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洋考察宪政的随员是“玩票一族”
光绪三十一年(1905)九月二十四日,清朝出洋考察的五大臣带领大批参赞、随员来到北京正阳门车站,准备乘火车启程。清廷派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是为立宪作准备,其直接动因是:皇位永固,外患渐轻,内乱可弭。说直白点,就是想永葆大清江山万年长。因此朝野上下,对这次出洋考察都极为重视,派出的五大臣是:镇国公载泽、户部侍郎戴鸿慈、兵部侍郎徐世昌、湖南巡抚端方、商部右丞绍英。
这天的正阳门车站岗哨密布,气氛热烈而庄重,又带有几分诡异。在京的朝官贵戚争相前来送行,风光体面的场面,无疑是他们在政坛露脸的绝好机会,拱手作揖,彼此寒暄。火车拉响一声汽笛,眼看着就快要开动了,忽然“轰”地一声闷响,窗玻璃“哗啦”碎了,只听见脚步声纷纷朝五大臣乘坐的车厢跑,不一会儿传来消息:革命党丢了炸弹,车厢里到处都是鲜血,还躺着几个人,不知是死是活。
丢炸弹的革命党叫吴樾,他用的是人肉炸弹的办法,想和五大臣同归于尽。大概是高官很难靠近的缘故,五大臣中只有载泽、绍英受了点轻伤,吴樾却丢了性命。在五大臣的随员名单中,就有袁世凯的大公子袁克定,他当时是候补道员-这是个没有实权的虚衔,实际上是个挂名干部。为了让儿子在政坛上历练一番,老袁争取到了这个出国指标。没想到火车还没开动,就被革命党一颗炸弹把梦想给炸飞了。
袁克定(1878~1978),字云台,是袁世凯正室妻子于氏嫡出的长子。生下来的时候脑门上有一块胎记,因此小名叫做“记儿”。4岁那年,他随母亲于氏到朝鲜,此后一直跟在父亲袁世凯身边,走南闯北,见了不少世面。袁克定有几分像当年的袁世凯,年轻时定力不足,心浮气躁,风花雪月,花天酒地,过着浪荡公子哥儿的生活。
当时最时髦的要算是京剧票友,其疯狂程度不亚于今天的追星族,带上一大帮随从,人模狗样地往包厢里一坐,那个派头比只会玩钱的现代大款强多了。袁克定经常去的地方是天仙戏院,常年备有包厢,去不去都得给他留着。他的包厢旁边,是另一个公子哥儿“大城李”
的包厢。“大城李”长得并不出众,却是大有来头,此人名李福堃,是慈禧太后身边大红人李莲英的亲侄子。他看着有人在他面前摆阔气,心里老大不舒服,派人去一打听,隔壁那个戴黑色四方帽的瘦高个名叫袁克定,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的大公子。
袁克定清高孤傲,压根没把太监李莲英放在眼里,何况“大城李”只是李太监的侄子。一来二去,两个人暗藏在心中的对立情绪日益增强,彼此间冷眼相对,互不买账。也是活该有事,有一天,袁克定手下一个跟班因为小事和李福堃的随从争执起来,三句话不对头,双方大打出手,不可开交,到后来闹成了一场群殴。
袁世凯得知消息后,拿鞭子将袁克定狠狠抽了一顿,又派人拿着他的名片去请李福堃。等大城李到了袁府,袁世凯放下架子,一口一个“贤侄”,叫得甚是亲热。“大城李”本来是准备来吵架的,没想到老袁态度如此和蔼,脾气反倒没了,低声说了句:“我也有错。”袁世凯叫来袁克定,给“大城李”赔礼道歉,随后又摆酒设宴,把“大城李”奉为上宾,好鱼好肉招待。此后不久,又让袁克定和“大城李”磕头烧香,结拜成了兄弟。
“大城李”原来将袁克定视为“眼中钉”,经过袁世凯几个来回的“请客”,心中怨气早已消散,反而成了袁家的说客,逢人便说袁世凯“了不起”。老袁与李莲英之间的关系,也因为“大城李”的缘故更加活络。对这一切,袁克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父亲摆弄人、玩权术的高超手段又多了一分佩服。
史书上说袁克定有断袖之癖,他爱玩相公,搞同性恋,大概是年轻时候染上的习气。
据袁克定晚年至交张伯驹回忆:“克定有断袖癖,左右侍童,皆韶龄姣好。辛亥,先父(张镇芳)在彰德总办后路粮台,居室与克定室隔壁。一日夜,有童向克定撒娇,克定曰:‘勿高声,隔壁五大人听见不好。’……但先父已闻之矣。”张伯驹还专门为此戏题一绝:“断袖分桃事果真,后庭花唱隔江春。撒娇慎勿高声语,隔壁须防五大人。”(参见张伯驹《春游记梦·续洪宪纪事诗补注》)袁大公子跌进风月场的泥坑,甚至玩起了同性恋,袁世凯早有所耳闻。袁氏父子间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老袁用的是当年叔父袁保桓、袁保龄教导过他的那一套办法,因人施教,循循善诱,尽力调动袁大公子内心里潜藏的另一种激情-对政治和权力的欲望。这一招果然奏效。过了不久,袁克定收拾起玩兴,告别花花世界,一心一意搞起了政治,投入到权力游戏的旋涡之中。
跟随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是个好机会,可惜被革命党一颗炸弹粉碎了梦想,不过也没什么,只要老袁在位置上,机会总是会有的。此后不久,清廷成立农工商部,这是清末政府为促进发展实业而设立的中央机构,掌管全国农工商、森林、水产、河防、水利、商标、专利诸事,老袁把袁大公子塞进去当了右丞(相当于今天的司长,省厅级干部)。袁克定很快在仕途中尝到了甜头,他与其顶头上司-时任农工商部尚书的载振关系相处不错,甚至结拜成了兄弟。载振是庆亲王奕匡的贝勒(儿子),曾赴英、日等国考察新政,满脑子半生不熟的新思想,是个既想变革又要玩乐的新派人物,此人在天津迎娶歌女新星杨翠喜为妾,在晚清政坛上掀起了一出大风波,不过那是后话。
袁世凯遭贬罢官,来到彰德洹上村当“隐士”,袁克定仍留在京城当农工商部右丞,实际上这只是个幌子。他的真实身份是老袁在京城的联络员,负责收集政治情报,在父亲的那些老关系中穿针引线,把一盘棋盘活。这段时期,袁氏父子的电文往来异常密切。
武昌起义爆发后,袁大公子的观点很鲜明,认为这是报仇的好机会,他极力唆使老袁和清廷分庭抗礼,联合革命军打进京城,去坐那把龙椅。袁克定曾与革命党吴禄贞密谋,在北洋军中发动武装政变,直接打进京城皇宫。又与四川的几个革命党联手,弄了一批炸弹想放载振,清朝庆亲王奕匡之子。
进清廷皇宫里。袁世凯玩政治多年,头脑比袁大公子清醒得多,手段也高超得多,如果公开与清廷对着干,北洋旧属会很生气,后果也将很严重,于是派人杀了吴禄贞,将武装政变扼杀在摇篮中,又将袁克定派到彰德“办事”(相当于软禁),使那批炸弹没能放进清廷皇宫(可参见袁克文:《辛丙秘苑》)。
袁大公子介入老袁的政治,从这个时期就已经开始了。
早期革命党中有个英俊小生叫汪精卫,因刺杀摄政王而被捕,开始被判处死刑,后为肃亲王善耆所看中,结成忘年之交,并将其保释出狱。据说,在营救汪精卫的过程中袁克定也出过力。因此,袁克定和汪精卫后来结拜成了兄弟。
看来,袁克定也深谙待人处事的前瞻性,在后来的政治斗争中,他与汪精卫的兄弟关系果然派上了很大的用场。辛亥革命爆发,袁世凯派袁克定代表自己赴武汉前线,袁克定正是利用汪精卫的这层关系,将革命党的内幕摸得一清二楚。据同盟会会员李书城回忆,汪精卫此时也对革命党打过招呼,他派人到武汉,“密告南方同志,袁世凯不是效忠清室的人,如南方革命党肯举袁为第汪精卫一任共和国总统,袁是愿意和我们一致行动的”。
有一个故事,能说明袁大公子在老袁的政治棋局中所起的作用。
冯国璋被清廷封为一等男爵后,意欲一鼓作气,渡过长江拿下武汉三镇,气得袁世凯大骂,急电冯国璋:切勿打过长江。冯国璋感到莫名其妙,搞不懂老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一天,一个不明身份的人从武昌渡江北上,被前沿哨所截获,以为是革命党的间谍,要拉去枪决。那人急忙称自己名叫朱芾煌,是奉袁克定的密令来与黎元洪接洽和谈的,并且从内裤里摸出了一张龙票,上头果然有“钦差大臣袁”五个字。
冯国璋致电袁世凯询问此事,很快老袁的回电来了:“此事须问克定。”不久,袁克定的电报也来了,电文中称:“朱即是我,我即是朱,若对朱加以危害,愿来汉与之拼命。”冯国璋只好放人。袁大公子的政治手腕还是嫩了点,字里行间透露出的霸道让冯国璋感到很不舒服。
南北和谈时,袁克定代表袁世凯,向他的换帖兄弟汪精卫提出了解决时局的三个条件:第一,推举袁世凯为临时总统;第二,实行南北统一;第三,袁世凯对蒙藏地区仍沿袭皇帝名义。汪精卫曾就此华兴会创始人黄兴,原名轸,派名仁牧,字岳生,号谨吾,又号杞园,别署庆午、竟武、近午、廑午事致电黄兴征求意见,黄兴在回电中明确表示:
“中华民国大总统一位,断举项城无疑。”经过袁世凯的精心谋划,袁克定等人的实地操作,1912年2月15日,南京临时参议院选举袁世凯为临时大总统,以接替两天前辞职的孙中山,并选举黎元洪为副总统。
就在黎元洪入京就任副总统那天,袁克定应袁世凯之召赶回京城。他骑马驰往彰德车站,途中从马背上坠地,当场昏厥,不醒人事,迅速被送往北京一家医院就诊,三天后才逐渐苏醒过来,总算保住了一条命。不过手心的皮被毁掉了一大块,以至于后来他出入社交界,经常得戴上手套。更糟糕的是右腿严重致残,潇洒的袁大公子成了跛脚之人。
袁大公子挖了一个巨坑
袁克文在评价其兄袁克定时,有一句中肯的评语:“大兄因骄致败。”纵观袁大公子一生,这句评语确实很到位,他一日三餐,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无论见到谁都装大。即使到了晚年,家庭境况潦倒至极,仍然不减当年的自负,这个人的派头真是太大了。
在北洋旧属中,他最讨厌的人是徐世昌,称其为“活曹操”。对冯国璋,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认为此人“草包一个”。和段祺瑞的关系闹得也很僵,虽经袁世凯一再调解,仍然隔阂很深,袁大舅和段姐夫互不买账。北洋将领中,只有一个王士珍是他所尊重的,无奈王士珍心中只装着一个大清,无论是对袁世凯当大总统的民国,还是对袁世凯当皇帝的洪宪,都没有什么兴趣,他看破宦途,归隐还乡当遗老,帮不了袁大公子什么忙。
袁克定要在政治上站稳脚跟,必须要有自己的亲信。
筹划成立“模范团”,实际上是办了个军官短训班,抽调北洋各师下级军官为士兵,中高级军官为模范团下级军官,拟定每期半年,培训出两个师的军官。第二期,由袁克定亲任团长,他挑选出的团副陈光远和陆锦虽说是很听话的跟屁虫,指挥起队伍来却是两个草包。陈光远不学无术,敛财致富倒是一把好手,此人后来成了北洋系着名的富翁。陆锦是个见风使舵的人,袁世凯上天坛祭天,原来安排亲自走上天坛的,下轿后,陆锦抢上前,搀扶即将登基的袁皇帝走上台阶,在场官员为之侧目。
对这么两个“废物”袁克定感到失望,不过要他挑选驾驭优秀人才,还真是件难事。比起袁世凯来,袁大公子实在差得太多了。
洪宪帝制时期,袁大公子是最忙碌的一个人,除了伪造假《顺天时报》欺骗老袁外,他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网罗人才上。1914年7月,袁克定以养病的名义移居汤山,抽调了京畿拱卫军的三个分队担任警卫,此后杨度也迁到那里,于是汤山成了洪宪帝制的重要策源地。袁大公子曾经打过维新派首领梁启超的主意,约请梁任公至汤山赴宴,大谈共和体制不适合中国国情,言下之意是探询梁启超的口风。可是梁启超也是政治老手,无论袁大公子说什么,他始终是一脸微笑,安静聆听,自己不发表任何意见。梁启超在政海浮沉多年,深知玩政治的危险,弄不好会有杀头之忧的。从汤山回到北京第二天,梁启超全家悄悄搬到天津,溜掉了。事后,梁启超回忆道:
“先是去年正月,袁克定忽招余宴。至则杨度先生在焉。历诋共和之缺点,隐露变更国体求我赞同之意。余为陈内部及外交上之危险,语既格格不入,余知祸将作,乃移家至天津。”
袁克定物色的另一个人物是蔡锷(1882~1916),此人字松坡,湖南邵阳人,从小家庭贫寒,父亲是个铁匠。16岁时,蔡锷进入长沙时务学堂读书,老师是大名鼎鼎的梁启超。此后留学日本士官学校,1904年毕业回国,在江西、湖南军事学堂任教官。1911年调云南任新军37协协统(相当于旅长),响应辛亥起义,被推为总指挥,后任云南都督。袁克定看了这样一份干部履历表,自然心动。心动不如行动,经请示袁世凯,要将蔡将军调进京城提拔重用。
电报发到云南,蔡锷深感疑惑:云南是块好地方,昆明四季如春,风景如画,在这里当都督山高皇帝远,连老袁的北洋势力也鞭长莫及。如今老袁调他入京,莫非是官场上常用的“明升暗降”之手段?这么一想,蔡将军心里老大不愿意,但是又怕不答应,会成为老袁对云南用兵动武的理由,在一种矛盾的心态中,蔡将军依依不舍地离滇,取道越南河内,搭乘海轮到上海,袁世凯派出的代表范熙绩早已在上海恭迎。
蔡锷到京后,立马被老袁任命为陆军部编译处副总裁,总裁是段祺瑞。到了第二年,北京参政院成立,蔡被委任参政院参政,不久又被授予昭威将军。显然,无论是袁世凯还是袁克定,对蔡锷都是极其重视的,但是蔡锷毕竟不是北洋嫡系,以前和袁氏父子也没有任何瓜葛,这样的人再有才干,如果政治上不可靠也是白搭。
这时候,三公子袁克良派上用场了,他所管辖的侦缉队日夜出动,又是监视又是跟踪,偏偏又不注意保密,动作做得很大,闹得蔡将军心情很是不爽。有一天,棉花胡同66号门前人声嘈杂,蔡将军刚起床,就听见有个天津口音的人在外边大声咋呼,看门人提醒:
“这是蔡将军的公馆,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天津口音”大着嗓门说:“什么菜将军饭将军,我们奉上头命令。兄弟们,进去搜!”
挥挥手,一群军人一拥而入,在每个房间里翻箱倒柜搜了一通。当然所谓的违禁品是没有的,蔡将军是玩政治的人,不会这么大意。
事后,蔡锷愤愤不平,打电话给袁克定询问情况,袁大公子的回答是:纯属误会。据袁克定的解释,这个案子关系到袁家的一桩家务纠纷。原来,蔡所住的棉花胡同66号,是袁世凯的儿女亲家天津大盐商何仲璟的旧宅。宣统三年(1911),何仲璟在天津欠下外国商人一笔巨款,几乎倾家荡产,何的姨太太曾派人携带珠宝细软到北京,将贵重物品寄存在这所旧宅内。事隔多年,何仲璟死了,何的姨太太也不知去向,只剩下当年携带珠宝细软来此寄存的人,此人即是那个“天津口音”,如今的身份是“刘排长”。刘排长并不知道旧宅易主,现在住的是蔡锷将军,鲁莽闯入其内,上演了一出闹剧。袁克定告诉蔡锷,这个“刘排长”因强闯蔡公馆,已被绑赴西郊土地庙军法处置了。
袁氏父子把蔡锷当做座上宾,可是在蔡锷看来,自己好像是被软禁了,没有行动自由,思想更是不敢轻易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