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字玄宰,号思白,晚明书画艺术大师,松江华亭人,搁现在侬就系上海人。三百多年后,松江区还多次举办活动,大张旗鼓地纪念明朝大艺术家董其昌,非常海派清口。假如时空倒转,你会看到如下场景:祭董活动中,好多人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有的正在起草讨董檄文,有的正在张贴倒董大字报,有的正在拆董家的牌匾,还有几位抱着柴火爬到房上,把董家豪宅点燃……
书法绘画以及收藏界的达人都熟知董其昌大名,假如你藏有一副董书或者董画,虽说如今房价高耸,可是换一套四环内三居室还是问题不大的。董大师遗世名作有一副《墨卷传衣图》,画的是风景,没什么特别,特别的是这幅画的题跋。董其昌的题文中写明了这幅画因何而诞生——万历十七年他进士及第,当时的试卷后来从宫中流出,有人拿来给他看,董其昌大为吃惊,就作了这副《传衣图》以货易货换了回来,并“白予孙庭收之,则不啻传衣矣”,老董把自己三十五年前的殿试试卷交给孙子董庭珍藏,非常郑重,郑重到等同于佛家的传衣钵。然而董大师始料未及的是,到了顺治二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惨剧屡发,反清复明者愈众,满清政府于是发布髡发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也就是在此间,大师的孙子董庭自行剃发,准备热烈欢迎清军进城,被乡邻发现,好啊,你装孙子,弄死。
对书画这道道我是一窍不通,所以不敢说三道四。反正《明史·文苑》里对董其昌的遗墨评价极高,时有“南董北米”之说,米就是米万钟,北宋大书法家米芾的后裔。可明史里说,跟董其昌齐名的几位,“不逮其昌远矣”。到了大清,康熙乾隆这对爷孙早年都临摹董其昌,有皇家推荐群臣效仿,一时市井流行的都是董其昌风格的馆阁体。
康夫子有为很看不上董其昌的字,说“香光(董其昌)虽负盛名,然如休粮道士,神气寒俭。若遇大将整军厉武,壁垒摩天,旌旗变色者,必裹足不敢下山矣!”康有为把董字比作辟谷的骷髅状老道,灰头土脸行状猥琐。徐悲鸿对董其昌的态度更极端,曾在董的一张画像上题了一行字:董其昌、陈继儒才艺平平,吾犹恨董断送中国画二百年,罪大恶极!
徐大师的评价见仁见智吧,作为外行就不置喙了。不过在董其昌生活的年代,他的字画就已经价值不菲了,有一则掌故为证。清初王弘撰的《山志》中提到,当时的松江太守仇时古和董其昌关系不错,时有一富户家的儿子杀人被抓,就贿赂董其昌帮忙求情,董出面摆平了。这之后,董其昌再去见太守,仇时古就摆上宣纸和画布,不留副字画不让走,时间一长仇太守家就攒了一百多副董其昌字画。这是索贿的最高境界,不要金银要字画,将来留给子孙,通货膨胀也不怕,名人字画只有升值不可能贬值。
天下兴亡能躲就躲
董其昌的官场经历平平,万历十七年中进士后,被选为庶吉士。不久,礼部侍郎田一俊死在了任上,照规定要有一人护送其灵柩返乡。董其昌自荐毛遂,陪着一具尸体远足。这次长途出差对他后来的艺术成就起到了多大作用不好说,但看他后来那句名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说明这一程董其昌没闲着,读了不少书,逛了不少旅游景点,眼界大开,只是不知道那具可怜的尸体臭了没臭。
董其昌身处的年代,内有魏阉擅权、奸佞横行,外有饥民揭竿、满清崛起,绝对的乱世。上海人董其昌相当聪明,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比较鸡贼,除了跟魏忠贤有点不清不楚的交往,基本上游离于外,写字画画公费游,沿途凭吊古人遗迹,顺便搜罗点古人字画,不像东林党人那么一根筋,什么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董大师关心的事只有一件:享受人生。
万历二十二年,董其昌从翰林编修的位置上被录用为太子朱常洛的老师,很得惟一的学生好评。然而不久,郑贵妃想把自己的儿子立储,一时间朝廷内鸡飞狗跳,忍了四年之后,董其昌外放湖北副使,又得了公费旅游的机会,还逃离了宫廷内乱,索性官也不当了,称病回松江休了六年假。此后他又被委任为湖广提学副使,督湖广学政,却终于惹了事,为以后惹那桩更大的事埋了个伏笔。《明史》中有关这件事一笔带过,“不徇请嘱,为势家所怨”,乍一看似是某个当地很有势力的人求他在招生时给予方便,他没答应,于是一起知识分子抗议事件爆发了——数百个儒生高喊打倒董其昌坚决要求对话,董没露头,结果这些青年学生使用了暴力手段,把湖广教育厅副厅长的办公室砸了。事后董其昌跟皇帝提出要辞职,万历没批准。
这件事貌似不像《明史》记载的那么简单,几百个饥民好忽悠,几百个儒生忽悠起来难度有点大,至于董其昌在该事件中到底有无责任,我是查不到了,为这事好像也值不得上穷碧落下黄泉,不过有一句话可以提一下:学生运动不是无规则的布朗运动,一定有其成因的。
之后董其昌又去享受人生了,给官也不做。游历名山大川临摹古人手迹,很是潇洒了几年。路费他不愁,当时的董其昌已奠定大师地位,沿途给地方官和土大款题几幅字画几幅画就什么都有了。此后他那学生朱常洛即位,问群臣我那老师如今在哪呢?有人就帮新皇上把董其昌找回来,升了官,又给了他一个总编辑职务,让他负责《神宗实录》的资料搜集和撰写,派他到南方采访,吼吼,这回旅游又是公家给报销了。
崇祯登基后,赋闲在家的董其昌又被想起来了,召回封为詹事府詹事,还是从事皇家教育事业,三年后去职,崇祯给他加封太子太保后致仕。两年后死了,活了八十三岁,谥号文敏。要说此人确实够“敏”,顾炎武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董大师是天下兴亡,匹夫能躲赶紧躲。
“笔力雄健”的董大师
回乡做寓公的董其昌积蓄了大笔财产。多年前,没有功名的董其昌家里只有“瘠田数亩”,后来却有“膏腴万顷,输税不过三分”,你看还会偷税漏税。现代的暴发户觉着有艘游艇就是富豪的标志,董大师家里居然有几十艘,能把如今所谓的大富豪活活羞死。
既然有钱有闲,就得思点淫欲啥的。从生理机能上来说,董其昌不是“软体动物”,此老很有“硬度”,六十岁还养了一个排的妻妾。如你所知,妻妾成群需要软硬件俱全,所以董大师高薪聘请了好几位道士、方士,以备“不硬之需”。
明朝道士的业务范畴除了满足客户长生不老的要求,第二大主营业务就是兜售房中术。房中术由物理技术和化学技术两部分构成,物理的是体位问题,就不展开讨论了,三俗;化学的就是制药,明朝道士就是古代伟哥炮制者,但那时不叫伟哥,叫媚药。此外还有辅助手段,教董其昌“淫女童而采阴”,因此当时的松江,屡发“嫖幼案”,当事者却安然无恙。后世赞董大师书画双绝,比这更绝的是“两杆妙笔”,书案上一杆,卧榻上亦有一杆,大师以六旬之老,后一杆笔依然笔力雄健,这与道士方士们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既然笔锋雄健,就有相应需求。《定陵注略》中记载:六十老翁董其昌,看上了生员陆绍芳(作者注:另有写作“芬”)家的婢女绿英,觉着比石崇的绿珠都好看,就以钱财诱之,绿英没答应,于是大师就简单加粗暴,指使最生猛的次子董祖常带几个恶奴抢了回来,此处略去500字。陆家自然不干,直接对抗又惹不起,如你所知大师通常都是惹不起的,能做的就是把这件事四处宣扬,弄得路人皆知,求助舆论施压,其理相当于今天的强拆自焚家属无奈之下借助微博这一平台发送信息。
晚明小说戏剧发达,有草根才子迅速编写了一本评书,叫《黑白传》,“黑”是陆黑,陆生员的小名,“白”指的就是董其昌,他有个号叫“思白”。一位叫钱二的艺人将之四处传唱,这种艺术形式口口相传普及起来很快,有说唱天分的立马“转贴”,所以董家那点丑事传播神速,几日之内满城皆知。之后发生的事催生出了一本《民抄董宦事实》,作者佚名,这本笔记小说中的主人公是秀才范昶,话说范秀才闲来无事逛街,碰见钱二撂地说书,正听得津津有味,被董大师次子董祖常带家奴陈明摁在地上捆了,连同说书人一起带到董府,私设公堂一通暴打,认定《黑白传》的作者就是范昶。范秀才赌咒发誓不是他写的,无效,照样被打了个半死,放回家后第二天就暴毙而亡。此后,董大师人生中最“壮丽”的一幕即将上演,他的“老而渔色”,成功地引发了一起群体事件。
一条人命引发的群体事件
范昶死后,范母率一众披麻戴孝的女眷去董府讨公道,没想到仇没报不说,又添一桩奇耻大辱。《民抄董宦事实》中描述,董其昌的儿子董祖常和诸位豪奴,先是施以拳脚,然后将几位年轻女眷推搡至隔壁的坐化庵,“分缚两足于椅上,剥褌捣阴”……
范昶的儿子范启宋“广召同类,诉之公庭”,松江地方官黄朝鼎、吴之甲接到状纸就按下,根本不立案。原因之一是,董其昌虽然赋闲,但官职还在,民告官的案子,立案难,难了几千年,一直难到了今天,何况是在明朝;之二是,地方官吏附庸风雅,大都找董其昌求过字,且出了这么大事,浸淫官场多年的董其昌不可能不“活动活动”。
当法律的出口被官场潜规则堵死后,民怨就沸反盈天了,洪水大多数时候就是因堵而泛滥的,然而这个早就被治水的大禹证明的道理,数千年来依然被无视,倒不是官吏们颟顸,实在是制度使然。
没几天,松江一带就贴满了“大字报”,有微博体的——“兽宦董其昌、枭孽董祖常”,还有长篇幅的——“敛怨军民,已非一日,欲食肉寝皮,亦非一人,至剥裩毒阴一事,上干天怒,恶极于无可加矣”。万历四十四年春,群体性事件终于在松江爆发。支持范家的秀才起草了“讨董其昌檄”,读起来很解气,当然能起到煽动不明真相群众之作用,摘录几句:“人心谁无公愤。凡我同类,勿作旁观,当念悲狐,毋嫌投鼠,奉行天讨,以快人心”,檄文中还骂董其昌阴险如卢杞、淫奢如董卓、豪横如盗跖。三天之内,檄文传遍坊间,连勾栏院的妈咪小姐大茶壶都人手一份。坊间还有童谣传唱:若要柴米强,先杀董其昌,童音淙淙,琅琅上口。万历四十四年三月十四,管涌变成了泄洪,华亭、上海、青浦、金山卫和松江府学的秀才集体散步,身后跟着数以万计的百姓,一起到衙门为范启宋击鼓鸣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