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婧简要地把今天的见面说了一遍后,道:“吴叔,顾二郎怕是难以找到。还是我自己想办法吧。这样,你明天带着家中的三个男仆赶去吴县下河村,到阿五和柳二的老家去看看。记着,此行至关重要,你们一定要掩藏行迹,最好是扮成行脚商人悄悄地打听,千万不要惊动了阿五和柳二的家人。”
她想,如果真是这两个人陷害自己父亲,多半会以为,柳家无男丁撑着,早就被债主逼得家破人亡了,说不定正放心大胆地逍遥着呢。这种情况下,自家可不能打草惊蛇了。
吴叔重重点了点头:“大郎放心。”
柳婧又交代他几句后,示意吴叔先行离去。看着吴叔离开的背影,柳婧暗暗想道:从常勇那里得来的一百金,今天见一次父亲就花去了六十五两。这也就罢了,如果那些狱卒真善待父亲,真给他找了大夫看伤也就罢了。如果那些人阴奉阳违,少不得又有一番计较。
想来想去,当务之急有两件事:一件事已让吴叔带人去办了,另一件事则是继续挣钱。这一百两金用不了几日,她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常勇那样,可以让她轻松得一笔钱的主。
自古以来官司之事最是费钱,她还需要很多很多的钱财啊。
这样想着,柳婧急匆匆出了家门。
她现在去的地方是当铺,她身上这身华服可都是租来的,现在应该还了。同时,她也得想一想,怎么才能赚到更多的钱。
眼看当铺就要到了,刚把自己的青布外袍拿出来,拉下车帘准备脱去外面的那件华贵外袍时,突然,柳婧的目光一凝。
前方的一家玉器店中,小二正笑容可掬地迎进几个青年人。走在中间的,是一个眉目俊美至极,一袭蓝色布袍,做普通儒生打扮的青年——那青年,可不正是骇了她两次的黑衣首领?
这人,她见了五次,一次是普通富家郎君,一次是黑衣首领,一次与两个太监巡察使一块,一次是抄人家产的贵介郎君,这一次,他却变成了一个儒生了——真是好笑,吴郡就这么大,他以为他换了一件衣裳,人家就以为他真是一个斯文儒雅的读书人不成?呸,这个杀人魔王!
柳婧对这人畏惧太深,只好奇地看了一两眼,便慌乱地把车帘给拉下,直到牛车驶到了当铺面前,她才吁出一口长气。
进了当铺,柳婧把华服原封不动地奉还后,那当铺的掌柜一边送出来,一边殷勤地说道:“郎君放心,那套裳小人给你留着,你要穿,随时过来说一声就可以了……”
掌柜的话还没有说完,前方处,传来一个极为优美动听的声音:“什么裳给她留着?”
这话一出,掌柜的一怔,柳婧则是刹那间脸白如雪。
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木呆呆地看着那个倚在当铺门口,正抱胸而立,温柔地凝视着她的俊美男子。突然间,柳婧嗖的一声,二话不说拔腿就冲!
她这个决定,做得非常干脆利落,简直是毫不拖泥带水。那个掌柜嘴里还在说着话呢,就见到寒暄的对象招呼也不打一声,腿一提就如被人追魂一样,从那俊美儒生面前掠过,狂奔而出,转眼间那身影便消失在街道的人流中。当下,被这情景给搞蒙了的掌柜瞪大了眼,直傻瞪着那个远远逃出的身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那掌柜才看向那同样愕然着的绝美男子,傻傻地提醒道:“阁下,小郎君跑掉了。”
美男子收回因错愕而微张的唇,不屑地冷笑道:“见也不敢见就逃?比起以前可差太远了。”话是这样说,他还是双眼亮晶晶地一哼,“想逃?没门儿!”说罢,他长腿一伸,追了出去。
一出当铺,就是来来往往的人流,柳婧连自家的牛车也顾不得了,哪里人多,便朝哪里钻去。如此狂奔一阵后,她抽空一回头。嚯,站在那街道的中央,正蹙着眉昂着头四下搜寻的,可不正是那魔王?
当下,她身子一矮,越发朝着人多的地方钻去。
如此跌跌撞撞地跑了一阵后,柳婧再回头时,终于没有再看到那人,当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放松之余,她人向墙壁一靠,弯着腰双手撑着膝,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柳婧所站的地方,是街道旁的一家铺面旁。这铺面来往的人比较少,柳婧撑着膝喘了一阵后,感觉到额头上汗水淋淋,连忙从袖袋中掏出一个手帕来。
她刚准备拭汗,猛然间,一辆马车急驰而来,那马车驰速甚快,吴郡昨天晚上又刚刚下过雨,车轮一冲,便带得泥水溅起,使得柳婧的衣裳下摆上污了一大片。
陡然遭遇到这种变故,爱干净的柳婧眉峰微蹙。那马车也在冲出两步后停了下来。“那位郎君身上给弄脏了呢。”这声音很熟悉,似乎是阳子远的三妹的声音。
她声音刚落,另一个少女傲慢不屑地说道:“不过是个着布袍的穷酸儒生,给他几枚铁钱就是。”
“阿妍不可这样说,儒生最重风骨,你这样会让他生气的……”不等她说完,那傲慢少女冷笑道:“儒生最重风骨?你大兄好像也是儒生啊,他好像不重风骨啊,这不,上赶着把你送到我三哥哥房里做妾了。”这话太过伤人,马车中先是一哑,接着,一阵强自压抑的哽咽声从马车中响起。
柳婧抬起头来。透过大开的车帘,看到那个被呛得低头落泪的少女,可不正是阳子远的三妹?
柳婧目光一转,看向阳小姑旁的另一个少女。
那少女正不耐烦之际,感觉到了柳婧的目光,便眼一横喝道:“看什么看?穷酸……”几乎是“穷酸”两字才出,她才看清,自己骂着的,却是一个俊美精致,眼如泉水般干净的少年儒生。这儒生虽一身布衣,却清姿秀骨。她不由得唇一抿,把剩下的话吞了下去。
正在这时,一辆马车冲了过来,阳子远充满惊喜地叫道:“柳兄?小岚?你们都在这里?”
阳子远跳下了马车。目光瞟过自家三妹和那同车的小姑后,他转向柳婧笑道:“柳兄,咱们又遇上了,真是巧啊。”他再转向自家三妹和那个小姑,关切地问道,“阿妍,小岚,你们与柳兄这是——”
柳婧见到阳子远虽是在向自己问话,看着的却是自家妹妹,那眼神中不无担忧,便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那阿妍瞪了阳子远一眼,下巴一抬,傲慢地说道:“也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溅了点泥在他身上。”她朝着柳婧一指后,朝着阳子远叫道,“阳家大哥,听说你很会赚钱,这样吧,你赔一点钱给这个儒生吧。”转过头,她朝驭夫叫道,“这里有人处理了,走吧走吧,还愣着干吗?”
在她的叫声中,那驭夫马鞭一甩,马车驶了开去。
目送着那马车离去,阳子远蹙起了眉。
他转过头看向柳婧时,却发现她早就走开了。阳子远连忙追了上去,客气地说道:“柳兄,你这样不要紧吧?”
柳婧停下脚步,温文地回道:“溅点泥算什么?阳兄无须在意。”她朝阳子远一揖,淡淡说道,“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柳兄!”阳子远喊住她,蹙眉道,“柳兄可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柳婧回过头来,斯文温润地看着他,那清澈得像是会说话的眼睛中,明明白白地写了一句“你明知故问”。
对上柳婧的眼神,阳子远咳嗽一声,他有点羞愧地说道:“柳兄责怪得对,在下先前是有点失礼了。”叹了一口气,他又道,“不瞒柳兄,我阳府举家搬到吴郡,要不是舍妹嫁与了闵三郎,吴郡哪有我一家子的立足之地?再说,那闵三郎虽然有正室,可他长相俊朗,才华过人,又与洛阳的诸多世家郎君交好,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我三妹嫁给他,也不算辱没了。”
听着听着,柳婧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刚才那位小姑,便是闵三郎的妹妹?”她的声音温雅随意,“不知这吴郡,有几个姓闵的大家族?”她突然记起来了,父亲说过,出事那天,官府正要查闵府的船只,然后不知出了什么事,官府便跳过闵府,前来搜查父亲的船。她不知道闵府与父亲一案有没有关系,可在历阳四十多天的搜集消息中,她得到的最大的经验便是,不管看起来多么不起眼的小事,都有可能是关键所在。
听到柳婧的问话,阳子远一哂,他微笑着,有点得意地说道:“吴郡就只一个闵府!”说到这里,他盯向柳婧,在对上她那内敛清雅的风姿,那清柳般柔软修长的身段时,心神一动,提议道:“柳兄,我正受邀与妹夫他们一道用餐,你要不要去见见,也好结识结识?”
柳婧这六年来,被父母关在深闺中养性,倒真是把她的人磨得文静而不喜与人交际了。此刻听到阳子远的提议,她下意识地便想拒绝。不过她马上想道,既对姓闵的有了怀疑,一道见识见识也是必要的。
当下,她朝着阳子远一礼,笑道:“那在下冒昧了。”
“哈哈,柳兄不必多礼。幸好柳兄这衣裳色深,擦一擦泥渍也就干净了。时辰不早了,我们上车吧。”
说罢,他迎着柳婧,一同上了他的马车。
阳子远的马车刚刚驶出这条街道,掀开车帘张望的柳婧,便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人。只是一眼,她便吓得手一痉挛,那车帘也刷地一下给拉了个严实。
她的动作阳子远没有留神,他正从另一个窗口看向外面。看着看着,阳子远突然轻叹一声,喃喃说道:“如此人物,才称得上世家子弟,雍容优雅吧?”
柳婧顺着他的目光一瞅,吓得再次头一缩。
阳子远还在目送着那人,他神往地说道:“柳兄,这才是真正的贵介子弟!纵使一袭儒袍,也掩不去那张扬之气,富贵之姿。”
这一次,他的感慨才落下,便听到柳婧咬着牙冷笑道:“子曰,以貌识人,失之子羽。”
阳子远自从识得柳婧以来,她说话总是斯斯文文,整个人也是内敛的,甚至因为过于内敛,而显得有点懦和。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柳婧以这种讥嘲冷笑的语气说话,不由得怔了怔。
对上阳子远惊讶的目光,柳婧侧过头去。她看向晃荡的车帘,咬牙想道:我都跑得这么远了,那人居然还在追,还在找……
想到自己和他同在吴郡,而这吴郡只有这么大。猛然间,柳婧打了一个寒战。
见柳婧扭过头去不与自己说话,以为她在闹脾气的阳子远笑了笑。他打开车壁,拿出一樽酒朝着柳婧晃了晃:“柳兄,要不要喝一杯?”
柳婧摇了摇头,低声道:“多谢,我不喝。”
阳子远给自己斟上一盅酒后,随口问道:“对了柳兄,你说过你父亲入了狱的,现在那事怎么样了?”
柳婧现在怀疑了闵府,哪会再跟他提这个。当下笑道:“家父一知交赶过来帮了忙,现在家父已经出来了。”
“当真?”阳子远笑呵呵地说道,“这可是大好事啊,柳兄,来,干一杯吧。”
柳婧摇了摇头,道:“我真不喝。”
“柳兄这可不行啊,丈夫在外面行走,岂能酒也不沾?”阳子远说是这样说,倒也不再劝,自顾自地斟了一点,慢慢品了起来。
不一会儿,马车来到了一个酒家外。阳子远带着柳婧一边朝二层阁楼走去,一边说道:“柳兄可别小看了这酒家,它位于吴郡最繁华的几条街道的交汇处,人流众多,生意极好。”
在他身后,柳婧突然说道:“阳兄,上次那个洛阳来的贵客可在上面?”
“你说那位贵客啊?”阳子远语带敬畏地说道,“应是在的。”
说话之际,两人上了阁楼。这二层阁楼分成数个厢房,其中一个厢房外站了几个干练而衣着精良的厮仆。这些人虽是厮仆,却气势逼人,令得柳婧这个陡然贫贱的人乍一对上也有点压力。
不过柳婧一转眼,才发现有压力的不止她一人。一侧的阳子远这时腰也佝偻了,笑纹也绽开了,整个人比起平时都猥琐了三分。
就在阳子远带着柳婧,挂着谄媚的笑朝着那几个厮仆所在的厢房走去时,突然间,厢房门大开,三个青年和一个三十来岁的华服中年人带着一个管事、一个儒生退出了厢房。那三个青年中,并没有上次柳婧见到的那个洛阳来的高雅青年。
一行人步履匆忙,看到阳子远,也只瞟了一眼。那走在前面的,柳婧有点面熟,正是闵三郎,他朝着阳子远压低声音急急说道:“快走,我看到姓邓的那厮了。”
“姓邓的?”阳子远惊问道,“是那位吗?他在哪里?”他还没有见过那姓邓的。
“刚才出现在楼下面了。这厮很难对付,我们分散下去,这阵子就不要聚堆了。”闵三郎急急地吩咐到这里,率先下了楼。
而在闵三郎的后面,那个华服中年人走着走着,一眼看到了站在角落处的柳婧,陡然,他双眼一亮。不过这亮光没持续多久就熄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