快点。

曹大树忽然觉得一股怒火从心中冒了出来,他大吼一声,举起斧头狠狠地劈了下去,随即,一股鲜血喷溅而出。曹小树倒在血泊中,脸上再也没有轻蔑和嘲笑,而是恐惧和痛苦。他微弱地说,我有靠山啊,你咋敢动手呢?曹大树说,你有靠山也没用了,他们全都没在。曹小树说,但我是弟哎……你咋会真的动手,我们是……亲兄弟啊!曹小树的话忽如一声响雷,惊醒曹大树,他蓦然跪了下去,抱着鲜血淋漓的弟弟嚎啕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