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克的研究使我们了解了这种神话的来源和目的,我只需对此提出一些简短的说明即可。所谓英雄,就是一个有勇气反抗他的父亲并最终战胜了他父亲的人。我们的神话把这场斗争追溯到这位英雄的史前期,因为这表明他是违背其父亲的意志而降生的,并且逃避了其父亲的恶念而得救。遗弃在箱子里显然是诞生的象征表现:箱子就是子宫,而河水则是羊水。父母与孩子的关系在无数的梦中表现为从水中拉上来或从水中救出来。当一个民族的想象力把我们正在讨论的这类诞生的神话与一位杰出人物联系起来时,该民族便以这种方式承认他是一个英雄,并且宣布他已经完成了一位英雄一生正常的模式。然而,事实上,这类全部诗歌虚构的来源就是所谓儿童的“家庭浪漫史”,其中儿子的反应是,他与父母,特别是与父亲的情感关系发生了变化。儿童最早期的几年是由对其父亲过分崇敬而加以控制的;按照这种观点,梦和神话中的国王和王后必然代表父母。后来,在敌对情绪和现实生活中的失望情绪影响下,儿童开始使自己脱离父母,并对其父亲采取了批评的态度。这样一来,神话中的这两个家庭--贵族家庭和卑微家庭--都是这个孩子自己家庭的反映,因为它们在他以后生活的各个时期都会表现出来。
我们可以公正地说,这些解释使广泛流传的英雄诞生的神话的一致性得到了更全面的理解。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更使我们感兴趣的是,关于摩西诞生和被遗弃的传奇都占有特殊的地位,而且在主要方面确实同其他传奇神话相矛盾。
我们不妨从这两个家庭开始,按照传奇的说法,这位儿童的命运便取决于这两个不同的家庭。就我们所知,根据精神分析的解释,家庭是完全一样的,只是年代顺序不同而已。在这类神话传说的典型形式中,这个孩子降生的第一个家庭是一个贵族家庭,在大多数情况下常常是个皇亲国戚;使这个孩子长大成人的第二个家庭则是一个地位卑贱的家庭或在不幸的时代没落了的家庭。况且,这也符合(“家庭浪漫史”的)某些情况,解释可以把这种传说追溯至此。只有在关于俄狄浦斯的传说中这种差异才变得混淆不清:被某一个皇室家庭遗弃了的孩子却被另一对皇室夫妇所收养。人们感到,恰恰是在这个例子中,两个家庭最初的同一性才可以在该传说本身被模糊地感觉到,这绝非出于偶然。两个家庭之间社会地位的悬殊差别为这个神话提供了--我们知道,这个神话是用来强调一位伟人的英雄本质的--第二种功能,当用于某个历史人物时,这第二种功能往往具有特殊意义。因为神话也能用来为英雄创造一种高贵的品质,以提高他的社会地位。对米底亚人而言,赛鲁斯是个外国征服者;但借助于一个关于遗弃的传说,他却成了米底亚国王的孙子。这同样适用于罗米拉斯。假如真有罗米拉斯这个人存在,那他一定是个不明出身的冒险家,一个暴发户,但是,神话传说却使他成为阿尔巴·隆加皇室的后裔和继承者。
摩西的情况则迥然不同了。就他的情况而言,他的第一个家庭,虽然是个贵族家庭,但却逊色得多。他是犹太族利未人的孩子。但是,第二个家庭,虽然地位很低下,但却是被埃及皇室所取代的;埃及公主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养大。这种偏离常规的情况曾使许多人感到大惑不解。爱德华·迈尔和他以后的其他人都认为,这个传说在当初是不一样的。根据他们的观点,法老曾得到一个预言梦的警告,预言他女儿生的一个儿子将给他和他的王位带来危险。因此,这个孩子出生之后,他便将他遗弃在尼罗河里。但是,这个婴儿却被犹太人救了,并当作他们自己的孩子哺养成人。出于“民族主义的动机”(如兰克所说),这个传说才变成我们现在所知道的这种形式。
但是,只要稍加思考便会知道,关于摩西的这种最初传说是不可能留存下来的,这是一个与其他学说并无二致的传说,因此它既可能源自埃及人,也可能源自犹太人。第一种选择可以排除:埃及人并没有颂扬摩西的动机,因为摩西并不是他们的英雄。因为我们可以设想,这个传说是在犹太人当中产生的--就是说,它以人们所熟悉的形式(意即,以关于出生传说的典型形式)与他们的领袖人物联系起来。但是,就此目的而言那是完全不合适的,因为对一个民族的传说来说,把他们的伟人说成是一个外国人究竟有什么用呢?
关于摩西的传说在今天看来,显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摩西不是出身于王室,传说就不会把他视为英雄。如果只把他当作一个犹太人的孩子,那是无法提高他的社会地位的。整个神话传说中只有一小部分有用:可以确信,这个孩子在强大的外部力量面前仍然生存下来。(这个特征在关于耶稣童年的故事中反复出现过,海罗德国王在故事中扮演了法老的角色。)因此,我们事实上可以自由地假设,后来有些人对这个传说的内容做了拙劣的改编,他们发现,可以把某些类似于虚构一个英雄的古代弃婴传说的情节引入到关于英雄摩西的故事中来,只是由于情况特殊,这些情况才不适用于摩西。
我们的研究只好以这个既缺乏说服力、又不明确的结果为满足了,而且这些研究对于回答摩西是否是个埃及人这个问题可能没有什么帮助。不过,还有另一个或许更有希望的研究方法可以用来评价这个关于弃婴的传说。
我们不妨回到神话传说中的两个家庭中去吧。我们知道,在分析解释的水平上,这两个家庭都是同一的,而在神话传说水平上,它们却被区分成贵族家庭和卑贱家庭。但是,只要神话传说所涉及的这个人物是一个历史人物,就会有第三种水平--即现实水平。其中一个家庭是个真正的家庭,传说中的那个人(即那位伟人)确实是在这个家庭出生并长大成人的;另一个家庭则是虚构的,是神话传说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捏造出来的。一般地说,地位卑贱的家庭是真实的家庭,贵族家庭是虚构的家庭。摩西的情况看来略有些不同。在这里或许新的研究路线将使事情得到澄清:在每一种有可能检验的情况下,第一个家庭,也就是把婴儿遗弃的家庭,是一个虚构出来的家庭;而第二个把摩西收留并哺养长大的家庭则是一个真实的家庭。假如我们有勇气承认这个主张的普遍真实性,并且也把它运用到关于摩西的传说中,那么,我们立刻就会将事情看得一清二楚:摩西是个埃及人--很可能出身于贵族之家--传说则把它变成了一个犹太人。这就是我们的结论。把婴儿遗弃在河里,故事里确有其事;但是,为了使它和这个新的目的相一致,只好把它的目的略加粗暴地曲解了。从一种牺牲婴儿的方法变成了一种拯救他的方法。
关于摩西的传说和所有其他诸如此类的传说截然不同,这可以追溯到他的生平历史的独特性。在正常情况下,一个英雄在一生的过程中,往往从最初的卑贱地位中崛起,而摩西这个英雄的一生则是从尊贵的地位一落千丈开始的,是从下降到以色列人之子(即犹太人)开始的。
我们一开始进行的这项简单的研究,是期望从中获得新的证据,以支持对摩西是个埃及人的疑问。我们已经发现,根据他的名字而提出的第一个证据使许多人都不能相信。我们必须做好准备,根据对弃婴传说的分析而提出的这个新的证据也可能不会获得成功。人们无疑会反对说,有关该传说的形成和变化的情况毕竟太荒唐了,因此,难以认为我们的这种结论是合理的,而且关于摩西这个英雄人物的这些传说--非常纷杂混乱和相互矛盾,而且有明显迹象表明,人们许多世纪以来持续不断地进行带有倾向性的修改和补充--一定会阻碍人们力图揭示这些传说背后的历史真理的实质。我本人并不持有这种不赞同的消极态度,但我也并未站在反对它的立场上。
如果不可能获得比这更明确的证据,那么,人们可能会问,我为什么要使大家注意这一研究呢?我十分遗憾地说,即使我这样做是有道理的,那也不可能直截了当地提出。因为倘若一个人被我在此提出的两个论据牵着鼻子走,倘若他打算严肃地对待关于摩西是个埃及贵族的假设,那么,展现在面前的将是一个非常有趣而广泛的前景。借助于某些不太遥远的假设,我相信,我们将能够理解促使摩西走出这不同寻常的一步的动机,而且与此密切相关的是,我们还可能对他赋予犹太民族的法律和宗教的大量独特之处的依据有所理解。另外,还将使我们对一神教宗教的起源加以概括与重要的思考。不过,这些重要的结论只在心理学的或然性基础上大概难以发现。即使我们把承认摩西是个埃及人这个事实作为历史的第一个立足点,那么,我们至少还需要有第二个可靠的事实,以保护大量可能出现的证据,使其不受下述批评的谴责,这些批评认为它们是异想天开的产物而且过分脱离现实。只要提出关于摩西的生平年代和与此同时以色列人出埃及时期的客观证据,或许就可以满足这一要求。但是,这个要求并不是那么容易达到的,因而对于摩西是个埃及人这一发现的更多含义,最好还是不提为妙。
(第二篇)如果摩西是个埃及人
在投给本杂志的一篇早期文稿中,我试图提出一个新的论点,以支持犹太民族的解放者和法律奠基者摩西这个人不是犹太人,而是埃及人的假设。人们早就注意到,他的名字派生于埃及词汇,尽管这个事实并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我曾补充说,与摩西有关的弃婴神话的解释必然导致人们得出推论,认为他是个埃及人,但有一个民族需要把他说成是个犹太人。在我那篇论文的结尾处,我曾指出,从摩西是个埃及人的假设中可以得出重要而深远的含义,但我并不准备公开地论证以支持这些含义,因为它们只不过建立在心理学的或然性基础上,而且缺乏任何客观的证据。以这种方式获得的观点的重要性越大,人们就越强烈地感觉到,在没有安全基础的情况下,把它们暴露在外,面对外界的批评攻击时就必须谨慎--犹如一座置于泥土基座上的青铜雕像。即使是最具有诱惑力的可能性也不可能防止出错;即使一个问题的所有部分都拼合得像益智拼合图那样严丝合缝,我们也必须想到,有可能的不一定都是真理,真理也并非总是可能的。而且,发现自己和那些喜欢显示其智巧,而不管他们的论点可能与现实有多远的学究及捧着犹太法典不放的人为伍,这毕竟不是一件吸引人的事情。
虽然这些迟疑对我来说在今天和以前一样令人沉重,我的各种相互冲突的动机,却促使我决心完成我的早期论文的这一续篇。但是我再说一遍,这并不是全部内容,也不是全部内容的最重要的部分。
因此,如果摩西是个埃及人--我们从这一假设中得出的第一个成果就是一个新的谜,而且是一个难解的谜。如果一个民族或一个部落准备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那就完全可以预料,它的一位成员将自命为领袖,或者将被推选出来担任这一职务。但是不容易猜测的是,究竟是什么原因诱使一位贵族的埃及人--或许是一位王子、祭司或高级官员--使自己担任一群处于文明的退化水平的移民外国人的首领,并且率领他们离开他的国家呢?埃及人对外国人众所周知的蔑视,使这样一种行动格外不可能。确实,我完全可以相信,这就是为什么甚至那些承认摩西这个人的名字是个埃及人的名字,并且把埃及人的全部智慧都归于他的历史学家们也不愿意承认摩西是个埃及人这种明显的可能性。
第一个困难之后紧接着出现了第二个困难。我们一定不要忘记,摩西不仅是在埃及定居的犹太人的政治领袖,而且是他们的法律制定者和教育者,并且强迫他们接受了一种新的宗教,正是从这一天起这种新的宗教以他的名字被称为摩西律法。但是,单独一个人能如此轻易地创立一种新的宗教吗?如果任何一个人希望影响另一个人的宗教,他最自然的做法不就是使他改信自己的宗教吗?在埃及的犹太人当然不会没有某种形式的宗教;而且倘若赋予他们新宗教的摩西是个埃及人,那么,关于这另一种新的宗教是埃及宗教的推测就不能弃之不顾。
有某种障碍阻挡着这种可能性:在摩西所创立的犹太宗教和埃及宗教之间存在着最强烈的对比。犹太宗教是一种规模庞大的、严格的一神教:只有一个神,它是唯一的神、全知全能的、无法接近的;他的神色是不容许人的肉眼窥见的,绝不能制作他的肖像,甚至他的名字也不能提及。而在埃及宗教中,具有各种不同身份和起源的神祗多得不计其数,其中有几个是伟大的自然力量的化身:如天和地、太阳和月亮,有一个是临时的抽象概念,如马特(Ma’at,指真理或正义),或者是一个漫画中的怪物,如形似侏儒的拜斯(Bes);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当地的神祗,起源于这个国家被划分成许多省份的时期,这些神具有动物的形象,仿佛他们尚未完成从古老的图腾动物的进化,他们之间没有明显的区别,而只在分派给他们的功能上略有不同。赞颂他们的圣歌对他们讲述得几乎是同样的话语,毫不犹豫地将他们一视同仁,这种方式使我们完全没有指望把他们混淆起来。这些神祗的名字相互结合,以至于其中一个神的名字几乎可以缩减为另一个神的性质形容词。所以,在“新王国”的繁盛时期,底比斯城的主神被称为“阿蒙赖”(Amen-Re);这个复合词的第一部分是个长着公羊头的城市之神,而赖(Re)却是古老北方长着鹰头的太阳神的名字。巫术和仪式活动,符咒和驱邪符在对这些神祗的祭祀中占据着支配地位,犹如它们在埃及人的日常生活中,占据着支配地位一样。
这些区别中有一些可以很容易地产生于严格的一神教与不加限制的多神教之间的基本对立。另一些则显然是由于精神与理智水平的差异所致,因为这些宗教中的一种非常接近于原始的(发展)阶段,而另一种已上升到含有高度抽象性的顶峰。或许正是由于这两种因素才不时使人产生一种印象,即摩西的犹太教与埃及宗教之间的这种对立是故意的,并有意调强的。例如,当其中一种宗教以最严厉的术语谴责魔法和幻术时,而在另一种宗教中它们却最为盛行,或者当埃及人兴致勃勃、不知满足地用泥土、石头和金属具体体现他们的神祗时(今天我们的博物馆拥有如此众多的此类东西),而犹太教却坚决禁止制作任何活着的人或想象出来的神的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