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晴好的天气,对于重庆来说都充满危险。
阳光热辣辣地照耀着,天色湛蓝,几乎连云都没有。日军的轰炸机编队再次飞临这座山城。
似乎无休无止的轰炸不仅让重庆的人们感到疲倦和厌恶,也让一直参与作战的丸川知雄感到了疲惫。两年前情绪高涨的机械师,两年后却对自己重复执行的任务充满厌倦。当然不光是厌倦,在丸川知雄的心里,已经开始有了对无区别轰炸的反感和怀疑。这是一场血腥的战争,但敌对的双方却不在战斗中见面,他不知道地上的敌人长什么样子,地上的敌人也只看见自己飞机的影子。更重要的是,那些所谓的“敌人”,仅仅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民百姓;而自己的机组,却要对这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投下98式25号炸弹。250公斤级别的杀伤弹,96·6公斤炸药装弹,10000块弹片在爆炸的瞬间呈15-25度向四周飞散,45米范围内的人员致死,200米范围内杀伤。这些已经烂熟于心的轰炸技术要领,对于丸川知雄和他的战友来说只是一些平淡无奇的参数,但对于重庆的平民,却是残酷而真实的死亡和损伤。
此时此刻,丸川知雄坐在机舱里,有些情绪低落。机组的其他成员都静静地等待着,因为已经可以看见两江交汇处的重庆的影子。防空高炮爆炸的黑烟,就在他们飞机的下面和左右,咣咣的声音不断灌进机舱。突然,几发高射炮弹在丸川知雄左边不远的空中爆炸,飞机猛烈地震动着。紧接着又是一阵密集的爆炸声,飞机机舱里冒出了一些淡淡的烟雾。机舱里的指示灯亮了,响起了机长的声音:已进入轰炸航线。已进入轰炸航线。投弹!
投弹手吉岗重复道:投弹!
随即他扳下了投弹手柄,突然他叫喊起来:投弹舱门机械故障,无法打开。
机长恶狠狠回过头来:怎么搞的?!立即检修!
丸川知雄连忙跑到吉岗身旁,在飞机的振动中开始排除故障。
领航员喊着:高度4000,航向124,我们要错过目标了!
机长命令:修正航线,准备第二次投弹。
丸川知雄满头大汗地鼓捣了一阵,然后喊道:报告,故障无法排除!
吉岗在一边低声抱怨道:我们不能载着炸弹回去,这样着陆太危险了!
丸川知雄已经决定放弃了,一屁股坐下来:是舱门的铰链损坏了,不可能马上修好!
机长离开驾驶舱跑过来,踢了丸川知雄一脚:混蛋!
丸川知雄抬头看着机长,眼神里充满了固执,嘀咕道:我没有办法!无法投弹有什么关系?我反正也厌恶这种战争方式了!还不如大家一起完蛋!
吉岗惊讶地:丸川君,你说什么?!
丸川知雄突然大声喊道:我厌恶了,你听清楚没有,我厌恶这种战争方式了!
机长立即给了他一个耳光:我命令你闭嘴!
机组的人都听见了丸川知雄的叫喊,他们恶狠狠地朝他逼过来……丸川知雄蜷缩在地板上,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轰炸在持续着。重庆郊外的高炮阵地上,士兵们戴着钢盔,赤裸上身,猛烈地射击。杜治国不断地把炮弹压进弹舱,张旭东操作着高射炮迅速地旋转,开炮。随着炮身剧烈振动,兴奋的张旭东大声喊着:来呀,你们这些狗日的!杜治国,快,炮弹!
如今的杜治国已经成为了一个标准的军人,作战英勇,行为果敢。
在高射炮弹爆炸的火光和硝烟中,一架日军轰炸机低空飞临高炮阵地,投下两枚炸弹。杜治国在抬头的一瞬间,看见带着呼啸的炸弹正在朝他们的阵地落下来,他大声惊呼:炸弹!张旭东也听到了越来越逼近头顶的呼啸,不过他知道自己已经来不及躲开了。杜治国猛地扑了上去,把张旭东一下按倒在炮位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炸弹在离炮位几米远的地方爆炸了,强大的气浪把他们掀了起来。
尘埃落定之后,张旭东发现自己已经掉在炮位外面的地上。他满脸是血地爬起来,耳朵里嗡嗡地响,四下看看,没见到杜治国,心里一下慌了,声嘶力竭地喊着:杜治国,治国!
跑到炮位的另一边,张旭东才看见了躺在地上满身是血的杜治国,在鲜血和泥土掩盖的脸上,两只眼睛愣愣地睁着。张旭东跑过去抱起了他。杜治国的手抓住了张旭东的胳膊,嘴角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
张旭东把耳朵凑了上去,却没有听清楚杜治国的话:治国!你说什么?!军医!有人受伤了!
杜治国的手一下松开了。
张旭东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治国!
杜治国已经永远听不见张旭东的喊声了,只有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还直愣愣地看着天空。
轰炸结束以后,整个城市又变成了浓烟和火光的世界。
郊外,一个作为军火仓库的山洞,洞口的岩壁上有很大的“军事重地”、“小心火烛”的字样。一枚没有爆炸的炸弹栽在离洞口只有几米远的泥土里。在这里负责守卫的士兵已经设置了一道警戒线,把一些看热闹的人远远地隔离在外面,等着工兵来排弹。
夏程远骑着摩托车和两个工兵冲过警戒线停下来。一个军官急忙跑上去:你们总算来了。警戒线已经设置好了。
夏程远问:里面还有人吗?
军官:没有了。但是里面全是军火。
夏程远看了看四周:把警戒线再后退二十米。这儿可是弹药库,如果出现意外谁也跑不了!
看见军官匆匆重新布置警界线去了,夏程远从摩托车上取出自己的工具包。一个工兵站到他面前说:夏工,让我去吧。
夏程远摇摇头:你们在这儿等着。
然后,他拎着工具包走到了那枚炸弹旁边。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远远地看着夏程远蹲下身来,从工具包里拿出工具,放在地上。他拿起一把螺丝刀,轻轻地放在炸弹上,把耳朵凑上去,仔细地听着。夏程远听了一阵,突然站起来,向两个工兵大喊:把摩托车开过来,快!
两个工兵立即把摩托车开到了炸弹旁边,问道:怎么了?
夏程远低声地:是延时炸弹!
一个工兵着急地:还能拆除吗?
夏程远说:恐怕来不及了。要是在这儿发生爆炸,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过来帮我一把!快点!
夏程远很镇定地指挥两个工兵小心翼翼地把炸弹从地里挖出来,抬到摩托车的车斗里。然后他跨上了摩托车,对工兵说:你们把我的工具都收好。
一个工兵说:不行!这太危险!
夏程远:只能这样了,让它在开阔地里爆炸,比在这里要安全得多!
另一个工兵拉住夏程远:让我去吧!
夏程远一把将他推开,喊道:听命令!快让人群闪开!
在士兵们的驱赶下,人群闪开了一条通道。夏程远开着摩托车,疯狂地冲了出去。两个工兵也疯狂地在后面跑着,想跟上摩托车。夏程远骑着摩托车在公路上飞驰,满脸都是紧张的汗水。直到沿着山路拐了一个弯,他才略为松了口气。他减慢了速度,选择了右边山坡下的一块农田。于是狠狠地把摩托车一拐,颠簸着离开了公路,朝那块农田冲过去……两个工兵抄小路跟了过来,刚刚跑到公路的拐弯处,就听到了一声剧烈的爆炸,一股浓烟冲天而起。他们看见摩托车的残骸在农田里冒着黑烟,却不见了夏程远的身影。
晚上,孙翔梦才知道夏程远负伤的消息,妹妹孙翔英陪着她匆匆赶到了那个设在大仓库里的军队医院。她们在密密麻麻躺满伤员的病床中间穿过,来到一个用白布围起来的角落里。一个护士迎上来,带她们走进白布围幔,看见了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的夏程远,他的头上、手臂上缠着绷带,下半身被白床单盖住了。
孙翔梦一下子扑到病床边:程远!
听见声音,夏程远无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孙翔梦和孙翔英,努力地笑了一下。
孙翔英已经把一个医生拉到了边上:医生,他的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命保住了。只要不发生伤口感染,应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只是,他的右腿被炸断了,我们已经给他做了截肢手术。
孙翔英压低了声音叫起来:截肢?!
孙翔梦什么都听见了,眼泪顿时流了出来。她拉住了夏程远露在绷带外面的手:程远,你没事了,医生说很快就会康复的。
夏程远艰难地:我的腿没了……孙翔梦忍住眼泪安慰道:只要伤口不感染,你很快就可以出院。
夏程远痛苦地:出院,出院干什么?!腿没有了,我出院干什么?!
孙翔梦哭了。孙翔英走过来,轻轻地抱住了她的肩膀:姐……孙翔梦含着眼泪勉强笑了一下:程远,这样不是还好一些?你再也不用参加拆弹了,我也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夏程远突然情绪极坏地闭上眼睛:你们走!离开我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进入夏季以来,随着中国军队在正面战场上的节节败退,日军将兵力重点移向华北,对敌后根据地实施大规模的反复扫荡。为了保卫华北敌后根据地,遏制日军的嚣张气焰,同时也为了打击在不利的国际形势下国民政府内部日益抬头的投降主义情绪,中共中央作出决定,集中华北根据地的八路军主力部队,在平汉铁路、同蒲铁路北段和白晋铁路对日军的后勤补给线发动大规模的破袭战。
盛夏时节的华北平原,大战在即。无边无际的青纱帐在阳光下荡漾着绿色的波浪。在青纱帐掩映下,士气高昂的八路军主力正在赶赴前线,卡车拉着辎重隆隆地开过。八路军的前线指挥部设在一个位于山坡下的小村子里。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和副参谋长左权坐在一张大桌子前面,他们身后的墙上挂着巨幅的作战地图。阳光照射在那幅地图上,让地图上红色的包围圈显得十分醒目。
彭德怀正在向一个秘书口授电文:“重庆《新华日报》转重庆市全体同胞公鉴:接中央社电,敌机百七十余架,于20日下午狂炸我重庆全市,投大量燃烧弹,市区大火,精华付之一炬,和平居民,死伤无数。”
左权加了一句:“闻讯之下,愤恨莫名!”
彭德怀:对,“闻讯之下,愤恨莫名。适于该日晚,我军为粉碎敌寇新的进攻,集中大军,开始向正太、平汉、同蒲等路,大举进攻……我等谨代表敝军全体将士向我重庆全市同胞慰问,并以现正进行之大战胜利,贡献于重庆全市被难同胞之前,以报复敌之残暴罪行,而为被难同胞雪恨,谨电布达,诸维鉴照。”
从重庆调到延安工作的余南平,在破袭战准备阶段便要求到前线来。现在,她也跟随彭德怀来到了前线指挥部,负责这里的报务通讯工作。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匆匆地从外面进来,站在房间的门口:报告!
彭德怀:啊,余南平同志,进来吧。
余南平走到了桌子前,问道:彭总,电文拟好了?
秘书把电文稿子交给彭德怀,他接过稿子看了看,在上面签字。然后笑着说:南平同志,看起来朱老总是后悔让你上这儿来了。
余南平不解的样子。
彭德怀说:延安还是想尽快让你回去。
余南平:为了我的安全?
彭德怀:这是一个原因吧。不过听说恩来同志很关心你的情况啊。我估计,大概要把你调回重庆了。
余南平:我不想回去。
彭德怀把电文稿子交给了余南平:反正你随时作好准备吧。你丈夫不是还在重庆吗?好了,马上发给重庆的《新华日报》。
余南平:彭总,我服从命令。不过,等到这次战役胜利结束以后我再走,好吗?
彭德怀笑了笑:这我可做不了主。
几天之后。
一直在香港治疗养伤的江庆东经过半个多月的路途辗转,终于回到了重庆。离开重庆两年,这座饱经轰炸的城市已经让他认不出来了。曾经的标志性建筑早已荡然无存,曾经生意兴隆的商铺成了瓦砾和垃圾的世界。一切都改变了,没有变的似乎只有重庆人的精神和他们的幽默天性。
黄昏时分,郑娟下班回家。她走过一条狭窄的小巷,登上陡峭的台阶,非常意外地看见江庆东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身边放着一个藤条箱。江庆东正在读一份《新华日报》。摊开的报纸第一版上,正好刊载着彭德怀副总司令和左权从华北发来的电报,对重庆遭受的轰炸表示慰问。江庆东并没有注意到郑娟的到来。
郑娟在台阶前愣了一下,眼里顿时盈满了泪光,她轻轻地叫道:庆东。
江庆东这才抬起头,看到了郑娟。他微笑地站起来,说:我没钥匙,进不了屋……郑娟跑上前去,猛地拥抱住了他。江庆东也紧紧地拥抱着她,感慨万千地抚摸着郑娟的头发。
郑明从香港回到重庆的当天晚上,就赶到了家里。
郑先博坐在沙发上,摇着一把蒲扇,听郑明讲着在香港碰见林天觉的事情。郑明觉得林天觉在东肥洋行那样的地方进进出出恐怕不是什么好事。郑先博显然没有兴趣听这些,终于打断他,直截了当地说:不要去说那个林天觉了。告诉我你们这次去香港,有什么新的进展吗?
郑明笑了笑,压低声音说:我拿到了一样东西。
郑先博看着他,没有说话。
郑明拿出一个很小的胶卷,放在了郑先博面前:这是从老曾那里搞到的中日秘密谈判的备忘录,上面有委员长的训令。
郑先博拿过胶卷:你没有被发现吧?
郑明:没有,你放心。
郑先博思忖了一下,平静地说:郑明,我想开诚布公地和你谈谈。这个“备忘录”肯定很重要。我准备把它交给共产党。
这让郑明惊讶不已:共产党?!爸,你疯了?!
郑先博镇定地:你不要感到意外。这件事情,我反反复复考虑很久了。你想过没有,委员长如果真要跟日本人讲和,我们是无能为力的。一旦和日本人达成协议,对中国意味着什么?委员长和日本人的秘密谈判虽然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之所以还没有结果,一种可能,是他本来就不是真心地要和日本人谈判,另一种可能就是他不得不顾及到各方面的压力,其中,共产党的存在不容忽视。所以,如果让共产党方面知道委员长的真实意图,不管是好是坏,都可以形成一种政治上的压力,让他不敢轻易行事。
郑明提醒道:这非常危险。
郑先博淡淡一笑:我知道。眼下,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只要能阻止委员长和日本人达成协议,我无所顾忌。郑明,你心里也要有准备。
郑明:你怎么跟共产党方面联络呢?
郑先博:你不用管了,我来做这件事情。
郑先博立即同夏新立取得了联系。按照约定,由郑先博把胶卷亲手交给夏新立。
这天中午,敌机没有来轰炸。郑先博手里拎着一只公文包,出现在市中心的一条街道上。这是重庆市最繁华的街道,街道正中,那个后来被称作“解放碑”的“精神堡垒”正在修建。工地的四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郑先博来到这里后,先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朝“精神堡垒”工地走去,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另一个方向,夏新立和孙翔英也混杂在人群里,朝“精神堡垒”走过来。孙翔英挽着夏新立的胳膊,两人看起来更像是父亲和女儿在一起逛大街。他们事先约定的见面地点,就在工地旁边。
郑明本来是想陪父亲一起去接头的,但郑先博断然拒绝了他。最后他们达成一致,郑先博去和夏新立接头,郑明在暗中监视,以防不测。
当郑先博接近“精神堡垒”时,郑明则躲在街边楼上的一个窗户后面,悄悄地观察着。他先是看见了郑先博的身影,然后又发现了对面过来的夏新立。他不认识夏新立,但认识挽着夏新立胳膊的孙翔英。看到他们走在一起,郑明立即意识到,夏新立和孙翔英应该就是来和父亲接头的人。不过孙翔英的出现,还是让他稍稍感到有点儿吃惊。然而更让他吃惊的是,在夏新立和孙翔英后面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盯梢的特务。特务戴着墨镜,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孙翔英他们似乎并没有觉察到这个特务的存在。郑明觉得要出事,想了想,离开了那个窗户。
工地旁边,郑先博站了下来,看看自己的手表,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他再次看看四周,看到夏新立和孙翔英刚好也出现在对面不远的地方。郑先博正准备向前走,郑明突然出现在他身边,低声说:快把东西给我!
郑先博不解地问:为什么?
郑明说:和你接头的人已经被盯上了!快给我!
郑明的口吻已经是命令式的了,郑先博不再追问,赶快把一个小信封从公文包里拿出来,交给了他:你要干什么?
郑明接过信封叮嘱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要正常地和对方见面,正常地见面,懂了吗?
循着郑明匆匆离去的方向,郑先博看见了正在朝他走过来的夏新立和孙翔英。夏新立也看见了郑先博,不过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示。人群中,郑明已经快步迎着孙翔英和夏新立走去。孙翔英看见了郑明,也有些吃惊。她刚要对夏新立说什么,郑明已经走到他们的身边,像个抢劫的小偷一样,在擦身而过的同时一把夺下孙翔英肩上的挎包,拔腿就跑。
孙翔英不由自主地惊叫起来,随即转身追了上去,一边大喊着:有人抢我的包!!
夏新立惊愕地站在那里。街上的人群有了一些骚乱,盯梢的特务看见突然发生的这一幕,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去追孙翔英。随后,他决定继续盯着夏新立。这时候,郑先博已经来到了夏新立面前,眼神里有一种微妙的内容。夏新立读懂了他的暗示。
郑先博招呼道:夏先生?出了什么事儿?
夏新立说:一个小偷抢走了我女儿的包。这世道真是乱。郑先生也是出来逛逛?
郑先博:是啊,好不容易日本人没来轰炸,我来看看这个“精神堡垒”修得怎么样了。
盯梢的特务就在他们身边不远的地方,关注着两人之间的寒暄,却听不出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郑明抢了孙翔英的包后,疯狂地穿过人群。他回头看见孙翔英已经追上来了,便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放慢了速度。
孙翔英气喘吁吁地跑进那条小巷里,却意外地看见郑明正站在那里等着她。郑明把挎包和装着胶卷的信封一起递到孙翔英面前:这是你的包,还有你们要的东西。看见孙翔英一脸诧异的神情,他连忙补充:我是郑先博的儿子,我叫郑明。你们被盯上了,所以,我只能这样。
孙翔英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郑明笑了笑:你别管了。你们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你赶快走吧。再见。
不等她说话郑明就转身离开了。孙翔英把信封打开,看见了里面的胶卷。
华北八路军的大破袭战役打响了。山坡下那个掩映在青纱帐中的小村庄里,有几处房屋被日军的炮火击中冒着浓烟,枪炮声不断从远处传来。
八路军前线指挥部的报务室设在一个农家小院里。有人不断地从这里进进出出。一间屋子里的几台无线电报话机前,报务员们正紧张地工作着。一发炮弹在院子外面不远的地方落下爆炸了,报务室里受到了震动,有些灰尘从天花板上落下来。
一个参谋跑进来,把一纸命令交给余南平:立即发给刘伯承司令员和邓小平政委!
余南平接过来,马上转身交给了一个报务员。一个人在叫她:余主任,延安给彭总的急电!
余南平看了一眼,拿起电报就跑出院子。院子门外一辆马车被刚才的炮弹炸翻,还冒着烟,一匹马倒在血地里。余南平穿过硝烟,朝指挥部跑去。一枚炮弹带着呼啸落下来,指挥部外面的一个卫兵远远看见了,朝她大喊:余主任,快隐蔽!
炮弹在飞跑着的余南平身边爆炸了,掀起的尘土遮蔽了她的身影。
晚上,夏新立被周恩来叫到他的办公室里的时候,周恩来正在桌子前写着什么,看到夏新立进来,他便放下了手中的笔:老夏,你来了?坐,坐。
夏新立在椅子上坐下就问:周副主席,上次从郑先博那儿拿到的那个东西,有价值吗?
周恩来手里拿着一张纸,走过来站在夏新立面前:当然有价值。它让我们知道了蒋介石的底牌。从这份文件来看,蒋介石和日本人的谈判,也就是所谓“桐工作”,至少目前在蒋介石这方面是一个策略。日本人要价很高啊,高得蒋介石无法接受。所以,蒋介石和日本人接触,是一个策略性的举动。他的意图嘛,我认为还是要拖住日本人。首先,不能让日本人全力以赴地支持南京汪精卫的伪政府,要让他们觉得在重庆这方面还有劝降讲和的可能性。其次,就是让英美有一种紧迫感。虽然英国政府也曾经想让蒋介石跟日本人讲和,但是现在形势不一样了。所以,蒋介石可能是故意要谈给英美政府看,以获得他想要的东西。
夏新立笑了:老蒋是在耍花招?
周恩来点点头: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消息呀。蒋介石的做法虽然很冒险,但是却有利于我们继续坚持全民抗战的原则,强调统一阵线,强调团结,一致抵御日寇。
周恩来突然出现了一个很长的停顿,表情变得有些沉重起来:老夏,我让你来,是想跟你谈另外一件事情。
夏新立看着他。周恩来缓慢地说下去:我们接到彭老总那边的电报,有一个很不幸的消息,你的妻子余南平同志……在前线牺牲了。
夏新立仿佛不敢相信似的看着周恩来,慢慢地站起来。
周恩来惋惜地:我本来是请示了延安的,想把她调回重庆,朱老总他们那边也同意了。老夏,你一定要坚强些。
夏新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周恩来。
江庆东回到重庆之后,在家里休息了两天,然后到防空司令部去报了到。刘峙当然很高兴再次见到江庆东,立即让他官复原职,继续担任司令部的副参谋长。
江庆东恢复工作的第二天,重庆再次遭遇了长达四个小时的猛烈轰炸。轰炸一结束,江庆东就带着一帮人到市区内视察防空洞的情况。因为司令部接到报告,说有一个防空洞发生了窒息事件。
江庆东坐着吉普车赶到出事地点,在出事的防空洞前停下,车还没停稳,他就跳了下来。首先进入视线的,是一片刚刚被炸毁的民房,废墟还在燃烧,一些消防队员和市民在救火。房子的主人,一个中年女人在一旁哭着,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江庆东无奈地把目光从那个女人身上移开,带着几个随行参谋朝民房后面的防空洞走去。防空洞口已经停放了几具尸体,还有尸体被继续从洞里抬出来。尸体上没有外伤痕迹,但面部的表情却相当恐怖。江庆东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尸体,走进了洞口。
防空洞内一个警察模样的男人迎上前来:是江副参谋长?
江庆东问:防空司令部接到报告,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警察:我不是太清楚,听老百姓说,轰炸的时候就发生了窒息。洞里的人太多,天气闷热,大家都觉得呼吸很困难。几个体质比较弱的人经受不起,所以就……江庆东:洞里的通风设备呢?
警察:有两台鼓风机,但都坏了。大概是洞里通风不畅,再加上鬼子轰炸的时间比较长,里面的人又不敢出去。
江庆东回头问自己的参谋:这里的通风设备你们检修过吗?
那个参谋说:应该是检修过的,不过,全重庆那么多防空洞,很难说。如果鬼子的轰炸破坏了发电厂,那情况就会更糟糕。
江庆东走过去,看了看防空洞口的铁栅栏门:这个门设计也不合理。这门是从外向里开的。如果洞内发生了意外,比如说发生窒息,里面的人必定会往外跑。大家一旦慌乱起来,都挤到这里,这门就根本无法从里面打开。
警察点点头:这倒是。
江庆东对身边的人说道:记下来,立即让他们解决。还有,这些通风设备肯定有问题,必须马上进行一次全面的检查,提供通风设备的工厂也要查。
一个参谋欲言又止:副参谋长,这个……江庆东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那个参谋说:所有防空洞的通风设备好像是都承包给一家公司在做。听说,这家公司也有一些来头。
这倒让江庆东感到意外,但他还是坚决地说:我不管!不管是哪家公司,这些问题都必须解决!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
八路军在华北发动的大破袭战役,共有104个团参加,所以后来又被称作百团大战。战役结束,中共中央在延安发布战报,向全国公布这次百团大战取得了重要胜利。这立即引起了各界广泛的关注。根据延安的指示,周恩来代表八路军办事处在重庆周公馆举行了一次记者招待会,回答中外记者的问题。
周恩来首先简要介绍了百团大战基本情况,他说:百团大战是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在华北的一次重大战役。朱德总司令和彭德怀副总司令具体指挥了这场战役。我八路军一一五师、一二○师、一二九师、晋察冀军区各部主力部队,以及决死队共104个团,组成了三个集团军,分别由聂荣臻、贺龙、关向应、刘伯承和邓小平指挥,在华北与日寇展开了激烈战斗。目前,战斗仍在继续。不过,从前线发来的各种消息来看,我军的进展神速,给日寇以沉重打击。可以预料,百团大战必将以我军的胜利而告终。这是自抗战爆发以来,中国军队在华北地区发动的最大规模的战役。我想,百团大战的顺利进行,会极大地鼓舞全国人民团结抗战的士气。
在座的中国记者们都热烈地鼓起了掌。
掌声停下之后,一个外国记者开始提问:周先生,在重庆,有许多关于国民政府和日本政府秘密接触的传闻。如果国民政府确实是在同日本人进行秘密的和平谈判,请问共产党方面会作出什么反应?
周恩来微微一笑:这个传闻,我也听到过。不过,现在只是传闻而已。我党的态度一贯非常明确,那就是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投降主义。八路军在华北的英勇战斗已经说明了这一点。我们坚信,全中国人民都愿意团结一致,共同对敌。毛泽东主席已经说过,剿共必然会导致亡党亡国,而投降则必然会使国民政府崩溃。我们也相信,蒋委员长和国民政府也意识到了投降有百害无一利。所以,我个人对这些传闻不是特别看重。你们大概也不会完全相信这些传闻的。
有些记者笑了。
周恩来补充道:日寇对重庆的狂轰滥炸,虽然给我们造成了巨大的牺牲和损失,但是也说明,日寇现在非常急于结束在中国的战事,以便转而南进。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坚持全民抗战的方针,就会让日寇陷于僵局。最后的胜利就一定属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