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天,杏树刚绽放出几缕新芽的时节,王肃随同村人一起南下打工,开始他的第二种人生征程。村人回来、出去、再回来,但同行的队伍里始终没见王肃的身影。对此的传言有八九种,较为可信的两种说法是,村人丁说,他们运一船石灰到杭州湾,正下船的时候,遭遇了当地人的拦截,当地人对上门篡夺财路的他们深恶痛绝,双方尚未争执几句就突然发生了械斗,而后王肃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村人丁较为隐晦地暗示了王肃的结局,他用语贫乏但绘声绘色地渲染了械斗的壮烈场景和满江血红的流水之后说,接连三个夜晚他冒着生命危险偷偷蹲伏在下游的岩石滩边,却始终没有等到王肃漂流而来。
第二种说法起源于与一枚杏子有关的争吵,村人辛的儿子为了偷摘一枚杏子而几乎将王肃家满树的青涩杏子摇落在地,当王肃父亲王和平的斥骂引发几天的拉锯战最终演变为大打出手后,在怒气将歇之际,村人辛攻击王家培养出一个书呆子。他含糊不清的表达大意是这样的,他和王肃各挑一担肥猪菜走在绍兴一个集镇夜色阑珊的街头,那时他们渴望能找到个歇脚之处,否则还得在黑暗中徒步几个钟头赶往下个集镇。夜里八九点钟的光景,集镇上只有一个地方亮着灯。他们匆匆赶过去。惨白月光下,他们投在青灰墙上的影子深一脚浅一脚奔跑着显得鬼影憧憧。快要到达最后一个转口时,突然斜刺里跳出几个身影,无疑是抢劫的。他便和王肃分头逃跑。他分明看见,王肃身手敏捷地直窜入那亮灯的所在了。第二天,他返回来寻找,才得知那地方是派出所。那么,卖国家明令禁止的肥猪菜的书呆子王肃肯定是被关进牢里了。
这年春夏之交,太阳每天按部就班地盘踞天空,不遗余力地炙烤着大地,热气逼人的乱风经常不知从某个缺口处侵袭出来,狂卷着茅房、草垛和家禽,孩子们在乱风中翩翩起舞,一无所知地叫喊奔跑着。这样预示着将颗粒无收的光景中,王和平给邻居帮忙加固草垛时,从三层楼高的顶部跌落在地。
王和平死亡的前三天,王肃蓬头垢面一身褴褛地踏进家门。所有的谣传不攻自破,但这依然改变不了王和平行将死亡的事实。因心病的突然祛除以及必然随之衍生的虚妄的喜悦和轻松,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加速了他身体的朽化,他神经里的某根弦在瞥见鬼魅般闪进来的王肃第一眼时就突然崩断了。从此,他滴水不见,口不能言。就在他这样昏昧的状态中,王肃自言自语似的向他重述了一年之前的那幕场景。
那个冷雨纷飞的冬天中午,王和平喝了几杯老酒之后,王肃多年来第一次毕恭毕敬地坐到他的对面——在王和平日趋一日模糊的记忆中,这是自他丧妻以来不曾有过的场景。王肃面红耳赤地沉默半天,全身的颤抖使他紧抱双臂,突然,他洪亮无比地说:
“我要上大学。”
王和平遭遇劲敌似的斜了他一眼,立即决绝地说,“没门。”
王肃猛地高昂起头说,“我就要上大学。”他像一个赌气的儿童,眼里噙满泪水,似乎下一秒就会滴落。
王和平剧烈地咳嗽起来——也可能是认为只有这样才合适,接着又紧攥旱烟袋敲击桌面,似乎想以这种盖过咳嗽的声音减轻肺里的痛楚感。慢慢平复后,半天他才说,“老子为了供你高中,都只能用鸡蛋去换烟草了。老子几年都没怎么吃鸡蛋了。”
王肃下意识地瞅了一眼他手中威风凛凛的烟杆,想起多年来不时光临他梦境的一个儿时片段,小心翼翼地说,“你早该戒了。”他摆出浓重的乞求神色又说,“我真的想上大学。”
王和平面色灰暗地说,“你去粮仓看看吧,告诉我还有什么可卖的。”看着王肃委屈又刻意显得桀骜不驯的样子,他的语气里开始充斥着一种讥讽与自嘲交织的意味,“你求我管个毬啊,我求谁去啊,这种好事轮得到你吗?”
王肃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他知道这话无可辩驳,发愣半天,仿佛自言自语地问道,“我该怎么办?”
王和平突然暴怒起来,“别人都说我供你高中傻,”他说,“你比我更傻,出门打工,给老子挣钱回来。”他瞪视着王肃,眼神里的光亮慢慢熄灭,“老子快死了,你总得孝敬老子几年吧。”
王肃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下午,临近黄昏的时候,他走上了那条泥泞的土路。在他的身后,闷在屋里的咳嗽声似乎更加撕心裂肺了。
父子俩在最后的三天时光中,曾多次交流过这起事件,这已注定是他们这辈子最后的争吵了。当然,倾诉者是王肃,而听众似乎也只是他自己。王和平仅存的气力只够维持短促的呼吸了,他几乎没有再睁过眼。王肃蹲伏在床前,在昏黄的末日般的白天或烛火长眠的夜晚,想象着父亲满目疮痍的肺,轻飘飘地痛诉着这一切。战火不可能再重新燃起,王和平的身体在三天之内就全部朽化了,那无数颗微小的结核在肺里游动着,汲取了丰富的营养后逐渐胖大起来,又从肺里探出头脑,慢慢填塞进他所有的器官。他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嘴里偶尔发出的声音也像在扯动毁坏了许多年的风箱,但他的嘴角依然抿出一条不容诋毁和否认的决绝弧线。
三天里,王肃还倾诉了另外一件事。他的目的可能很简单,只是借以佐证父亲的罪恶。他无法不认为,如果不是父亲的反对,他的人生绝对是另外一个样子。即使多年以后,在他最后的时光里,他仍然坚持认为那是一份罪恶,但也直到那时,他才终于明白,一直以来的偏激只是因为他的怨恨必须是具体的人,而不是某种击打不着的无形制度。
那个秋天的夜晚,他和村人辛遭遇劫匪之后,他慌不择路冲进去的不是派出所,而是祠堂。祠堂里烛火通明,一位长者正给四个学生模样的人训话。
长者的话王肃终其一生都铭记在心,时光流转,风侵雨蚀,那都像刻在石头上的字迹一样,绝不曾腐烂或淡化了。
你们是新时代春风的第一批受益者。小平同志上台了,政策好了,高考恢复了。试问,十年以前哪怕是一年以前,你们,贫苦人家的孩子们,谁有机会被推荐上大学?没有!现在,你们终于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了。你们只要努力,一辈子享受到的都将是幸福时光。努力吧,孩子们。你们的背后站着整个家族,你们改变的将不仅是你们而且是整个家族的命运,祖宗的门庭将由你们光耀。你们会成为新时代第一批大学生,会的。
王肃扔掉肩上的担子,转身一头扎进黑暗里,他再也不怕什么劫匪了。他要赶回去,重拾课本,参加高考。他在异乡阴影憧憧的青石板路上,在无边无尽的夜色包围之中,怀揣着急速跳动的心没命地朝家乡方向狂奔。
七家山上添就一座孤零零的新坟后,王肃卖掉家里所有还值点钱的东西,挎着一个破烂烂的包裹又独自一人南下了。七家村人不自觉就将这一次当成了永别,在初期村头村尾简短的闲言碎语之后,王肃就从人们的口边彻底消失了。唯一例外的是,七家山在风雨飘摇之中依然安详地遥望着这个游子,默默猜测着他的归期。等到多年后王肃再次出现在七家山时,他眼前坟头上的茅草已经有一人之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