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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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听见了。到了那时,落云馆的伦理学教师会这样说吧:‘诸君,不许墨守所谓公德这种野蛮作风。作为世界青年,诸君首先要重视的义务是自杀。这等于说:己为所欲,施之于人。因此,为了扩大自杀效益,还可以进行他杀。尤其眼前那个穷酸臭的珍野苦沙弥先生,只见他活得十分痛苦,要争取早一天杀了他,这便是诸君的义务。诚然,与往昔不同,尔今乃是开明时期,因此,不能再干那种舞刀弄枪或飞箭投矢等卑鄙手段,只能凭着高尚的讽刺技巧开开玩笑而置人于死地,这既对本人修好积德,也是诸君的荣誉。’……”

“讲演实在太打动人了。”

“还有比这更动人的哩。现代警察是以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为首要目的。但是,将来到了那一天,巡警就会抡起打狗的棍棒,到处打杀天下公民……”

“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的人珍惜生命,所以需要靠警察来保护。但是到了那时,因为国民活得痛苦,警察慈悲为怀才杀人的。当然,心眼活泛些的人大多都已自杀;要警察动手杀死的家伙们只剩下些优柔寡断的人、缺乏自杀能力的白痴,或是残疾人了。并且那些自愿被杀头的人都在门口贴上一张纸条。只要写明:‘有男人(或女人)自愿被杀死’,贴在门上,警察巡逻到此的时候,就会立刻进行处理的。尸体吗?照例由巡警拉车去拾掇。还有更有趣的事哪……”

东风感慨不已地说:“先生的笑谈,说起来就没个完喽!”

独仙又捻着他那缕山羊胡,慢条斯理地辩道:“说是笑谈,也算是笑谈;不过,若说是预言,也许就是预言。不能够透彻把握真理的人,总是被眼前的各种表象所束缚,动不动就把泡沫般的梦幻当做永恒的真实,因此只要说得稍微超然些,便立刻被看做是笑谈。”

寒月肃然起敬道:“即是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吧?”

独仙露出“那还用说。”的神色,接着说:“从前西班牙有个地方叫作柯尔道巴……”

“今天还有吗?”

“也许还有吧。这个暂且不管它吧!按照那地方的风俗,寺院一敲响晚钟,家家户户的女人都会从家里出来,跳进河里游泳……”

“冬天也游泳吗?”

“这一点不是大清楚,总之,没有老少尊卑之别,所有女子都跳进河里。但是,男人都也参加入,只是在远处眺望。远远望去,暮色苍茫的水波上,一个个雪白的肉体在游动,只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

“多富有诗意呀!完全可以写成一首新体诗啊!那是个什么地方?”东风只要一听到裸体,就往前探出身子。

“柯尔道巴呀!可是当地的小伙子们既不能和女人一同游泳,又不许靠近看清女人们的身姿,于是,心中不满的小伙子们便搞了个小小的恶作剧……”

“嘿,搞的什么花样?”迷亭一听恶作剧,大感兴趣。

“他们买通了寺院里的敲钟人,将日落时敲钟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而女人们都没什么脑子,一听到敲钟了,便纷纷来到河边,只穿着短内衣、短内裤,噗嗵噗嗵跳进水里。虽说是跳进水里了后,但是和往常不同,天并没有黑。”

“不会又是‘秋日火辣辣’吧?”

“她们往桥上一看,许多男人正站在上面瞧着她们。虽然羞耻万分,也无可奈何。据说一个个全都羞得脸红红的呢。”

“后来呢……”

“后来嘛,人们认识到,这是因为人只要受习俗所惑,就会忘却了根本原理,所以要多加小心才行!”

迷亭说:“先生所言甚是,小生受益匪浅。说到被习俗所惑的事,我也讲一个吧。最近阅读某刊物,就看到一篇描写这样的骗子的小说。假设我在这里开了个书画古董店。在店里摆出大家的书画、以及名人使用过的画具。当然不是赝品,全是地地道道的真货,不折不扣的上品。既然是上品,自然价格都很贵。来了一位喜好书画的顾客,问道:‘元信的这幅画多少钱?’我说:‘标价是六百元,就六百元吧!’顾客说:‘买倒是想买,只是身上没带那么多钱,真是可惜,只好作罢。’”

“他肯定是这么说的吗?”主人总是说些人家不乐意听的话。

迷亭警觉地回答:“差不多吧。这可是小说噢,就算是这么说的吧。于是我说:‘钱不要紧。您要是喜欢,就拿去吧!’顾客犹豫地说:‘这怎么行?’我十分豪爽地说:‘那就按月付款给我吧!月付可以细水长流,反正您今后也是我们的主顾……唉,您一点儿不用顾虑。那么您月付十元怎么样?还是多的话,每月付五元也行。’后来我和顾客经三两个回合的商议,最后以六百元的价格将狩野元信法眼那幅画卖给了他,不过是分期付款,每月十元元。”

寒月说:“简直就像泰晤士报的《百科全书》里的故事呢。”

迷亭说:“《百科全书》里的记载当然很准确,而我说的就不大确切了。下面就要进入巧妙的欺骗的部分了。你们仔细听我讲。寒月,每月十元,你算算,六百元的话,要多少年才能还清?”

“当然是五年了。”

“的确是五年。不过,独仙君,你认为五年的岁月,是长还是短呢?”

“一念万年,万年一念。说短也短,说不短也不短。”

“你说的什么意思呀?是道歌吗?真是缺乏常识的道歌。且说五年当中每月付十元,就是说,对方只要付款六十次即付清了。然而,这就是习惯的可怕之处。假如同一件事情重复做了六十次,那么,第六十一次还想照例付款十元。第六十二次也想付款十元。就这样六十二次,六十三次……随着重复的次数增多,一到日子就想要付款十元,不然就难受。人似乎很聪明,但是有着拘泥于旧习而忘却根本的大弱点。利用这种弱点,我便可以反反复复月月占到十元钱的便宜。”

“哈哈哈,不会吧!不至于健忘到这个地步吧?”

寒月一笑,主人微微正色道:

“唉,真有这种可能的。我就是每月寄款偿还大学时期欠下的债,也不记账,最后学校不让我再寄了才发现。”主人把自己的丑事当成一般人共通的丑事讲给众人听。

“瞧瞧,眼前不就有这种人吗,可见是千真万确的了!所以,听了我刚才说发表的‘未来文明记’,嘲笑我是在说笑话的人,正是认为六十次可以还清的分月付款,却付了一辈子也理所当然的家伙们。尤其是寒月、东风这样缺乏经验的青年,必须牢记我们这些前辈的话,千万不要上当受骗!”

寒月说:“谨遵教诲!分月付款一定限于六十次。”

“喂,寒月君,看似在说笑话,其实都是至理名言哟!”独仙冲着寒月说,“比如说,刚才苦沙弥兄和迷亭兄给你忠告:‘你没跟对方打招呼,就擅自和别人结婚,有欠妥当,应该快到金田家去道歉’你怎么打算?去请罪吗?”

“恕我不能去道歉!如果是对方向我赔礼,另当别论,我可没有那个兴头。”

“假如警察要你去道歉,你当如何?”

“那就更不会去了!”

“如果是大臣、贵族的命令,你怎么办?”

“那当然愈发的难以从命了。”

“你们瞧瞧看,和过去比起来,现代人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过去是只要有权势,便可为所欲为的时代,从今往后则是个纵然是威严的权势也无可奈何的人物辈出的时代了。当今世界已然变成了,纵然是殿下还是阁下,都无法肆意妄为地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社会了。说得极端些,如今,当权者权势越大,被压迫者就越感到不舒服,而奋起反抗的时代了。因此,如今与过去不同,是一个出现了正因为是有至高无上的官府才无可奈何的新气象的时代。是过去的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可以通行无阻的社会。世态人情的变迁真真是无法琢磨!迷亭君的《未来记》若说是笑谈,也算是笑谈,但是,若说它预见了未来前景,岂不是也发人深省吗?”

迷亭说:“有幸遇到这般知音,我就非要把《未来记》的续篇讲下去不可了。正如独仙所说,今日世界,如果还想要靠着权势耍威风,仗着二三百条竹枪横行霸道,这就好比坐着轿子非要和火车赛跑的那些时代落伍者中的顽固家伙一样。--比如不识时务的放阎王债的长范先生之流,所以,咱们只要冷眼旁观就是了。

“……不过,我的《未来记》关注的并非鼠目寸光的小事,而是与人类命运息息相关的社会现象。仔细审视时下的文明倾向,预卜不远之未来的发展趋势,便可得出结婚将成为不可能之事。诸位切莫惊慌!我说‘结婚将成为不可能’之事,其理由如下:如上所述,现今是以个性为中心的社会。从前是一家之主是男主人,一郡之主是郡守,一方之主是领主,初次以外的人几乎没有人格可言。纵使有,也不被承认。而今则天下大变。所有的人都主张起个性来,每个人仿佛都在说‘你是你,我是我!’二人在路上相遇,各自都在内心忿忿不平:‘你小子是人,我当然也是人!’互相敌视着擦肩而过。就这样人人都变得强大了。

“因为人人都平等地变得强大了,也就等于人人都平等地变弱了。从别人已经不那么容易加害于我这一点来看,每个人的确是强大了,然而,对别人不得随意欺负这一点来看,个人的力量又明显地比以前弱了。变得强大人人都高兴,而变得软弱则无人喜欢。于是,一边拼命固守自己的优势,不让他人侵犯秋毫,一边强求扩大自己的弱点,哪怕是半根毫毛也要侵犯他人。这样一来,人与人之间失去了空间,感觉活得辛苦了。正是由于人们都尽可能地膨胀自我,直到胀破,反而在苦恼中生存。由于太苦恼,便想方设法在人与人之间寻求空隙。人们就是如此的自作自受,烦恼不堪,他们琢磨出的第一个方案便是分居制。在日本,到山沟里去瞧瞧,家家户户都是一大家子住在一个屋檐下。他们没有想要主张的自我,即使有也不主张,也就相安无事,但是,对于今天的文明人来说,即使是亲子之间,如不尽可能地伸张自我,就觉得吃了亏,因此,为了维持彼此的安宁,势必分居。欧洲由于文明发达,比起日本更早地实行了这一制度。即使有的同住的人家,儿子跟老子借钱也要付利息,像外人一样付房租。正因为老子认可并尊重儿子的个性,才出现了如此良好风气。这种良好风气早晚也要传到日本来的。”

“亲族早已疏远,亲子今日分家,一直被压抑的个性终于得到发展,随着个性发展而产生的对个性的尊敬将无限地扩展下去,因此,倘若还未分居,就不可能舒心了。然而,在父子、兄弟都已分居的今天,再也没有什么人需要分居了,于是,考虑出了最后的方案,即夫妻分居。按现代人的观点,因男女同居,而是夫妻,殊不知这是极大的误判。按说要想同居,必须在性情上足够相投才行。从前的夫妻,自不待言,是所谓‘异体同心’,看起来是夫妻二人,实质上不过是一个人罢了。因此才号称什么‘偕老同穴’,就是说,死了也化为一穴之狐。简直野蛮之极。”

“今天这套可就行不通了。因为丈夫就是丈夫,妻子再怎么说也是妻子。现今是为人妻者,都是在学校里穿着灯笼裙裤,磨练了强烈的个性,梳着西式发型嫁进门来的,自然不会对丈夫百依百顺。而且,如果是对丈夫百依百顺的妻子,那就不算是妻子,而是泥人了。越是贤慧夫人,个性就越是强得不得了;个性越强就和丈夫越是合不来;合不来,势必和丈夫发生冲突。因此,有着贤妻头衔者,定要从早到晚和丈夫闹别扭。这虽然是顺应时尚之事,但越是娶了个贤慧妻子,夫妻双方的苦楚越是增多。夫妻之间就像水和油一般,形成了一道格格不入的隔断,假如渐渐磨合,那隔断保持着一定的平衡还要不要紧,但是,这水和油互相侵犯的话,家庭里就会像大地震一般震动起来。由此,人们渐渐认识到了夫妻同居对于双方都得不偿失的道理……”

寒月说:“照你这么说,夫妻就无法同住了?真令人担心啊!”

迷亭说:“要分居。一定要分居。天下的夫妻都要分居。从前是同床共枕才是夫妻,但今后,同居的夫妻会被世人看做没有做夫妻的资格。”

“依着你,我这样的人就要被编入没有资格的一群喽!”寒月间不容发地问了个无趣的问题。

迷亭说:“你生在明治时代是幸运的!可我呢,能够写出《未来记》,可见头脑超前于时代一两步,所以,现在已经过起独身生活了。人们胡乱猜测我这是因为失恋,然而,眼睛近视的人真是浅薄得可怜!这个先放一放,接下来谈《未来记》吧!”

“那时,一位哲学家从天而降,宣布了一个破天荒的真理。其说是:人是具有个性的动物。消灭个性,其结果便会消灭人类。为了实现人生真正的意义,必须不惜任何代价保持并发展人的个性。拘泥于陋习,勉强自己踏入婚姻,是违背自然法则的野蛮风气。姑且不谈没有个性的蒙昧时代,即使在文明昌盛的今日,依然缚于如此陋习,而不知反思,实为荒谬绝伦。”

“于此文明开化已达到鼎盛的今日,不应该有任何理由让两个个体以超出一般人的亲密程度联结在一起。尽管道理如此显而易见,可一些没有缺乏教养的青年男女为一时卑劣感情所驱使,随意举行新婚合卺之礼,此乃悖德失伦之行径。吾等为了人道,为了文明,为了保护那些青年男女的个性,不能不竭尽全力抵制这种蛮风……”

“迷亭先生,我反对你的这种说法!”这时东风君啪地一声拍了下膝盖,以忍无可忍的语调说道,“依我看,要问这世上什么最珍贵,没有比爱与美更可宝贵的了。正是这爱与美使我们获得慰藉,使我们更加完美,使我们生活幸福。正是这爱与美,使我们情操优美,品格圣洁,同情心净化。因此,我们不论生在什么时代、什么地方,都不可能忘记这二者。二者在现实中,爱就化为夫妻关系,美就融入诗歌与音乐。因此我想,只要人类还生存在地球上,夫妻关系与艺术就不会消亡。”

“不消亡固然不错,然而,如现在的哲学家所说,婚姻要彻底消亡的,又有什么办法?只好想开啦。你说艺术吗?艺术当然也会落得和婚姻同样的命运了。所谓个性发展,即是个性自由的意思吧?那么,个性自由前提下的艺术岂不是没有存在的可能了吗?艺术的繁荣,不正是源于艺术家和欣赏者之间个性上的一致吗?不管你是多么了不起的新体诗人,不管你怎样咬牙坚持,假如读了你的诗,没有一个人觉得有趣的话,那么非常遗憾,除了你自己,再也不会有人欣赏你的新体诗了吧?任凭你创作多少篇《鸳鸯歌》也无济于事,幸而你生在明治时期,才有那么多人爱读你的诗,不过……”

“哪有多少人看啊。”

“既然现在都没有什么读者,那么,到了文明高度发展的未来,就是说到了某位大哲学家横空出世,提倡‘非婚论’时,就不会也一个读者了。并不是因为是你写的才没人看,而是因为人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对别人的诗完全不感兴趣的缘故。即便是现在,在英国已经出现了这种倾向。你看看现在英国小说家中最善于将人物性格鲜明地表现在作品中的梅瑞狄斯的小说,还有乔伊斯的小说就知道了,他们的读者不是少得可怜吗?这也难怪。在。然而,那种作品,只有具备那种个性的人才会感兴趣的,有什么办法。这种倾向逐渐发展到了婚姻成为不道德之事的时候,艺术也同样彻底消亡了。对吧?到了你写的诗文我看不懂,我写的诗文你也看不懂的那一天,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艺术可言呢!”

东风说:“说得倒也是。不过,凭我的直觉,好像并非如此。”

迷亭说:“你直觉并非如此;而我则是曲觉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