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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单于折箭(1)

——蒙古袭日篇

2007年3月,日本老牌电影公司松竹印画拍摄的史诗巨片《成吉思汗》(又名《苍狼:征服到地与海的尽头》)在全球公映。这部由日本、蒙古合拍的空前豪华大片,在烧钱方面创下了日本电影史的最高记录:30亿日元。仅仅在蒙古草原拍摄的一场战争戏,就动用了两万七千名蒙古临时演员。

影片在日本上映时,无数加班结束的日本人兴致勃勃的坐进电影院,为这个人类史上最牛的草原帝国击节叫好。不会有多少人觉得,草原大汉成吉思汗由小白脸反町隆史扮演有何不妥;更不会有多少人,在那一刻联想起成吉思汗的孙子,曾对日本发动过两次亡国灭种的征伐——毫无疑问,如果七百多年前的忽必烈大军打赢了,日本的历史肯定会被彻底改写。

看上去似乎有点难解:日本历史上,只有两次本土遭到外敌打击,远的那次是蒙古人,近的那次是美国人,而日本人却对这两个“敌人”不乏善意。有民意调查显示,在东亚诸邻国中,日本人对蒙古人最具好感。

一个是海上岛国,一个是茫茫草原,看似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日本人的好感来源何方?

来源之一,日本人普遍认为和蒙古人是远亲,都属于亚洲蒙古人种。比如,日本人会耐心告诉你:日本的许多新生儿屁股上有青斑——那是“蒙古斑”;绝大多数日本人是单眼皮,上眼睑上有一条皱褶——那是“蒙古褶”。也就是说,日本人和蒙古人是一颗种子,发的两颗芽,你的,明白?

来源之二,蒙古人性格中的豪爽勇敢,让日本人觉得可敬可亲。不久前,日本相扑第一人横纲白鹏在东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依偎在这位体重155公斤的蒙古大力士身边的,是小巧玲珑的日本美女新娘。进入二十世纪后,在号称日本国技的相扑比赛中,蒙古人已经成为最大的赢家,朝青龙、白鹏两大蒙古籍横纲战绩辉煌,所向无敌,深受日本国民喜爱。在仰慕英雄的世风感染下,日本女人当然“嫁人当嫁蒙古人”。

此外,在日本,还流传有一种天方夜谭似的说法:成吉思汗就是日本人源义经。

源义经是日本平安时代有“战神”之称的名将,功高盖主被哥哥源赖朝逼迫自杀,千百年来深受日本国民的同情和爱戴。这种说法的主要根据是——“成吉思汗”的日本读音和源义经很相似,而且,蒙古部族的徽章和源氏家纹很相似。据此,可以“顺理成章”推论出,源义经当年并没有自杀,而是率领家臣逃到北海道,经库页岛到达大陆,最后成为成吉思汗。

这种乱攀亲戚说法的荒谬不经,一望可知。日本著名作家田中芳树最了解自己的同胞,他一针见血的说:“追根究,其实就是‘ 蒙古人是不可能征服世界的,有如此伟业的一定是日本人’这类的奇怪思想。”

简而言之,日本人之所以对蒙古人有好感,是因为日本人认为:他们和我们很像。从某种程度说,一度纵横天下的蒙古人就是日本人的加强版,都是对征服世界有兴趣。只是比起日本人当年披着“大东亚共荣”的外衣,蒙古人来得更纯粹更坦荡,他们的口号是:让全世界变成蒙古人的牧场。

两个如此相像的民族,却在十三世纪真刀真枪打了一回。更令人惊奇的是,武器、战术全面落后的日本居然赢了,威风凛凛的蒙古人没有占领一寸土地,两次被暴风吹散在大海中。

是什么勇气,让小小的岛国敢于无视忽必烈的一再劝降?是什么力量,保证了七百年后的今天,日本人能安安稳稳地坐在电影院里看《成吉思汗》?

一、不驯的岛国

十三世纪是属于蒙古人的,他们用战无不胜的骑兵和弓箭,东征西讨,开辟了横跨欧亚大陆的大帝国。东亚大陆上,南宋的小朝廷苟延残喘,高丽臣服在脚下,但元世祖忽必烈没料到,自己的国书居然被小小的东瀛岛国不理不睬。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于是,带着惩罚之鞭,浩浩荡荡的元军舰队向着日本出发了。

1.“无礼大汗”碰上“无礼武士”

大蒙古国皇帝奉书日本国王:

朕惟自古小国之君,境土相接,尚务讲信修睦。况我祖宗,受天明命,奄有区夏,遐方异域,畏威怀德者,不可悉数。朕即位之初,以高丽无辜之民久瘁锋镝,即令罢兵还其疆域,反其旄倪。高丽君臣感戴来朝,义虽君臣,欢若父子。计王之君臣亦已知之。高丽,朕之东籓也。日本密迩高丽,开国以来,亦时通中国,至于朕躬,而无一乘之使以通和好。尚恐王国知之未审,故特遣使持书,布告朕志,冀自今以往,通问结好,以相亲睦。且圣人以四海为家,不相通好,岂一家之理哉。以至用兵,夫孰所好,王其图之。不宣。(这封日本人称之为《蒙古国牒状》的国书抄本,今藏于日本奈良东大寺。)

公元1268年(元至元五年,日本文永五年)正月,日本京都。满朝公卿围坐在后宇多天皇的御座前,惶恐不安地开了六天外交扩大会议。会议的起端就是上面这封来自元世祖忽必烈的蒙古国书。

国书充满恐吓的味道,上来就自称“大蒙古国”,指责日本这个“自古小国”竟然“无一乘之使”,奉劝日本拿“感戴来朝”的高丽做榜样,来朝通好,否则“以至用兵”。

从唐末到宋代,日本和中国王朝断绝正式的官方往来,已经长达近三百年,突然接到这样一封含有威胁的无礼国书,日本人的愤怒和困惑可想而知,何况,我们有理由怀疑,闭塞孤岛的日本人对铁蹄踏遍欧亚大陆的蒙古人究竟了解多少?面对这件被称为“当世天下无双的大事件”,公卿们意见不一,最后才决定由参议藤原长成草拟了一封回书,送交镰仓幕府做最后裁决。

先简单解释一下日本的政治格局。京都的天皇是精神领袖,世俗政治是做不了主的,做主的是位于镰仓(今神奈川县镰仓市)的幕府。镰仓幕府是平安时期武将源赖朝建立起来的武家政权,但从第二代将军起,权柄早早落在豪族北条氏手中,北条氏世袭摄政,称为“执权”。此时,幕府的当家人是第十七代执权、年仅18岁的北条时宗。

和胡须花白的公卿连开六天会的慎重相比,北条时宗很好地解释了什么叫年轻气盛,他断然做了最后裁决:蒙古国书无礼,取消回书,不予理睬。

对不平等、无礼的要求采取冷处理——骄傲的日本人是有先例的。北宋年间,败家皇帝宋徽宗赵佶曾委托商人带来一封国书,要求日本向其进贡“珍奇之产”,以示“事大之诚”,日本也认为无礼,没加理会。

于是,纵横欧亚大陆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蒙古帝国,被日本武士无视了。

没有接到只言片语回书的忽必烈很奇怪,他不相信小小岛国胆敢蔑视自己,所以一厢情愿的认为是使者没把国书送到日本国王手中。于是,忽必烈接二连三的派出使者,持国书去日本“招谕”,但幕府还是继续不理不睬:老子不开口,神仙难下手。

忽必烈怒了!

这个因仰慕中原文化而一手开创了“大元”的皇帝,被中亚各汗国的堂兄弟一致认为背离蒙古祖制,骨子里却还是一头草原的嗜血苍狼。

后世人对忽必烈为什么执着地征日,假设了许多理由,其一,忽必烈相信日本黄金遍地;其二,日本海贼经常骚扰高丽,所以忽必烈要为女婿(忽必烈把女儿嫁给了高丽国王王昛)出头;其三,为了孤立南宋而形成大包围圈。但这些假设没有一个真正有说服力。

忽必烈的一生,以开疆扩土为己任,专治一切不服。

早年作为拖雷家族的继承人独率一军,征讨南宋;

北上击败幼弟阿里不哥夺取汗位;

东征把高丽国王打到海岛上抗战,最后不得不臣服;

南下征服南宋,逼得末代小皇帝赵昺蹈海而死;

三征安南,三平缅甸,跨海远征爪哇;

晚年亲征中亚汗国侄子海都的叛乱,72岁的忽必烈已经无法骑马,但仍然固执地坐在由四只大象驮着的木塔上指挥作战!

——日本武士惹错了对象:忽必烈可不是宋徽宗。

2. 谁敢与我“一骑讨”

公元1274年(元至元十一年,日本文永十一年)10月3日,元军大小战舰九百艘,蒙汉军两万人、高丽军五千六百人,加上水手六千七百人,共计三万两千三百人,在都元帅忻都、左副元帅洪茶丘、右副元帅刘复亨统率下,开始了史上第一次征伐日本本土。日本史书称此次战役为“文永之役。”

浩浩荡荡的元军舰队从朝鲜半岛南部的合埔(今韩国镇海湾马山浦)出发,距离日本只有一两天的航程,首先打击的目标很明显:朝鲜海峡上两个弹丸小岛——对马和壹岐。

10月5日攻占对马岛,对马守护(日本古代官职,总管地方军政大权)允助国率80骑抵抗,全军覆没;

10月15日攻占壹岐岛,壹岐守护代平景隆率100骑接战,遭全歼,代平景隆切腹自杀;

10月16日逼近肥前(今日本九州长崎县)沿海岛屿,肥前守护松浦氏率众抵抗,死伤惨重。

元军舰队势如破竹,直逼九州!

此前,日本本土只在一百年前遭受过一次外族的小规模袭击,袭击者是人数不详的刀伊海盗(契丹族),在沿海诸岛掳掠一番后,被日本当地豪族组织反击赶跑。

早在第一次拒绝向蒙古通好后,北条时宗就对全国的武士发布了警告:“蒙古人包藏祸心,窥伺本朝,宜早戒备,以防不虞。”而在高丽臣服和南宋节节败退的消息陆续传到日本后,日本朝野已经知道了蒙古人的厉害。不过,当凶悍的蒙古人真的跨海而来,突然杀到自己面前时,日本人还是不可避免的陷入到惊恐之中。当时一个日本和尚日莲上人,记载了元军在对马和壹岐两岛的残暴行径:“二岛百姓之中,男丁或被杀,或被掳,女子则被集于一处,用绳索穿手掌而过,锁于船舷之上。”

在幕府的严令调集下,北九州的所有武士都向海边的博多湾地区聚集,总人数约三万左右,镇西奉行藤原经资担任总指挥。

日本武士的战斗力如何?

镰仓幕府时代,日本地方上的武士称为“御家人”,由历代有功于幕府的家臣组成。“御家人”有田产,有私兵。打仗时,郎党、私兵自成一队,随同主人一起出征。这种主从关系构成的部队,和同时代的欧洲骑士很相似,平时是小封建田园主,战时自带部属、自备武器、打着五花八门的旗号,自小训练的武士单兵战斗力很强,但战术上原始落后,缺乏整体作战的训练和纪律。

10月20日,元军主力在九州北部的博多湾登陆,兵锋直指太宰府(九州的地方政府所在地)。

藤原经资指挥的日军,按照古代日本会战的惯例,在空旷处列好阵势,等待元军全部登陆后,开始放“鸣镝”,接着一名武士策马上前,大声报上自己名号:“我乃某某国某某某!”要求对方身份相当的武将前来“一骑讨”——单挑,结果等待他的是蒙古人如蝗般的短箭……

这一幕,就像两个时代的战士在错乱的时空隧道中,猝然撞在了一起。

面对完全不按“规矩”作战的蒙古人,日军阵中一片茫然。尽管如此,日本骑兵仍然骑着矮小的日本马,勇敢地向元军发起了冲锋,元军击鼓鸣锣,杀声震天,在日本马惊恐不前时,无数毒箭射向日军,更可怕的是,元军队伍里还带有一种叫“震天雷”的铁炮,虽然威力远远比不上后世的大炮,但对于从未见识过大炮威力的日本人来说,足以气夺胆丧。日军的第一波攻击,以伏尸遍野告终。

对蒙古人的战术和武器,日本史书上不无畏惧的记载道:

“蒙古矢短,但矢根涂有毒液,射上既中毒。敌数百人箭射如雨,长柄矛可刺进铠甲缝隙。元军排列成队,有逼近者,中间分开,两端合围,予以消灭。元军甲轻、善骑马,力大,不惜命,豪勇自如,善于进退。大将踞高处指挥,进退击鼓,按鼓声行动。在后退时,铁炮中装铁弹,随着火焰喷出,四面烈火,烟气弥漫;其声凄厉,心碎肝裂,目眩耳聋,不辨东西,被击毙者极多。”

因为是跨海作战,运输、草料、补给困难,所以元军并没有携带大量战马,岸上的战斗中,元军基本是列成方阵的步兵军队,缺乏最锐利的蒙古骑兵。但就算这样,在战术、武器上完全落后的日军,很快被元军打得节节后退。但是,骁勇的日本武士以一族一党为单位,不惜命的轮番冲击,也给元军造成了极大的障碍。

3. 一个小武士的奋斗史

这场战争成就了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日本武士。

竹崎季长是肥后(今日本熊本县)豪族菊池氏的部属,土地不多,人丁不旺,算是个当地小土豪。接到幕府作战的调集令,竹崎季长大喜过望,在一脑子凭借战功振兴家门的狂热梦想中,率领自己仅有的四个郎党(其中一个是他的姐夫),高高兴兴的奔赴九州前线。

一路上,竹崎季长遇到了许多身着大铠手持长弓的土豪武士,来自九州各地的贫穷武士们,很多是典卖田产凑的路费,但他们都怀着同样的立功梦想,互相交换头盔鼓励:“一定要抢“一番枪”啊!”

“一番枪”是什么?是指第一个冲入敌阵,立头功。

到了太宰府,杀声已经传来,一路见到很多受伤败退的武士,更加刺激了一心想斩将夺旗的竹崎季长。他们一行五人朝着战事最密集的鹿原地区奔去,终于,竹崎季长看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场景:元军一股多达千人的部队正在前进,周围没有其他日本武士攻击。天赐我也,“一番枪”的机会来了!

竹崎季长手持日本刀,催马朝元军的阵地扑去,四个郎党紧紧跟随——三个骑马持弓,一个步卒扛着竹崎家的旗帜——这绝对是一幅令人难忘的画面,主从五人飞蛾扑火一般的进攻!

“肥后国竹崎五郎兵卫尉季长来冲阵了!谁敢与我一骑——”竹崎季长的开场白还没说完,就连人带马被无数乱箭射翻在地,身受重伤,身后郎党也死的死,伤的伤。幸亏身后另一个武士白石道泰率领百骑人马冲散了元军,才救了竹崎季长一命。

文永之役战后,幕府按照惯例要评定谁是“战功第一”,封官行赏。本以为头功非我莫属的竹崎季长却似乎被遗忘了,孤独地躺在家里养伤。愤怒的竹崎季长决定亲自去遥远的关东,向镰仓幕府申诉。为了凑足路费,这个倔强的小土豪卖掉了自己的战马,孤身一人步行踏上了上访之路。

整整走了两个月,竹崎季长终于来到了镰仓,并受到了幕府“御恩奉行”安达泰盛的接见。安达泰盛被这个不屈不挠的小武士感动了,他认定了竹崎季长的战功,封了官加了赏,并赐了一匹骏马。

衣锦还乡的竹崎季长,自然受到肥后族人的热烈欢迎,也成为无数日本小武士羡慕的对象。在元军第二次入侵的“弘安之役”中,竹崎季长再次夜袭敌船,建立新功。战后,他聘请画师把他战争中的事迹原原本本的画下来,这便是著名的《蒙古袭来绘词》(又叫《竹崎季长绘词》),成为“蒙古袭日”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说完这个小武士的奋斗史,再回到战场,那里有无数竹崎季长一样的日本武士。

登陆后分头进攻的元军,在几片战场上呈现出同样的场景:元军排列成队,迎接着日本武士小到几骑、多到几百骑的轮番冲击。矮小的日本武士骑着同样矮小的日本马,穿着色彩绚丽的盔甲,手持长弓利刃,高举着五花八门的旗帜,像海浪拍打礁石般,顽固不舍地一波一波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