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二姐的婚事,先得谈谈她父亲袁保庆年轻时的一段经历。太平军、捻军兴起之后,河南许多名门望族以防剿的名义扯旗办理团练,其中有个毛姓大户,毛昶熙、毛亮熙兄弟都是进士出身,名头甚是响亮。袁保庆被毛家延请充任幕僚,幕主和幕客之间因此结下深厚的情谊。在此任职时,袁保庆和毛家兄弟商定了结为儿女亲家的事情:袁家二女许配给毛亮煕家的大公子。
这本来是一桩完满的婚姻,却不料忽然的变故将此变成了一幕悲剧。
有一天,父亲袁保庆回到了家里。和每次回家不同,这一次父亲神色异样,目光躲闪,似乎有什么诡秘之事瞒着她。二姐是个悟性极高的女子,她终于慢慢弄清楚了,原来是那位还未当新郎的夫君在京城病逝了。得知确切消息后,二姐一个人躲在树林中大哭了一场。回家后她咬紧牙关,不愿多说一句话,成了个沉默寡言的人。
父亲袁保庆把她叫到厢房里谈话,征求她的意见。二姐斩钉截铁地回答:“活是他毛家的人,死是他毛家的鬼。”袁保庆见女儿矢志守节,满意地点了点头。
袁保庆一生受程朱理学影响深重,认为女子守节事大,关系到家族的脸面和荣耀,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他有个外甥女幼寡守节,袁保庆一方面表示同情,另一方面又在谈话中对她讲,倘若能以身殉夫,那就更好,可以为其请求旌表。父亲的这些观念,毫无疑问地影响了儿女们将来的人生观。
经过袁家与毛家双方商议,决定让二姐到婆家抱着未婚夫的木头牌位成婚。具体的过程细节颇为繁琐:第一天过礼,毛家送衣冠服装等物给袁家;第二天袁家将女儿的日用器皿和被褥帘帐等物送到毛家;第三天毛家派遣执事、绿轿、官衔牌到袁家,锣鼓家什一应俱全,但不能敲打奏乐,新娘子装束停当,上轿抬到毛家,抱着未婚夫的木头牌位举行婚礼。然后入室稍作休息,换上补服朝珠,拜见双亲尊长;第四天穿元青服;第五天回门;第六天回婆家,守孝三年。
双方已将所有细节都商议好了,中途却有人甩来一记重锤,说“不”的人是毛氏家族的老祖母-毛家名义上的掌舵人。她认为孙子已逝,毛家伤心至极,新过门的未亡人不能沾染任何喜庆的色彩,不能敲锣打鼓,不能放鞭炮,不能穿戴凤冠霞帔等等。于是双方家庭只好再议。偏偏这个时候遇到同治皇帝驾崩,国丧期间不能搞喜庆活动。次日,毛家派出一乘蓝轿、两名女佣,将二姐袁让悄悄接了过来。袁让黑衣白裙,坐着小轿直奔庙宇,在停放她夫君的棺材前哭祭一番,一桩人生大事就这么匆匆结束了。袁让这年17岁,她此后再也没有嫁过人,从女人的角度看,她的一生并不算完美,既可怜也可悲。但是在当时的人们看来,袁让堪称一个了不起的节妇。
在冷清凄凉中举行那个婚礼时,她的心中也许还会荡漾起一丝虚无缥缈的崇高感。
二姐的灾难还没有结束。光绪八年(1882)毛昶熙因病去世,婆家最后的顶梁柱也垮掉了。从此毛家迅速败落,像秋风中飘零的黄叶,只给人们留下世事无常的感叹。二姐本是个心性极高的女子,现在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境衰败。后来她收养了一个女儿,又过继了一个嗣子,带着简单的行装,回到袁家帮忙操持家务。
长期压抑使她的性格被扭曲,显得孤傲乖张。回到娘家后,她断了所有念想,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弟弟袁世凯身上,严厉督促他用功学习。后来袁世凯长大了,无论是出门求学、从军还是做官,二姐都全力以赴地支持。袁世凯对这个命运多舛的二姐也非常尊敬,袁世凯写的许多家书,收信人都是这个二姐。担任直隶总督时,还曾将她接到天津一起居住。他对儿孙们说:“你们二姑奶奶这辈子真不容易,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每当二姐心情不畅发脾气时,袁世凯都不忘叮嘱身边的人不要顶撞:“连我都让她一头呢。”在袁家的家人中1868,年左起:沈桂芬,董恂,毛昶熙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四大人怕二姑奶奶。”
二姐袁让活了55岁,民国初年,死于河南彰德袁世凯的养寿园中。这时候,她多年来一直寄以厚望的弟弟终于有了“出息”,当上了民国第一任大总统。她是在一种无限风光的体面中慢慢闭上眼睛的。
五世同堂——最后的幸福时光
90多岁的老婆婆还能穿针引线,缝补衣裳,观者无不称奇。在袁家,就有这么一位特长寿的人瑞,她是袁世凯的曾祖母郭老太太。
如果把崛起的袁氏家族比做一座大厦,郭老太太就是大厦的奠基人。她生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光绪元年(1875)七月去世,按中国传统计岁方法,包括闰月算在内,她整整活了100岁。郭老太太历经乾隆、道光、嘉庆、咸丰、同治五朝,从36岁丧夫守寡,到百岁儿孙绕膝,一生荣辱在她看来都是过眼烟云。
嫁到袁家之初,她怀揣的是一个普通女人的梦想: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为夫君当好贤内助。谁知天公不作美,命运活生生拆散了这对夫妻。丈夫去世时留下五个儿女,最大的14岁,小的还在喂奶,六口之家的担子全压在她一个人的肩膀上,她硬是咬紧牙关挺过来了。那是她一生中极其艰难的十几年,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刚强的女强人,但枕边上不知抹过多少眼泪。只有当她看着几个特别用功的孩子时,心里才会爬上一丝安慰。
经过十几年的煎熬与磨砺,终于苦尽甘来。平地里一声春雷,二儿子袁甲三中了进士,犹如一个人熬过严冬后看见原野上绽放的第一朵迎春花,耀眼的金黄色给她心头增添了无限暖意。这之后袁氏家族进入了黄金时期,捷报频传,喜讯翻飞,一门两个进士、两个举人、四个廪(贡)生、八个知县以上级别的官员……无数羡慕的眼光纷纷投向这个新崛起的项城第一显贵之家,郭老太太也因此赢得了人们的尊崇和敬重。在咸丰和同治两朝,朝廷曾经四次给她赏赐御书匾额、紫檀、玉如意、江南丝缎衣料等物,赐寿一次。到同治年间,袁家已是一个近百人的大家庭,郭老太太不仅有了孙子、曾孙子,连曾孙都有了儿子。方圆几百里提起项城五世同堂的袁家,没有人不伸大拇指的。
看着袁家从平淡驶入荣华,郭老太太心里充满喜悦。但是荣辱相连,福祸相倚,生活的打击常常在人们猝不及防时忽然来到你的面前。
道光二十四年(1844),大儿子袁树三病逝,时年44岁。白发人送黑发人,郭老太太扶棺大哭,再一次感觉到了命运不可抗拒的力量。同治九年(1870),袁甲三的病逝加速了这个大家族的崩溃。这之后死神成了袁家的常客,隔几年跑来光顾一下,袁凤三、袁重三先后去世,“保”字辈的孙子袁保庆、袁保中也相继病故。接二连三降临的灾难,似乎使原来以刚强闻名的老人变麻木了,她沉湎于佛陀的乐土中,求佛向善,经常伴着声声木鱼度过绵绵长夜。
在项城袁氏故里,至今仍流传着郭老太太乐善好施的故事。家族兴旺发达以后,每年她都要施舍棉衣数百件,施粥施药若干。咸丰六年(1856),项城发生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灾荒,郭老太太令家人将族中无法举火的五十多户人家逐一登记,按月发放粮食、衣物,使他们不再受冻挨饿。又令袁保庆在南北村庄开设粥场,散发大米面粉,每天数千人排队,每人一盂,从冬天直到次年春夏之交,没有一天中断,从而使无数村民保住了性命。这样的例子在郭老太太的一生中有好几次,在乡民们心目中,晚年的她已经渐渐褪去了女强人的光环,转化成了一个仁厚的大善人。
一个家族在衰落的过程中,也有清醒者能看出其中已露败相。
最早觉察这一点的是袁保龄。他是同治年中的举人,最大官衔是直隶候补道,一生没有担任实职,空闲时间自然会多点。在袁家出外做官的那几个人与故里袁寨的联系中,他是个穿针引线的人物。尤其是他跟随哥哥袁保恒做事的那几年,经常穿梭来往于京都与项城之间,对潜伏在这个大家族中的危机看得十分真切。
当时袁氏家族的真实情况是:近百口人居住在袁寨里,却没有相应的财政支撑,经济来源基本上依靠他和哥哥袁保恒做官积攒的银两。
原来家中还有个理财高手袁重三,袁重三病逝后,接任他主持家政的是袁保中,虽说此人勤勉正派,在投资理财上却没有什么天赋。袁氏家族的家境每况愈下,日见窘迫。更加糟糕的是,多年的显赫已经宠坏了袁家的一些后代,“保”字辈中的老五袁保诚(袁甲三的第三子)、老六袁保颐(袁凤三的独子)、老八袁保纯(袁重三的第二子)吸食鸦片成癖,都是不可救药的败家子。其他子孙有的嗜赌,有的爱嫖,有的逃学,也没几个争气的。
回到京城,袁保龄将心头忧虑对哥哥袁保恒和盘托出,两个人商议后,认为这个家族气数已尽,即便倾尽全身之力,恐怕也难以挽回颓势。权衡利弊,只有分家一条路可走。他们的分家方案是:效仿古代计口授田之制,将家中所有田地物产分为十二股,确保“保”字辈十个兄弟每人一股。剩余两股,作为郭老太太余年的供给和宗族公用。袁保恒、袁保龄二人还高姿态地将他们名下的两股自愿献出,交给郭老太太享用。
分家方案酝酿成熟了,却长时间没有人敢对郭老太太提出来,少年时代记忆中残留的对老祖母的一丝惧怕,使这个大家族又延续了几年。
直到同治十三年(1874),这个分家方案才得以实施。次年,郭老太太寿终正寝。一个世纪老人,一个延续了八十多年的家族,在经历了绚丽至极以后慢慢地归于平淡。
郭老太太逝世那年,袁世凯15岁。在壁垒森严的袁寨,袁世凯听着铁锤将最后一枚钉子敲进棺木的声音,并不清楚那意味着什么。透过深宅大院的缝隙看出去,有几只鸟儿在天空中飞翔。送葬出殡那天,他看着一锹锹土朝下扔去,直到整个墓穴填满,袁世凯出了长长一口气,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新的时期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