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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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啊,真是糟糕!内人一年才提这么一次要求,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的愿望。平时自己对她除了喝斥就是不理不睬,还让她操持家务,照料孩子,却从未酬谢过她任何洒扫薪水之劳。今天幸有闲暇,囊中也有四五枚铜板,带她去是可以的。内人又是那么想去,我也很想带她去。一定要带她去。可是,我这么冷得发抖,头昏脑胀,别说是上电车了,就连换鞋的地方都走不过去。啊,我想着太抱歉了太抱歉了,竟越发打起冷战来,头也更晕了。如果尽早请医生来瞧瞧,吃点药,四点钟以前就会好的吧。

于是,我和内人商量,去请甘木医学士。不巧他昨夜在大学值班,还没有回来。他的家人说:甘木先生两点钟一到家,就告诉他前去府上。真是着急啊!此时倘若能够喝下杏仁水,四点钟以前肯定会好的。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难得有这番雅兴想要一睹内人笑逐颜开,好开一开心,不料眼看也要落空。内人满脸怨气,问我到底还能不能成行,我说‘去,一定去!四点钟以前这病一定会好,你放心好了。你最好快些洗好脸,换好衣服,只等出发。’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无比伤感。

恶寒越来越厉害,脑袋也越来越晕。假如四点钟以前不能病愈,履行承诺的话,女人心胸狭小,说不定做出什么事来。情况越发的糟糕了,如何是好啊。为防万一,我想应该趁现在告之以‘有为转变之理,生者必灭之道’,提醒她做好一旦出事,且莫惊慌失措的精神准备,难道不是丈夫对妻子应尽的义务吗?我便立刻把内人叫到书房,问她:‘你虽然是个女子,大概也知道many:a:slip,twit:the:cup:and:the:lip这句西方谚语吧。’‘谁知道那种横文字啊?你明知我不懂英文,偏拿英文来戏弄我。你可真行啊!反正我不会英文。你既然那么喜欢英文,为什么不讨个教会学校毕业的女学生做老婆呢?这世上没有比你更薄情的人了。’

她气势汹汹地质问道,我的一番苦心也付诸东流了。不过,我也要对诸位解释一下,我对她说英文,绝非恶意,完全出于怜爱妻子的一片至情。可是竟然被内人误解为戏弄,实在是颜面扫地。再加上,我因为一直在恶寒和眩晕,脑子已开始混乱,因此没有沉住气,竟然忘记了她不懂英文,想给她灌输‘有为转变、生者必灭’的道理,便信口说了句英语。

思量起来,这都要怪我,是我弄巧成拙。由于此番折腾,我的恶寒越加严重,脑袋也越来越晕眩。内人已经奉我之命去浴室脱去上半身衣服化了妆,从衣柜里拿出和服换上了。她已经整装待发,仿佛在告诉我‘我随时可以出门了。’我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甘木君早些来就好啦。

这么想着一看表,已经三点了。离四点只剩一个小时了。‘该走了吧!’内人拉开书房的门,探头问道。夸奖自己的老婆,也许有些好笑,不过,我从来没有觉得妻子像此时这般漂亮过。她脱掉上身衣服,用肥皂擦洗过的皮肤发出光泽,与黑绸褂子交相辉映。她的面色灿若云霞,源自有形无形两个方面,一是肥皂的作用,二是盼望听摄津大椽唱戏这两条原因。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的愿望,陪她去一趟。我心里想着的振奋精神去看戏吧,正吸烟的工夫,甘木医生终于大驾光临,一如约定的时间。我说了一下病情,甘木医生瞧了瞧我的舌头,捏了捏手,又是敲胸,又是摸后背,翻眼皮,摸脑袋之后,思考了片刻。

我说‘感觉病得不轻啊。’医生镇静地说:‘哪里,没也多么严重。’内人问:‘那么,出一趟门,也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吧?’‘是啊。’医生又思索起来,‘只要不感觉难受就行……’我就说:‘可难受了。’‘那么,先给你开点镇静剂和汤药吧。’‘好的。我总觉得这病会越来越严重似的。’他说:‘不会的,绝对不会像你担心得那么严重的,精神不要过于紧张。’说完医生就走了。此时已过三点半了,打发女仆去取药。女仆遵夫人命令跑去跑回。回来时是四点差十五分。离四点还有十五分钟。我本来一直好好的,可是突然间感觉恶心起来。

内人沏了一碗汤药,放在我的面前。我本想端起碗来喝下去,可是胃里发出咕噜一声呐喊,不得已,又放下了碗。‘还是快些喝的好。’内人在旁边催道。是呀,不快些喝,快些出门,怎么交代啊。我下决心一口喝下,又将药碗送到嘴边时,胃里又咕噜一声,死活也不让我喝下去。就这样,我几番端起茶碗想喝,却又不得不放下。这时客厅里的挂钟当当当当敲了四下。啊,四点了,不能再磨蹭下去了。我又端起了碗,这回你们怎么也想不到的,真正稀奇的要数这件事了。不前不后,刚好在时钟敲响四下的同时,我已经丝毫不觉恶心了,把那汤药顺顺当当地喝了下去。到了四点十分,这才真正知道了甘木先生不愧名医的称号。此时后背不发冷了,两眼也不发黑了,不舒服的感觉都如同做了一场梦一样消失了。原以为会卧床不起的大病,竟在眨眼间痊愈,实在令人快慰!”

“后来,就携夫人去歌舞伎座了吧?”迷亭假装不得要领似地问道。

“本来是想去的,可是内人说,一过了四点钟,就进不去门啦,没办法,只好作罢了。倘若甘木医生能够再早来十五分钟,我就可以尽为人夫之义务,内人也会心满意足的。可是仅仅这十五分钟之差,竟然铸成了一大憾事。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当时的处境真是急死人。”

说完之后,主人流露出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义务似的神情。也许是觉得这样说上一通,在二位友人面前就有了面子呢。

寒月先生依然咧着豁牙笑着说:“那太遗憾了。”

迷亭先生却佯作羡慕之态,自言自语地说:“有你这样一位体贴的丈夫,做妻子的真真是幸福。”这时,从拉门后传来女主人发出的一声咳嗽。

我老老实实地听了三个人讲的故事,既不觉得有趣,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悲。我觉得,人类这种东西,为了消磨时间而强迫口舌运动,除了会胡诌些并不可笑的事,莫名其妙地傻笑一通外,一无所能。

对于主人的任性与偏执,我早已知道,但是,因他平日沉默寡言,所以还有不大了解之处。正是这不大了解之处,令我多少抱有些敬畏之念,可是听了他刚才那番饶舌之后,却忽然对他轻蔑起来。他为什么不能只是默默地倾听二人的谈话呢?他不甘示弱,胡编了一通无稽之谈,又图的什么呢?莫非是爱比克泰德在书本里写了,你要这么做吗?一言以蔽之,不论是主人、寒月,还是迷亭,都是些太平盛世的逸民,尽管他们像丝瓜一样随风摇曳,却又装得超然物外,其实,他们既有凡心,又有贪欲。竞争之念、好强之心即使在他们的日常谈笑中,也隐约可见其端倪。在我们猫眼里,他们与那些被他们平时痛骂的俗骨凡胎本属一丘之貉,真是可悲极了。只不过他们的言行举止,并不像通常的凡夫俗子那样带有墨守成规的臭味,这还算是一点可取之处吧!

这么一想,忽觉三人的聊天没有了情趣,不如去看看三毛姑娘的情况好些了没有。于是,我绕路来到二弦琴师傅家的庭院入口。门松和稻草绳都已撤去,已到了正月初十,春日艳阳从万里无云的高空普照五湖四海。不足十坪的庭院里,也比沐浴元旦曙光时更显得生机盎然。檐廊上只有一个坐垫,却不见人影,连纸隔扇也紧紧地关着,许是琴师去浴池洗澡了吧。琴师不在也不要紧,我惦记的是三毛姑娘的身体好些了没有。院子里静悄悄的,好像家里无人。我就直接跳上檐廊,伸开脏脚往坐垫正中一躺,那叫舒服,便昏昏然睡着了,连探问三毛姑娘的事都忘在了脑后。正睡着,突然听见纸隔扇里面有人说话:

“辛苦啦。做好了吗?”这是琴师的声音,原来她并没有外出。

“好了,我回来晚了。我去了那家丧葬屋,他们说刚刚做得了。”

“怎么样啊?给我瞧瞧。啊,做得真漂亮。有了这个,三毛也可以安息了。这金箔漆不会脱落吧?”

“是的,我问过了,他们说,用的是上等材料,比人的灵位还耐用呢。还说‘猫誉信女’的‘誉’字,还是简化字好看些,所以,稍微简写了一下。”

“好了好了,赶快把它供在佛坛前,上炷香吧!”

三毛姑娘出什么事啦?我觉得好像情形不大妙,便从坐垫上站起身来。只听“当”响了一声,琴师念道:“南无猫誉女居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来,你也给它烧一炷香吧!”

当……“南无猫誉女居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回是女仆的声音。我顿时心跳加速,呆呆地站在垫子上,像只木雕猫一样,连眼珠都不转了。

“真是可惜哪!起初只不过是受了点风寒。”

“甘木医生要是给它开一点药,也许就没事了。”

“都是那个甘木医生不好,太不把咱们的三毛当回事啦。”

“不要说别人的坏话,这也是命里注定呀!”

看样子,她们也请甘木医生来给三毛看病了。

“依我说,都是临街教师家的那只野猫,三番五次地勾引她出去玩才得病的。”

“可不是啊。那个畜牲就是三毛的仇敌啊!”

我本想辩白几句,又一想这时候必须克制一下,便咽了口唾沫继续往下听。对话断断续续的传来。

“这个世道可真是由不得人哪!像三毛这样的漂亮猫竟然夭折,而那只丑八怪野猫却活蹦乱跳的,到处捣乱……”

“说的是啊。像三毛这样可爱的猫,即使敲锣打鼓去寻,也找不到第二个哟!”

不说“第二只”,而说“第二个”。在女仆的眼里,似乎猫和人是同类。如此说来,这女仆的面相和咱猫脸颇为相像呢。

“可能的话,我真想让那只野猫替三毛去死……”

“那个教师家的野猫要是死掉了,您可就如愿以偿啦。”

她如愿以偿,咱可就倒霉了。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没有体验过,所以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死。不过,前些天因为太冷了,我就钻进了灭火罐,女仆不知道我在里边,就扣上了盖子。当时那个痛苦就别提啦!现在想想都后怕。听白婶说,再晚一会儿,你可就没命了。替三毛姑娘去死,我当然心甘情愿,但是,如果不受那份罪就死不成的话,不论替谁去死我也不愿意!

“不过,已经请和尚给她念了经,还取了法名,三毛死也瞑目了。”

“可不是吗,真是一只幸运的猫啊。美中不足的,只是那个师傅给猫念的经文太短了些。”

“我也觉得太短了,就问月桂寺的和尚,怎么这么短呢?他却说‘只是选取一些主要的念了念。只是一只猫嘛,念这些已经足够送它去极乐世界的了。’”

“哟,怎么这样啊……可是像那只野猫……”

我一再声明,我眼下还没个名字。可是那女仆,张口闭口地叫我“野猫、野猫”,真是不懂规矩!

“那家伙罪孽深重,无论多么灵验的经文,也不可能超度它的。”

后来不知又被她叫了几百次“野猫”。对她们没完没了的无聊对话,我再也听不下去了,便滑下坐垫,从檐廊飞身而下。此时,我那八万八千八百八十根毛发齐刷刷倒竖起来,浑身一抖。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二弦琴师傅家。而今,大概已经轮到琴师自己接受月桂寺和尚那偷工减料的超度了吧?

近来,我连出门的勇气都没有了,总觉得世间叫人厌倦。我已经变成了不亚于懒惰主人的懒猫了。主人总是关在书房里,人们都说他这是因为失恋,我觉得也不无道理。

由于我不曾捕鼠,女仆曾一度提出要把我驱逐出去,幸而主人清楚我不是一只平庸的猫,所以至今我依然在这个家里悠哉悠哉地享受光阴。在这一点上,我毫无踌躇地深深感谢主人恩德,同时对他那双识猫慧眼深表敬佩。对于女仆不懂我辈价值,施加虐待,我也并不怨恨。假如左甚五郎再世,将我的肖像雕刻在门楼的柱子上,或者有个日本的斯坦朗,愿意将我的风姿绘在画布上,那些有眼无珠的人才会因自己的无明而感到羞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