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相当博学,比起他领土范围内的任何一位学者都毫不逊色。他对哲学、尤其是数学很有研究。然而尽管如此,在他没听见我说话之前,只看清了我的外貌,又看到我直立行走时,也只以为我不过是哪位能工巧匠设计的装有发条的机械玩具罢了。当时在这个国家里,这类机械制造业已经发展得相当完善。可一听到我说话的声音,又发现我说得既通顺又有逻辑时,他不由得大为吃惊。当我向他讲述我是如何进入他的王国时,他说什么也不相信,认为是格兰姆妲克丽琪和她父亲串通一气,故意教我这一套话骗人,其目的是为了赚取金钱。他这么猜想着,就又问了我几个别的问题,得到的依然是有理性的回答。我只是说话带点外国口音,用他们的语言不够纯熟,夹杂了一些在农夫家里学到的乡下土话,与宫廷里文雅的风格不相称,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缺点。
皇帝陛下召来了三位刚好这个星期值班的大学者,学者轮流值班这是这个国家的规矩。这几位先生相当仔细地考察了一番我的外貌,对我各持不同的见解。他们一致同意,按照大自然的一般规律,我是不可能产生出来的,因为我生来就不具备保全自己性命的能力,行动不够迅速,不会爬树,也不会挖地洞。他们非常精细地察看了我的牙齿,认为我是一头食肉动物,但是,与大多数四足动物相比,我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就连田鼠之类的动物都比我灵活,所以他们无法想像我怎么能够活下来,除非是靠吃蜗牛或者其他什么昆虫,可他们又提出了许多理论上的证据,证明我做不到这一点。
他们其中的一位似乎觉得我可能是个早产儿,另外两位则不同意这个观点,他们观察到我的四肢发育健全,也有了一些岁数,他们用放大镜清楚地看到了我的胡茬。他们不认为我是侏儒,因为我实在太小了,根本谈不上什么侏儒。他们国家最矮的、也是最讨皇后喜欢的侏儒,身高也有三十英尺。经过好一番争辩,最后达成的一致意见是,我是一个“瑞尔普拉姆·斯盖尔卡斯”,即“ lusus naturae ”①的意思。他们的这种判断方法与欧洲现代哲学的精神如出一辙,欧洲的现代哲学教授们不齿原先那套玄学传统,因而发明了这种可以解决一切困难的妙方,使人类文明得到了难以形容的进步,而亚里士多德②的门徒们却企图用玄学来掩饰他们的无知。
① 拉丁文,意为天生的畸形儿。
② 古希腊哲学家。
等他们作出了这个决定性的论断,我要求发言。我郑重地告知皇帝陛下:我来自一个国家,那里有几百万身材和我一般的人民,那里的动物、树木、房舍都跟我们身体的大小相匹配,由此可以推断,正如陛下的每一个臣民在这里能够自卫、谋生一样,我在自己的国家也同样可以自卫和谋生。这就是我对那几位先生的论点的全部答复。而他们听了只报以轻蔑的一笑,说那农夫把我教得真好。
国王毕竟见多识广,遣退了几位学者后,他派人召见农夫,好在那时农夫还未出城。皇帝陛下先是单独盘问农夫本人,然后再让他跟我和小姑娘对质,这才开始觉得我们告诉他的事很可能是真的。他叫皇后传令对我必须特别关照,并同意格兰姆妲克丽琪留下继续照料我,因为他已经觉察了我们俩之间的关系特别默契。宫里专为她准备了一间舒适的房子,有一名女教师教她读书,一名宫女帮她梳洗,两名仆人帮她干些杂活。而我的生活起居全由她本人照顾。皇后命令为她制作家具的木工为我设计了一只箱子做我的卧室,但其规格式样必须先征得格兰姆妲克丽琪和我的同意。那人真是个能工巧匠,在我的指导下,他用三个星期的时间就给我作成了一间十六英尺方、十二英尺高的木头房子,这个房间有几扇可以拉上拉下的窗子、一扇门和两个壁橱,很像一间伦敦式的卧房。
第三章 (2)
天花板上装了两个可供上下开关的合页,我的床也从这里放进去,那是皇后的装饰工人给我铺设的。每天,格兰姆妲克丽琪亲手把床拿出来晾一晾,晚上再放下去,用锁把我关在里面。有一名以制造稀奇小玩意儿著称的工匠用一种类似象牙的材料,给我做了两把带靠背和扶手的椅子,还做了两张带柜的桌子,我可以用来放零碎东西。房间的四壁包括地板和天花板都垫得厚厚的,以防那些搬运我的人粗心大意出什么事故,也可避免乘坐马车时把我给颠坏了。我要求在门上加把锁,防止老鼠跑进来。铁匠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打出一把他们从未见过的小锁(而在英国一座贵族府邸的大门上,我曾见过一把比它更大的)。我设法将钥匙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生怕格兰姆姐克丽琪会把它弄丢。皇后又吩咐找出最薄的绸子给我做衣服,可惜跟英国的毛毯一般,仍嫌太厚了,披在身上十分笨重,我也只好慢慢地适应。衣服的式样是该国最新近流行的,既有波斯服的特点,又有中国服的韵味,看上去新颖别致,煞是好看。
皇后非常中意有我作陪,少了我她简直都吃不下饭。她吃饭时,在她的饭桌上她左肘旁边摆一张桌子和椅子给我用。格兰姆姐克丽琪站在放在地上的一张小凳子上,紧挨着我的桌子帮着照料我。我有一整套白银盘、碟和其他餐具,和皇后的比起来,也不过像我在伦敦的玩具店里看到的、那些摆设在婴儿房里的盆碟一样。我的小保姆把这些东西用一只小银匣装好,放在她口袋里,吃饭时我要用就拿给我,总是由她亲手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和皇后一起吃饭的只有两位公主,大的十六岁,小的当时才十三岁零一个月。
皇后总是把一小块肉放到我的碟子里让我自己切着吃,她喜欢看我小口小口地吃东西,把这当成一件趣事。皇后实际上胃口并不大,但一口也能吃下一打英国农夫一顿饭的量,那情形着实让我恶心了好长一段时间。她能把一只足足相当于九只大火鸡大小的百灵鸟的翅膀连皮带骨头一口嚼个粉碎;她每口咽下的一小片面包也足有两个十二便士的面包那么大。她用一只金杯喝酒,一口就能喝下我们的一大桶。她的餐刀有两把拉直了的镰刀那么长。汤匙、叉子和其他餐具也都成相应的比例。我记得有一次出于好奇,格兰姆妲克丽琪带我去宫里看一些人吃饭,十几把像这样巨大的刀叉同时举起,我想在此之前我还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情形。
每逢星期三(如前所述,这天是他们的安息日),国王、皇后和亲王、公主们,照例在皇帝陛下的内宫里会餐。当时我已成为皇帝的大宠臣了,因此每逢此时我的小桌椅总放在他左手边的一个盐瓶前。这位君王很乐意同我交谈,向我询问起欧洲的风俗、宗教、法律、政治以及学术,对此,我尽可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他头脑清晰,判断精确,无论我说什么他都能发表十分睿智的见解。不过我得承认,一说起我亲爱的祖国,说起我们的贸易、海战和陆战、宗教派别和国内的不同派别,我的话就多了一些。
他所受的教育使他带有很深的成见,听我这般滔滔不绝,终于忍不住用右手把我拿了起来,用另一只手轻轻抚弄着我大笑起来,问我是辉格党还是托利党。接着回过头对站在身后的首相说(当时首相侍候在皇帝陛下身后,手拿着一白色权杖,那差不多有“王权号”①的主桅那么高),人类的尊严实在微不足道,像我这么点大的小昆虫都可以模仿。“不过,”他又说,“我敢说这些小家伙们也有爵位和官衔;他们造了一些蜂窝蚁穴,称之为楼宇城市;他们也装模作样的打扮一番;他们也谈恋爱、打仗、辩论、欺诈甚至背叛!”他口若悬河,气得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们那宏伟的祖国,文明和武力的主宰者,是法兰西的克星,欧洲的仲裁者,是道德、信仰、荣誉和真理的中心,是世界的骄傲和荣耀,难以置信他竟然如此地藐视。
① 当时英国最大的船。
然而,我当时的处境不允许我对这种侮辱表示出任何愤慨,仔细考虑过后,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受了伤害。因为几个月下来,我已经看惯了这个国家的人的模样,听惯了他们的言谈,眼中所见的每一个物件也都大小相称,起初见到他们身躯与面孔时的恐惧如今已经消失,假如此时让我看到一群英国贵族和贵夫人,穿着华丽的生日礼服,装腔作势,得意洋洋,搔首弄姿,胡说八道,我肯定会嘲笑他们,正如这位国王和他的大臣们嘲笑我。皇后经常把我平托在手心,然后把手放在镜子前面,这样一来我们两个人的影像就完全摆在了我面前,我禁不住会嘲笑自己,说实在的,再没有比这样的对照更可笑的了。我因此真的开始怀疑:我自己的身材已经比原来缩小了好几倍。
最令我愤怒委屈的莫过于皇后的侏儒了。这个国家有史以来个子最矮的人(我肯定他身高还不到三十英尺),发现如我这样一个比他矮得多的小家伙时,竟然变得蛮横无礼起来。每逢我站在皇后接待室的桌上,同宫中贵族、贵夫人们交谈时,他总是架子十足、昂然走过,经过我身旁时总免不了要说一两句俏皮话讽刺我的矮小。而作为报复,我只能叫他一声大哥,向他挑战要跟他搏斗,或者说几句宫廷小听差常说的俏皮话。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说的什么话惹恼了这个混蛋,他竟站到皇后的椅子上,一把将我拦腰抓起,扔进盛着奶酪的一只大银碗中,然后撒腿就跑。
我当时正要入席,没防备有人要害我,结果连头带耳栽进了碗里,倘使不是我擅长游泳,很可能就要吃大苦头。当时格兰姆妲克丽琪正好在房间的另一头,而皇后则吓得一时乱了手脚。不过我的小保姆还是跑过来救了我,她把我提了出来,这会儿我早已吞下了半夸脱①多奶酪。他们把我放到了床上,我本人倒是没受到什么大的伤害,只是一身衣服全遭了殃。侏儒受到了惩罚,挨了一顿痛打,又被强迫把那碗我掉进去的奶酪喝光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重新得宠,因为没多久,皇后就把他赐给了一位贵夫人,此后我就不用在见他了,这使我十分满意。因为倘若不是这样的话,真不敢担保这坏家伙还会使出什么狠毒招数,报复我呢。
① 容积单位,夸脱为.加仑。
从前他也曾通过一次卑劣的恶作剧来捉弄我,引得皇后哈哈大笑,但同时她也的确生了气。要不是我宽宏大量,替他求情,当时他就得滚蛋。那回皇后从盘子里拿了一根骨头,敲出骨髓后又照原样把骨头直立在盘子里,当时格兰姆妲克丽琪正好到餐具架那边去了,那侏儒便趁机爬上她照顾我吃饭时站的凳子,双手捉住我,握紧我的双腿就往骨头里塞,一直塞到了我的腰部。好半天,我卡在骨头里无法动弹,样子大概十分滑稽。我猜就这样过了差不多有一分钟,才有人发现我的处境。因为我不愿丢面子,绝不会哭喊。好在君王们很少吃热的肉食,我的腿没有被烧伤,只不过裤子和袜子都被弄得不成体统了。由于我的求情,那侏儒就只挨了一顿痛打,算不上什么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