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愤怒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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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曹树根似乎很有耐心,伸着脖子,认真地看曹树林磕瓜子。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的意思。

于是他们开始了一场关于耐性的较量。终于曹树林忍不住了,他张大嘴,就像驴拉屎一样,把一堆瓜子壳吐到地面。研究了半天,曹树根终于弄清楚咋回事了,原来曹树林不是连瓜子壳吃下去,而是把瓜子壳存在半边嘴里。曹树根很佩服曹树林嗑瓜子的技术。曹树林说你是不是没见过磕瓜子?曹树根一脸诚恳地说,是啊,我还真没见像你这样磕瓜子的。曹树林说你是不是找不到事干了?曹树根说我就是没事干,我专门来看你磕瓜子的。

曹树林说你又不是疯子。曹树根老老实实地说,目前肯定不是,以后就不晓得了。曹树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找我有啥事?曹树根说没事我就不能来串串门啊?曹树林有点恼火,他说,你再不讲找我有啥事,我就睡觉了。

曹树根说,我儿子死掉了。

曹树林说,我晓得。

曹树根又说,我婆娘也死掉了。

曹树林说,这个我也晓得。

曹树根忽然大声地说,他们是马不换和曹毛狗害死的。曹树林说这两天我找他们谈过了。曹树根问他们咋说?曹树林又往嘴里扔了一粒瓜子,然后说曹毛狗说如果道歉能了事,他可以向你道一个歉,但如果要钱,他一分也没得。曹树根恼怒地问,那马不换咋说呢?曹树林看着他,不说话了。曹树根催促说,马不换是咋说的?曹树林顿了一下告诉曹树根,马不换说他没打曹大学,而是曹大学打他。曹树根一下子站了起来,他青铁着脸,狠狠地说,日你妈!

曹树林说,哎我没惹你,你咋骂我呢?

曹树根咬着牙说,我骂的是马不换!

曹树根又说,这事你说咋办?

曹树林叹着气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我也不好处理。

曹树根忽然伸出手,说那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曹树林很诧异,也很愤慨。他愣了一下,转身走进耳房,然后提着一袋子烟酒走出来,重重地放在地上。他说,你看看数目对一对。

曹树根真的打开袋子看了看, 然后提着袋子回家了。

第二天,曹树根就买了一把杀猪刀。

曹树根从屋子里搬出一个磨石和一盆水,然后唰唰唰 地磨了起来。

曹南瓜跑来问他干啥子。他说杀人。曹南瓜以为他开玩笑,于是又问他杀哪个?曹树根严肃地说,杀马不换和曹毛狗。曹南瓜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了,劝他别乱来,说杀人是要填命的。曹树根好像铁了心,他说,不管球了,反正我一定要杀掉这两个王八蛋!

曹南瓜和曹毛狗是姨夫,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把这个情况告诉曹毛狗。于是曹南瓜就跑去对曹毛狗说你晓得吗,曹树根正在磨刀哩。这个时候曹毛狗正在自留地里种菜,他头也不抬一下说他磨他的刀,有啥值得大惊小怪的。曹南瓜说曹树根磨刀是要杀你哩。曹毛狗把手里的锄头一扔,跳起来说不会吧。曹南瓜说真的,这是曹树根亲口对我说的,他说他一定要宰掉你和马不换,这个时候他正在磨刀。曹毛狗还是有些不大相信,他说不会吧,平时曹树根响屁都不敢放一个,他还敢杀人?曹南瓜说你不信算球了,他杀来的时候可别怪我没通知你。

曹毛狗不仅身体瘦弱,胆子也比较小,他确实有点害怕了,他甚至想象到了曹树根的刀子桶进他身体里那种冰凉的感觉。他见曹南瓜要走,急忙拦在前面,说姨夫,如果他来杀我,你会不会帮我打架?曹南瓜为难地说这个事不好办,你是我的姨夫,他是我的朋友,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帮哪个都不好啊!曹毛狗慌了,说难道你就忍心看着我被他杀死?曹南瓜无奈地说那你让我咋办呢?曹毛狗想了一下,说如果你不好帮忙,你就拉架,他提刀子来杀我的时候你死死地抱住他,让我跑掉。曹南瓜连忙摆手说不行不行。曹毛狗不大乐意了,他说咋不行,难道你就真的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在曹树根的刀子下?曹南瓜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不敢抱他,你想我要是死死的抱住他,他一恼火,说不定会反手给我一刀哩。

曹毛狗说,哪咋办啊?

曹南瓜说,我咋晓得。

曹毛狗有点绝望了,他想自己真的是死到临头了。他叹着气说,姨夫,如果我真的死了,婆娘和娃娃咋办啊,以后你要替我好好照顾她们!

曹南瓜仿佛看到了曹毛狗死去的悲惨情景,他觉得鼻子有些酸楚,他说姨夫,你放心的走吧,她们有我哩,我不会让她们饿着肚子的。

曹毛狗伤心地说,可是……可是我不想死啊。

曹南瓜说你不想死又有啥法子呢,如果我是曹树根我就不杀你了,可我不是曹树根,你不想死又有啥法子呢。

曹毛狗说姨夫,我真的不想死,日子过得好好的,我真的不想死啊。你去劝劝曹树根,说如果他不杀我,要啥我都给他。

曹南瓜想了一下,说好的,我帮你去劝劝他,希望他别杀你,不然以后我就没姨夫了。

曹毛狗说快去快去,再晚就来不及了,说不定啊,这个时候他已经提着刀子走在路上了。

曹南瓜找到曹树根的时候,曹树根还在磨杀猪刀,唰唰唰的,听得人心惊肉跳。

曹南瓜说明来意。曹树根忽然一下子提着刀子站了起来。曹南瓜觉得自己的腿有些颤抖,他不明白自己的腿为啥颤抖。他想,曹树根要杀的是马不换和曹毛狗,又不是我,我的腿为啥颤抖呢?曹树根说我不杀他真的要啥给啥?曹南瓜说曹毛狗是这样说的。曹树根说那我要我的婆娘田秀英和儿子曹大学。曹南瓜说可是她们已经死了。曹树根狠狠地说那只有让曹毛狗给她们填命了。曹南瓜语重心长地说,你让曹毛狗给曹大学填命也没啥,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杀掉曹毛狗,那你就要挨枪子,你挨枪子也没啥,可曹小学没爹没妈的,以后咋过日子啊?曹树根低头想了一下,说那曹毛狗舍得给我啥?曹南瓜晓得曹毛狗可能不会死了,他松了一口气说,要啥给啥!

在曹南瓜的斡旋下,曹树根和曹毛狗经过谈判搓商,终于达成协定。曹毛狗把家里的老黄牛赔偿给曹树根,而曹树根则放弃刺杀曹毛狗。 这次谈判干分愉快,曹毛狗捡到一条命,而曹树根也白白捡到一头牛。这让双方都觉得自己捡到了大便宜,曹毛狗一高兴,还请曹树根和曹南瓜到马桂花的餐馆里面喝酒。一顿酒喝完,双方的仇恨也就随即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心情愉快的曹树根一大早就把曹小学叫起来了,他说儿子,不要睡懒觉了,家里有牛了,我们到山坡上放牛去。

他们把老黄牛赶到山坡上后,父子俩就坐在春天的草丛上歇气。

曹树根说,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马不换害的,你一定不能忘记这个大仇人!

曹小学说,还有曹毛狗。

曹树根说,曹毛狗就算了,他给了我们一头老黄牛。你只要记住马不换这个狗东西就行了。

他们说了一阵,困了,然后不知不觉地在温暖的阳光里睡着了。

他们是被一阵响声惊醒的,他们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老黄牛正和一头健壮的黑牛用头抵架。曹树根一下子爬起身来,他想看看自己的牛吃亏没有。他看了一阵,发现自己的牛处于下风,黄牛毕竟老了,牛也和人一样,年纪愈大,力气就愈小。它显然不是黑牛的对手,正被这个小青年抵得连连后退。曹树根见形势严峻,忙喊曹小学过来和他把两头牛分开。曹小学不愿意,说好看得很,让它们尽管打。曹树根恼了,他吼叫着说,好看个球!再不分开,我们家的牛就被打死了,你不帮忙回去我打烂你的屁股!曹小学出于自身的安全考虑,也跑过来帮忙。

曹树根扬起手里的鞭子朝黑牛身上抽去,想把它赶跑,他的鞭子扬到半空却停住了。他发现那是马不换家的黑牛。这个发现让曹树根收起了鞭子,他觉得马不换家的牛迟早也是自己的牛。曹毛狗赔偿他一头牛,马不换当然也要赔他一头牛。于是他飞快地和曹小学把两头打架的牛分开了。曹树根站在旁边,十分仔细地打量着黑牛,他就像当年看见曹小学的妈一样,愈看愈喜欢,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给黑牛整理皮毛。这个时候,他觉得这简直就是自己的牛了。

为了尽快得到黑牛,曹树根又开始磨刀了。刀子在春天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如镜子一般明亮。

曹树根放出风声,人死不能复生,如果马不换愿意把他的黑牛赔偿自己,他将放马不换一条生路,不再刺杀马不换。

马不换听到消息后不仅没有把黑牛赔偿给曹树根的打算,反而嘲笑曹毛狗是胆小鬼,他说养一头牛多不容易,咋就舍得白白送给曹树根那个神经病呢?

有人劝马不换说也许他真的会来杀你,你最好避一避。马不换哼了一声说他也杀得掉我?你看他比猴子还瘦,哪里是我的对手。那人还是替他担心,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说不准他会躲在哪个旯旮里捅你一刀子,你还是当心一点好。马不换豪迈地说我怕个球,他曹树根尽管来,看我不揍得他满地找牙。

听到马不换的话,曹树根气坏了,他当天就提着亮闪闪的刀子朝马不换家奔去。在路途中,曹树根有些心虚了,他希望有人能跑过来拦住他,最好夺掉他手里的杀猪刀,可是看着杀气腾腾的曹树根,所有的人都以一种恐慌的神色给他让开道路,让他畅通无阻地前行。曹树根无可奈何,只有提着杀猪刀,朝马不换家的方向走去。走在路上,他觉得自己的脚上像绑着铅块,沉重得很。他的思绪像潮水一样起伏着,愈想,他的心跳得愈快,似乎他不是去杀人,而是去做贼,去盗窃别人的东西。走到半路,曹树根甚至逐渐放慢步伐,故意担搁时间,盼望有人能够为马不换通风报信,让马不换及时地逃走。但野马冲所有的人都是胆小鬼,看着他亮闪闪的刀子,竟没有一个人去向马不换告密,这让曹树根无计可施,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曹树根没走多久就顺利地走进了马不换家。

马不换说曹树根,你提刀子到我家来做啥?你给我滚出去!曹树根扬着刀子说我要杀死你,我要给我儿子报仇,你打死了我的儿子,你要血债血偿。马不换不承认他的说法,他说我打你儿子了吗?你搞错了吧,我没有打你儿子。曹树根说你打了,你别想抵赖。马不换伸出手,说证据呢,你拿出证据来证明你儿子是我打死的。曹树根说你打他的时候很多人都看见了,你打得他嘴里都淌血了。马不换说那也不能说明你儿子就是我打死的啊。曹树根说你不打他咋说死就死了呢?马不换有些不耐烦了,他说就算是吧,你打算咋办?曹树根说我要杀死你给我儿子报仇。马不换嘿嘿笑着说你杀我?你杀得掉我吗?曹树根警告说老子要动手了。马不换捞起衣裳,露出脏兮兮胸口说动手啊,有种你就来杀我。曹树根觉得额头冒汗了,他说别以为我不敢,我真的要杀了。马不换再次发出邀请,说来杀啊,快一点,老子还没吃饭哩。曹树根握刀的手有些颤抖了。马不换更得意了,他又催促说快球点,要杀就快球点,别耽搁老子的时间,老子饿得很了。

曹树根觉得自己没有退路了,他一咬牙,就把手里的刀子送了出去,曹树根以为马不换一定会躲避的。但是,马不换不知是傲慢还是迟钝,对那把亮晶晶的利刃竟然毫不在意,曹树根几乎没怎么用力,那片刀光就像虫子一样钻进了马不换的身体,然后不见了。曹树根惊奇的是手上的温度,他第一次感觉到人血的温度,而且还那么鲜艳,这几乎吓了他一跳,最让他受不了的还是马不换脸上那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就像看到了天底下最邪门的事。曹树根于是跳了起来,他扔掉那把血淋淋的刀子,一边尖叫,一边发足狂奔。他尖锐的叫声穿过田地,穿过村庄,最后,消失在村外一片无边无际的竹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