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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年少虚荣时的受害者

文/一路开花

十六岁那年,我感受到了自己强烈的自尊在胸膛里鼓动。我的母亲穿着朴实的素色帆布衣裳,踏着黑色而又泥泞的 水鞋远远地从校园的小道上走来。

我在教室的窗台上看到了她的身影。但是,我并没有去接迎她,而是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了花园的绿丛中。我不想 让人知道,这个不修边幅着装不整的中年妇女是我的母亲。我跟她说过无数次,要来学校之前,一定要好好梳洗打 扮一番,可看她那时的模样,定是刚从田地里归来。

我躲在一片蓊郁的枝叶背后,看到我的母亲在一片惊疑和指点中慢慢地踏着步子。她似乎恍然不觉,自己的一身装 扮已经成为了课后所有学生的话题。她并不知道我所在班级的具体位置,于是只能挨个询问。

那些衣着光鲜的少年,毕恭毕敬地为她引路。好像,我该为朴实而又坦然的母亲感到自豪,可奇怪的是,那一刻, 我恍然觉得自己成了玩偶。先前她对我的承诺,成了风中绞散的烟雾,无可追寻地布满了我忧伤的面庞。

她跟在那位少年身后,怯生生地走着。或许,有人会觉得,这个少年是无比善良的,对农村来的大娘这么客气。可 要知道,这个表现善意的对象,是我母亲本人。我多希望她能像其他城里孩子的母亲一样,亮丽地出现在路途中, 让我能从课后的教室里,欣欣然飞奔出门,领着她,趾高气扬地穿过人流。我知道,倘若真是那样,周围的同学一 定会说,呀,你母亲真漂亮!于是,在一片惊羡和称赞中,我找到了作为一位少年本该有的荣耀和尊严。

那个云淡风轻的下午,我躲在葳蕤的树后,直到上课的铃声响过许久,我的母亲失落地从人群中转过身子,步上那 条来时的小路,我才忐忑不安地从花坛里跳跃出来,径直走到教室门口。

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对我说,嗨,刚才你母亲来找过你。我由开始的点头敷衍到后来的大发雷霆。这世界,是不是每 一个人都知道了,刚才那个一身泥泞的农村妇女就是我的母亲?

我清楚地记得,那年,第一次有女生写信给我,即便她只是单纯地想要与我交个笔友,交流一些关于写作的心得, 可我还是兴奋地在田间的小路上吹起了口哨。我似乎觉得,自己的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凝视,那些陌生而又诚挚的 眼神正企盼我的短诗在校报上绽放,企盼我的一言一行,甚至,企盼与我相遇。

我开始在乎一切关于自己的消息,哪怕,仅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一个陌生人的坚定的神色,都能让我大悲大喜。 莫名的愁伤与善感,就这样伴随着我的短诗,迷蒙地过了十六岁的花季。

十七岁的清晨,我执拗着不要我的母亲来学校缴纳学费。雾蒙蒙的天野中,我独自怀揣着那把用母亲悲辛所换来的 零钱,小心翼翼地在上学的路上慢跑。我终于和城里的孩子一样,可以独自捏着大把零钱一脸从容地走过小巷,与 一帮衣着华丽的孩子,缓缓走至讲台。

其实我知道,那些钱终究不会是自己的,终究要缴纳上去,只不过是换了一双手而已。可那样微妙而又不可言喻的 满足,实在是旁物所不能取代的。

出于自我的满足,我写下了许多优美的诗句。我总相信,这些被登载于校报角落里的小诗,一定引发了许多人的共 鸣,并让他们刻骨铭心。

毕业联欢的当晚,我迟到了足足半小时。因为我硬是要求母亲租来了一套纯黑的礼服。我穿着它,走在黄昏的小路 上,一幻想进场时的那片雷鸣和惊羡,就感觉狂放的心将要跳出干涩的咽喉。

一阵接一阵的哄笑迫使我不得不立刻脱下礼服,故作从容地说,嘿,我这一招可真有效果,就是要大家缓解缓解别 离的伤感气氛。

当夜,竟没有一人如我一般拘谨而又正式。我被朋友引荐给另外一位同届的女生认识。他拍拍我的肩膀,故意抬高 音调说,这可是我们学校的大才子,他的诗歌经常在校报上发表哦!我想,这位平凡的女生定会讶异地看着我,瞠 目结舌地问,你就是李兴海?殊不料,她竟然淡定地笑说,哎呀,不早说,早说我就可以好好拜读拜读,呵,我们 班的人几乎都不看校报。

我抱着华丽的晚礼服,在中学生涯的最后一个月色之中若有所悟。门前,我的母亲立了许久,祥和地问,玩得还开 心吧?我握着柔软的礼服,看着一脸憔悴的她,眼泪忽然像晚春的雨水,打湿了她的手臂。

这一场绝美而又虚荣的成长里,我的自尊,其实便是那不可卸下的自卑。我每一次竭心尽力所博取的自满,其实, 都是在以深深地伤害母亲作为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