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我后来一直在后悔去香港,香港留给我太多太多的伤心,如果非要说有收获,那么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见了江海洋一面,虽然最后,我无耻的欺骗了他,一个人逃了回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江海洋,也不敢想象一贯毓秀温文的江海洋会这样凶狠地瞪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害怕的感觉也没有,我只是贪婪地看着江海洋,想看清他的一分一毫,一颦一笑。
却不知,越想看清,眼前却越来越模糊,我感觉到喉间一阵酸涩,眼前湿气腾腾,如果我再不行动,我的眼泪会顺着地心引力落下,所以此刻我无声地抬起了头。
望着碧空如洗的苍穹,我努力睁大双眼,让眼泪迎风蒸发。
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卑鄙的想法,都被我生生遏制。
于季礼,你不是大熊,所以你不可能拥有时光机,一切早在1999年就戛然而止了,你还在期待会有怎样的后续?
我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直到成功的将自己催眠。
我重新看向江海洋。
从头到尾,他就这么盯着我,甚至我傻傻地仰头看天空,他也就这么盯着,不发一言。
当我与他视线相接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嗤地笑出声来。
我想,他是在笑我傻气的举动。
却不知,在他的面前,我连呼吸,都是那么的困难。
他的笑容充满了暖意,自嘴角至眉梢,都是说不尽的明媚。
他不知道这样的笑容于我而言是多么大的诱惑力,我像溺水的人想抓住那求生的浮木,却还要理智地克制,告诫自己不可以!
我努力地深深吸气:
“你好,江海洋。”
我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更明快,却还是不能控制的自声带里发出些不协调的沙哑音调。
“叩、”
江海洋伸出他微微弯曲的手指,用关节处轻轻地在我的额上敲了一下:
“真是要被你气死了,好什么啊?”
看着江海洋渐渐恢复正常的表情,我自心底感到欣慰,我展颜一笑,像无数次在镜子前练习的那样,扯动嘴角:
“新年好啊,还有好久不见了,也好啊!”
“你哪里好了?”
江海洋皱着眉扯了扯我的工作服:
“这又是什么装扮?有你这么相亲的么?”说完他又似是想起什么,继续补充:“还有,那是什么男人啊?你就算不找多优秀的男人,也不能找个嘴都闭不拢的啊?你这样我会觉得很没面子诶?”
我见他开始说教,就知道他已经成功的回到江海洋的位置了。他的愤怒,他的反常,都是那么一会儿的冲动而已。
其实我知道,男人对女人,总有一种救美的英雄情结。而我这个落魄的女人,恰好可以成全他的情结。所以当他看见我狼狈的摸样,他总是一副拯救者的姿态嵌入我的生命。
只可惜,于季礼从来不是一个贪心的人,于季礼,一直只是于季礼。
永远做不了那等待王子披荆斩棘来拯救的“公主”。
“老板娘的侄子,只是见个面喝杯咖啡。”我淡淡地解释,事实上,我并不想掩饰自己过得窘迫,甚至也开始不在意江海洋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
我已经足够悲哀,再怎么加也就那样,还有什么放不开呢?
我拍拍江海洋的白色休闲装:
“有钱么?请我吃个饭。”
我和老板娘那大侄子约的地方在江滩附近,都是些夜生活的酒吧,吃饭的地方并不多。我和江海洋走了一会儿看见了一间叫“兰亭”的餐厅,遂决定就在这吃了。
上楼的时候我每一下都走得很小心,因为我发现楼梯都是好看的红色木头。踏上去会有闷闷地嗒嗒声。
这家店外面看起来很普通,却不想里面是别有洞天,以“兰亭集序”为主题,整个装修偏古典的中式风格,真真有几分“一觞一咏”、“畅叙幽情”的调调。
一进正厅就能看见镭射灯光打在地面的“兰亭”二字,匠心独运。我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不停变换色彩的“兰亭”二字,直到江海洋招我进去。
我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成功吸引了不少目光,看着人们投来的异样目光,我多少也有点不好意思,而走在我前面的江海洋却跟没事儿人似地,很坦然地带着我往里走。
整个过程我都在想,他到底是真的坦然,还是忒能装呢?
毕竟这世上闷骚的人很多,我还不能全数分辨出来。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直到我们落座。
菜都是江海洋点的,我装作无意地瞟了几眼菜单,价位基本上都是三位数的。就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感到有几分自卑的怯意。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江海洋已经和我这么不一样了。
我早该想到的不是么?
在1999年,能举家移民的家庭,人家家里的孩子和我这样的女人,从头发到脚趾甲,那都是不相配的。
我脑海里出现了那时在爱马仕碰见的女人,精致的妆容,合体的衣饰,恰到好处的气质,举手投足无不在彰显着她浑然天成的贵气,这种贵气,不是衣服,首饰衬托出来的。而是由身体每一个细小毛孔散发出来的。是我永远不可能有的。
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自卑。在江海洋面前,我永远没有办法抬头。
这顿饭我吃的食之无味,我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江海洋给我夹什么,我就全数吃下去。直到最后,江海洋看不下去我这么牛嚼牡丹,亲自给我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花茶:
“别吃了,喝茶。”
我接过来就准备往嘴里倒,他抓着我的手,阻止道:
“烫,放一下。”
我怔怔地盯着他的手,掌宽而大,皮肤很细致,但是并不是那种瘦弱病态的白皙,看上去有一种欣欣向荣的生机,让人觉得握着的是希望。
最重要的,是自他掌心传来的,温热。
他从我手中拿走杯子,放在我眼前,嘱咐我:
“凉一点再喝。”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自然而流畅。
我没有出声,没有发表意见,只是默默地记住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像个病态的收集者,想把他的一切一切都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我轻轻地摩挲我的手背,彷佛还有他的体温。
“他再也没有来找你么?”
“呃?”我先是楞了一下,后来意识到他大概是说顾岑光,我笑着摇摇头:
“没有我,他会过的更好。”
“那时候为什么逃跑?我第二天去找,你就已经不在了。你说说,谁允许你骗我了?”
我抬头,正对上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心跳猛的加快,我努力克制,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道:
“因为没有必要,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变了。”
江海洋放下筷子,愣头愣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他目光凛冽地望着我,我不禁一个冷颤。
“哪里变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像一只慵懒的猫,薄唇轻启:“哪里都变了,至少,我认识的于季礼,不会像你这么不自信。”
我心底泛起丝丝苦涩。
自信?
我的自信早被生活磨合的没有了。
贫穷的生活早就让于季礼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遇到一点事都会疲软,都会退缩。
“我以前也没有很自信,现在更加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值得自信的。”我实话实说,也不怕他笑话。
听见我的话,江海洋没有立刻回答我,他微微偏头,眯着眼睛打量着我,我被他的目光弄得有些不自在,只得默默低下头去。
“不要低头。”
我背脊一硬,僵僵地抬起头,对上他探究的目光。
“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个角度,特别漂亮?”他比着手势,我不解地望着他。
他怎么就突然说到这个话题了?
“没有么?”他微微蹙眉。
我望了他一眼,老实地点点头。
说我漂亮的确实不少,基本上每个角度都有人评论过。此刻江海洋偏头的角度看到我应该是个四十五度侧脸,这个角度确实被很多人夸过。
看我点头,江海洋马上换上一脸笑容,笑眯眯地说:
“这不就对了?你为什么没有值得自信的?女人不是都很重视外表么?漂亮难道不值得自信?”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的笑容很诚恳,彷佛可以驱散所有围绕着我的阴霾。我只能傻傻地笑,用行动告诉他,我赞同他的话。
“于季礼,你不该是这样的,我觉得,你应该过得更好。”
我重重地点头,我想过的更好,真的。我明白,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是可以为了未来而努力。
只是江海洋,你知道吗?
人,也要为了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
我的生活,是我自己选择的,怪不了任何人。
吃完饭,我们顺理成章的去江滩逛了逛,这里我很久没来过了,自从和顾岑光在一起,我除了工厂就是租住的小屋,两点一线。偶尔过节日,我会将我存的钱拿出来和顾岑光去贵一些的地方吃饭,顾岑光不大爱走路,也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所以我们基本上没有一起逛过街或者散步。很邪门,我每次遇到江海洋都会和他散步,两个人并排走着的感觉很亲昵,彷佛太平洋那样的距离,也是可以逾越的。
腊月的江滩喜气洋洋的,到处张灯结彩。但是人并不是很多,大概是天气的原因,此刻和江海洋这么走着,冷风嗖嗖地灌,刮在脸上都有些生疼。我倒还好,我的帆布工作服连水都不进,更何况是风。我悄悄看了一眼江海洋,他穿的很单薄,白色的休闲外套,里面一件薄薄的羊毛衫,看上去并不那么暖和,但是他的样子却很惬意,丝毫无法把他和“冷”这样狼狈的字眼联想到一起。
一路默默无语,气氛让人有些难受,见江海洋一直沉默,我只好率先打破。
“这次是回来探亲么?”
江海洋摇摇头:
“我快毕业了,毕业论文已经上交了,等教授给我通过。”他随意地耸耸肩:“留学生太多了,这个时间大概有些长。”
“会回来生活吗?”
这才是我关心的问题,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我有些许的后悔,但我迫切想要知道。他如果回国,那我们还可以再见的几率会高很多。
或许我们在路上也可以遇到,他不和我打招呼也没关系,我只想远远地看着他,不,我不贪心,哪怕只看一眼,也够了。
江海洋思索问题的时候喜欢抿抿嘴唇,这大概是他自己也没有发现的习惯。我细细地看着他,等他说话。
“大概会,我没有入籍,只是有绿卡。我比较想回国,我爸妈其实也想,不过他们放不下那边的事业。”
江海洋停下脚步,双手撑在江滩用来阻拦游客翻越的护栏上,眼神淡漠地眺望着远方略显的有些窄的江面。冬季不是汛期,河床都退出来一大半,看上去有些泥泞,江水彷佛要干涸了一般,让人有一种微微的悲凉感觉。
我甩甩头,想把这些该死的让人难过的情绪通通甩去。
“于季礼,你想过的更好么?”江海洋突然转头对我说了这么一句。
我本能的点头,我当然想。
“相信我,只要你愿意,勇敢的向前一点点,整个世界,都会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