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45年,距今大约二十一个世纪以前,古代中国正孕育着一个震撼性时代。
这一年以刘邦为首的淮泗集团所创建的大汉帝国,已经度过了它的57岁生日。这个由一介草莽英雄所建立的大汉帝国,一方面是时势所趋,另一方面是本身能力不足,几十年来一直以黄老之术为最高的治国指导原则。这种不干涉主义使战国时代不少余风在社会中复活了。分封在各地的王族诸侯,纷纷吸收一些游侠人物,养士自重,对中央政权形成了严重的威胁,最后终于爆发了“七国之乱”。
这一年,“七国之乱”已平定了九年,再过五年,文景之治就要结束。这个治世,为汉帝国蓄养了强大的国力,同时在它结束以前,把黄老之术引发的副作用也加以割除了,使汉帝国真正成为中央集权的大一统国家。这个庞大的帝国在等着一位雄才大略的少年皇帝来挥霍这笔可观的财产,这个皇帝就是汉武帝刘彻,这一年,他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太子。
东方帝国盛世的见证人司马迁,就降生在长安东北方的龙门(今陕西省韩城县附近)。他的一生,耳闻目睹了整个汉武帝时代的盛况,巡礼了春秋战国、甚至黄帝以来的古圣遗迹。在那个承先启后而富于开创性的时代,他将汉以前的历史作了一番总的整理,对当代史实进行了详尽的叙述,并以他当时的世界性眼光,旁及亚洲邻国,完成了一部震古烁今的史学巨著——《史记》。
一部《史记》除了展示司马迁个人的才华、见识以外,它还包含了西汉文化的浪漫色彩,同时也隐含着背后的血汗、辛酸。前面,已经大概指出司马迁步上历史舞台的时间、地点,这告诉了人们那将是一个伟大时代,它会造就一个人作为大国臣民的宽阔胸怀和远大眼光。但由于汉朝皇帝祖传的猜忌、刻薄,又注定了那个大时代的大天才所要面对的大危机。
司马迁出生在龙门。滚滚黄河从青藏高原流到陇西高原,然后转向东北绕个弯儿,形成奇妙的河套以后,再向南流,将晋陕高原割裂成山西、陕西两部分,而后再转向东,下太行山之前,有个不容易通过的水险,那就是龙门。相传龙门是大禹治水所凿,原来是一座山,就叫龙门山。它被一分为二后,分跨黄河两岸,黄河过了这个龙门口,就山开峰阔,河水豁然奔放,声如雷鸣。河中鱼类都无法游过去,说是游得过去的就是龙,所以世称登上高位或科场得意就叫“登龙门”或“鲤鱼跳龙门”。因为司马迁出生在这里,所以有人以“龙门”称呼他。
在龙门南方,黄河转折向东,其支流渭水的弯道附近,有一关和一山是自古以来极重要而明显的政治、文化之分界线,那就是被称为“崤函之险”的函谷关,和杜甫诗形容为“诸峰罗列似儿孙”的西岳华山。
人们常常所说的“关东”、“关西”和战国以来所称的“山东”、“山西”,就是分别指这个关和这个山。
在《战国策》和司马迁的《史记》中,那些专门爱论天下大势的纵横家,分析起局势来,都会提到这个分界线。大体而言,在上古时代,关东是已进入农业社会的汉族中原文化的活动区域,关西则是以游牧为主的戎狄文化的活动区域。
到了春秋时代,由于秦襄公协助周平王东迁有功,升格为诸侯。经过几代努力,不但把西边蛮族(西戎)地区统一了,而且把势力向东拓展到华山。不过,公元前630年前后,秦穆公大力推行的东进政策,终于在一次决定性的交战中被晋国所阻挡。从此,秦国专心在关西地区发展,称霸西戎,一直到战国初期。两个世纪当中,关西的秦国采取闭关自守政策。关东诸国还时常把它当成蛮族看待。
后来关东地区在丰富的物质条件基础上,产生了百家学说,关西则在几位卓越的君主领导下,吸收关东文明,并且独尊法家,励精图治,配合在边地长期培养出来的尚武精神,最后征服了关东诸国而一统天下,并把政治中心设在关中(指函谷关至陇关之间,也可说即今陕西省),这个政治中心风光了一千多年而不衰。
以现在的省份区划来看,关东主要包括山西、河北、河南、湖北、湖南、山东、江苏、安徽等省;关西则包括陕西、甘肃、四川等省在内。
据史学家傅乐成先生研究,一直到汉代,关西仍然是个特殊地区,文化上与关东截然不同。就人才而言,关东出相,而关西出将。但由于秦始皇的过激政策,使关东六国后裔揭竿而起,并使关西人变成被征服者,因此,虽然这个尚武文化区域出了不少卓越将领,却在地域观念作祟下,没法获得政治上的平等权利。
摊开地图可以发现,司马迁的出生地龙门,正好就在关东、关西交界线接近中央的位置。是的,这是一道门,它可以尽窥关东、关西的一切,如果说上天把这位旷古奇才送上历史舞台的位置,对台下的观众有所暗示的话,也许这就是个看天下事、记天下事的最佳位置吧!可是,上天安排的这出戏似乎将是一出悲剧。因为龙门虽在交界地带,但仍属关西地区,以当时的地域观念而言,他是被征服者秦人的后裔。上天赋予了他浪漫个性,在浪漫的同时又伴随着命运交响曲三短一长的不安音符。他注定要卷入一件关西军人世家所发生的案件中,而无助地接受惨无人道的刑罚。这个悲剧是不是不够悲壮呢?因为他没有为受冤枉慷慨而死,却受辱求生。不是的,人们不是也能从他的巨著《史记》中,感受到那个“壮烈”的余震么?因为他的求生,是回过头来,重拾那“乱臣贼子惧”的史笔,指向千古,面对万人。这岂不更壮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