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黄昏,暮色四垂。我骑马缓行,在辽国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漫游。
晚风渐渐有了寒意,我腹中早已饥饿,却不想回行馆用饭休息。我知道我就算再自虐,二皇兄也不会复活,三皇姐也不会再理我,但我仍然想在这寒冷的草原上再待一会儿,这样才能让自己好受一点儿。
“五皇子,”阿桂小心翼翼地问,“我们的马已经走了一天,可否下马休息一下?”我知道他也是又冷又饿,只是不好意思开口提出要回去。虽然他是我的贴身侍从,但他绝不会明白,为什么一向跟三皇姐亲近的我,最近再也没有进宫见身为辽国皇后的三皇姐,而是整天漫无目的地在这荒原上闲逛。
“也好。”我略一点头,下马把缰绳递给阿桂。阿桂接过缰绳,用石头压住我们马匹的缰绳,让它们不要乱跑,然后蹲在地上拔起草来。
“阿桂,你在干什么?”
阿桂蹲在地上,惊喜地答道:“五皇子,真没想到,辽国也有这种药草。不过它长得比南方的药草矮小,可能是因为这里寒冷干旱吧。我多采点儿回去晒干,以后可能用得着。”
“好吧,你采吧。”
“哎哟,这里的药草品种还真不少!五皇子,哪怕你现在当场被蛇咬,或者摔骨折了,也不用担心,这里都有现成的药。”
阿桂兴奋地采着药草,好像这是世上第一快事。他真是个单纯快乐的孩子,心里想的只有医术,从不考虑其他事情。我想,无论父皇还是辽国的萧太后,还有辽皇,都不曾像阿桂一样逍遥快活。
我看着阿桂高兴的样子,情绪也跟着好了很多。我随手拔起一棵药草,正要问他那叫什么名字,忽听晚风中传来一个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元杰……”
我随口答应了一声,把玩着手里的药草,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一看,远处一个骑马的身影出现在暮色中,不是别人,正是已经去世多日的二皇兄!他见我望着他,回身催马而去,马飞快地奔跑着,眼看二皇兄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地平线上。
我急忙爬上马背,催马追赶他,但那马只是嘶叫蹦跳,并不跑起来。我这才发现,马的缰绳还压在石头下。我赶紧从马背跳下,搬开石头,回首再看,已经不见了二皇兄。
我心中茫然,牵着马呆呆地站着。阿桂也发现了不对劲,过来问道:“五皇子,你是要回行馆了吗?”
我喃喃道:“你刚才……看到了吗?”
阿桂抓抓脑袋,“我刚才在采药草,没注意到其他东西。五皇子,你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我们回行馆吧。”
坐在马上,我心里百感交集。二皇兄的灵柩早已被送回京城厚葬,张太傅的尸身也被他家属收殓。但我刚刚就看到二皇兄了,他就出现在这辽国的土地上,出现在我眼前。如果只是一个相貌相似的人也就罢了,但他却能叫出我的名字……
突然,我脑子冒出一个念头:那不会是二皇兄!二皇兄一向叫我五皇弟,不会直接叫我的名字!但我转念一想,是我害死了二皇兄,他记恨我,不会再叫我五皇弟了,改口直呼我的名字,也是很正常的。如果不是二皇兄,一个普通百姓又如何敢直呼大宋五皇子的名讳?
可是,人死又怎么可能复生?我一向不信鬼神之说,我也相信那绝不会是二皇兄的鬼魂。如果二皇兄死后能化作鬼魂,以他的性格,应该直接杀了我报仇才对,绝不会只是叫了我一声就急着离开。那,他到底是人是鬼?!
我正在胡思乱想,突然身后伸出一只冰冷的小手一拍我肩膀,我惊得差点儿从马上跌下来。回头一看,原来是阿桂,我的恐惧之情立刻化作一团无明火,“你拍什么?本王的肩膀也是你随便拍的?我被吓得差点儿掉下来你知不知道!”
阿桂很少见我发这么大脾气,愣了好一会儿,才怯怯地说:“五皇……中山王,我只想提醒你,我们到家了。你不喜欢我拍你肩膀,以后我不拍就是了。”
“什么家,只是辽国安顿我们的行馆罢了。我刚刚被吓了一跳,心情不是很好,你别在意,也不要叫我中山王,听着怪别扭的,还是叫我五皇子就行了。”我跟阿桂从小就认识,我们之间一向不拘泥那些主仆之礼,在辽国的这段时间里,他的愚钝和不懂变通屡次给我惹麻烦,但我几乎没对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是,五皇子,我去帮你把马牵到马厩里。”
我走进行馆,饭菜早已备好,而且已经有点儿凉了。我想让丫鬟去给我热一下饭,但那个契丹族的女子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好像在说“汉人就是身子娇嫩”,我就赌气把那凉饭吃了。
晚上,我一直睡不好,胃里隐隐作痛,吃进去的凉饭好像石头一样,沉甸甸的,难以消化。而且胃痛也不能转移我对今天那件事的注意力,我一直在冥思苦想今天看到的到底是不是二皇兄。如果不是,他冒充二皇兄到底有何意图?如果是,他到底是人是鬼?
夜已经深了,所有人都已经入眠,周围寂静得可怕,听不到一点儿声音。房间里又黑又静,想起今天看到的二皇兄,我忍不住心里发毛。我缩在被子里,感到二皇兄好像随时可能从这一片死寂的漆黑中走出来,用他那冰冷的手摸上我的脸。我几次想叫阿桂过来陪我,又怕他笑我胆小,只好忍住不叫。最后我自我安慰道:“阿桂没有看到二皇兄,可能那只是我一个人的幻觉,没什么好怕的,这都是我自己吓自己。”最后才恍惚入睡,在入睡前,我还在担心会不会做噩梦梦见二皇兄。
也许是失眠太久,我竟然没有做梦,一觉睡到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仆人都在准备做午饭了。我醒来后看到阿桂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昨晚想喝水,但你们睡得太沉,我怎么叫都没人答应。你以后就睡我房里吧。”
“是。对了,五皇子,以后你出门的时候,也多带几个随从吧。你最近天天都出去到很晚才回来,如果遇上什么歹人,后果不堪设想。另外,外面风大,以后你出去的时候多穿点儿衣服,北方天冷,你可千万别冻坏了。”阿桂可能是昨天看到我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回来的路上又在微微发抖,以为我是受惊或者受寒了。
“嗯,也好。萧太后上次赏了一些锦缎,拿来做衣服应该很暖和,里面再垫些鸭绒。记得要用白色的锦缎。”
“好的。辽国很多人都穿皮毛斗篷,很耐寒的。我就买了一件羊皮的,可暖和了,在北方就是穿这个合适。五皇子你要不要买一件?我这件羊皮的是不好看,但五皇子可以买一件貂皮的或者狐皮的,又暖和又好看。”
“不用了,已经是初春了,天气也冷不了太久。”
“但今年冬天也可以穿啊,初春都这么冷,到了冬天一定更冷。”
我心里一沉。今年冬天,我将留在辽国度过我有生以来最冷的严冬。过了冬天是明年,明年过完是后年。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大宋?
我淡淡说道:“如果有好的狐皮斗篷,也帮我留意一下,不过我只能穿白色的皮毛,估计很难买到合适的。就算有纯白的皮毛斗篷,估计价格也是不菲。”我现在还在为二皇兄服丧,只能穿白色衣服。
阿桂叫道:“就算买到了,清洗也很麻烦啊。辽国风沙大,白色衣服又很容易脏,那些丫鬟也抱怨说,你的衣服容易弄脏,常常要换,要经常给你洗衣服。而且皮毛衣服不能经常洗,多洗几次就不暖和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礼不能坏。我现在只能穿白衣。如果丫鬟不懂规矩,你就告诉她一下。”
“好的。五皇子今天也要出游吗?”
我这些日子每天都骑马去郊外荒原散心,阿桂已经把这当成习惯了。我想起昨天的事,心里有点儿害怕,不想出去,但如果我真的不出去,这不是说明我害怕二皇兄了吗?他活着的时候我都敢反抗他,现在我还怕什么?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跟阿桂说:“好。”
“我这就去备马。”
“不用了,我今天只想在城里走走。”一想到昨天的荒原,我心里还是有点儿发毛。
我和阿桂带了两个随从,在大街上闲逛。今天好像是辽国的一个节日,街上行人特别多,道路两边都是卖饰品小吃的摊子,阿桂左顾右盼,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
突然,一个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二皇兄!他只看了我一眼就迅速转过头去,消失在人群中。
“阿桂,追!”我马上回过神来,向他跑去。今天我无论如何也要抓住他,看看他是人是鬼!
“追什么?”身后传来阿桂茫然的声音,我顾不上他,拔腿向二皇兄离开的方向跑去。
街上人实在太多了,我个子又小,无论怎么挤,也只能看着他越走越远。二皇兄穿着平民的衣服,从背影看只是一个普通人,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很快就融入了远处的人群中,就像一滴水消失在河里一样,无迹可寻。
我呆呆地站在大街中央,数不清的行人从我身边走过。我又一次看到了二皇兄,并又一次跟丢了他。他就像鬼魅一样,来无影去无踪。不,也许他真的是个鬼魅。
“五皇子,你在追什么?”阿桂终于赶上来了,不解地看着我,“你看到什么了?”
“没、没什么。”我转过身,“我今天有点儿累,想回去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有人在惊叹:“谁家的狗啊,好大!”“啧啧,就跟牛一样!”“大得真可怕,不咬人吧?”“看,向那个方向跑去了。”我身边的阿桂也抽了一口冷气。
我回头一看,只见远处的街道中央,有一条像牛犊一样大的巨犬,浑身的毛长得像番邦的狮子一样。这么一条猛犬,竟然没戴项圈,更没人牵着或者拴着,看着就让人害怕。它本来还算平静,但一看到我,就低吼着向我狂奔过来。
我大惊,转头就跑。那畜生发现我怕它,追得更快了,我能听见它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阿桂的惊呼声。我可以想象那畜生毛发竖起,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的情景。刚刚追了二皇兄那么久,我已经累得跑不动了,身后的低吼声越来越近。
数支羽箭刺破空气而来,我听见身后的巨犬发出狮吼般的巨鸣。原来,刚才跟在我和阿桂身后的两个随从见势不妙,赶紧拉弓射箭,射中了我身后的恶犬。我回头一看,巨犬的胸口、前肢都中了箭,但还是挣扎着向我走来。
“看打!”阿桂挥着一根从旁边小摊上拿来的扁担,往巨犬身上一气猛打,但它皮粗毛厚,根本伤不了它。
“阿桂让开!”那两个随从赶紧补上几箭,把巨犬伤得更重,当它狂暴地蹦跳嘶鸣的时候,一个随从俯卧在地上射出一箭,正中它的心脏;另一个随从趁机抽出大刀砍向它的脖子。那巨犬喉间发出一声低吼,四肢抽搐了几下,终于死了。这两个随从虽是辽国人,但他们奉了萧太后之命来服侍我,也尽职尽责。
“五皇子,你还好吧?”阿桂跑过来抱住我,我这才发现我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心跳快得要从胸膛里蹦出来,几乎站都站不稳。不少小石雕滚在街上,那是刚才阿桂为了打退那狗,从路边卖石雕的小摊上拿起后砸出去的。我摘下身上的钱袋,吩咐阿桂赔偿人家的损失,剩下的钱赏给我的两个随从,作为救了我的报酬,并让他们寻找那条狗的主人。
我再也无心逛街,带阿桂回了行馆。不久,那两个随从也回来了,他们说没找到那狗的主人,估计是一早就被人放到街上的。
“可是,当时街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它只攻击五皇子呢?”连阿桂都在怀疑那条狗的来历了,好在我今天听阿桂的劝告,带了两个随从出门,否则一定被恶犬所伤。
我突然想起了三皇姐曾被辽皇的一个妃子暗害的事,她在三皇姐的衣服上涂了鲜血,然后把三皇姐带到宫外,放出一头黑熊,黑熊被三皇姐身上的血腥味刺激了食欲,便向三皇姐扑来,三皇姐差点儿命丧熊口。当时街上那么多人,那条狗只冲我而来,一定是有原因的,也许问题出在我身上。但是,我的衣服是白色的,我回来之后特意看过了,没有一丝污迹,更别说血迹了。我也怀疑过是不是衣服上有什么气味,但我的衣服是刚洗过的,上面没有什么气味,我平时也没有熏香的习惯。那狗当时是远远看到我就扑过来的,狗的鼻子再灵,它也不可能隔那么远就能闻到我身上的气味。那是什么原因促使它攻击我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由于一连两天都受了惊吓,再加上我前一段日子在城外荒原受了风寒,当天晚上我就病倒了,头痛得要命,还整夜做噩梦,每次睡觉醒来,全身都是汗。阿桂费尽心思,给我开药调理。
一天傍晚,我倚在床上喝过阿桂给我开的药之后,看见阿桂拿着几个枕头走进来,“五皇子,你这几天好像总睡不好觉,我给你做了几个药枕,里面装了安神助眠的药材,你枕着它应该能睡得好一些。”
“谢谢阿桂。”我接过药枕仔细一看,那枕头做得还挺精致。枕套是用织着暗花的淡蓝色绸缎缝的,枕芯是软缎缝的,里面塞了掺着药物粉末的丝绵,散发着紫丁香和郁金香的香气。针线做得也很好,针脚缝得细密整齐。我笑了,“阿桂,你这针线活做得还挺好的。”
阿桂脸红了,“其实我不会做针线活,我是拿了料子,叫丫鬟花娴帮忙做的。”
“那也别太麻烦人家,没必要做这么多枕头,我用一个就够了。”
“可是,你睡觉的时候盗汗,早上醒来的时候枕头都汗湿了。我多做几个,可以替换着用。换下来的枕头,把枕套洗一下,枕芯晒一下,就可以继续用了。”
“你想得还真周到。谢谢了。”
“哪里,五皇子不要这么客气。”
我轻叹一声,现在我真正能依靠的,只有阿桂一个了。因为二皇兄的事,三皇姐已经不理我了,跟我一起来辽国的,只有阿桂一个人,只有他才不会对我耍心眼,其他人都想利用我。父皇想的是牺牲我来换取更多的政治利益,萧太后和辽皇想的是用我的头脑为他们破案,而韦将军看中的是我的相貌。我身边可以相信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阿桂的药枕果然有效,几天后,我的病就有了起色。而阿桂常常给我讲他学医时的那些趣闻逸事,我心情也愉快了很多,只是我对那天见到的二皇兄和那条巨犬还心有余悸,我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一定有人在暗中操纵这一切。
晚上,阿桂在我床上放上一个刚洗晒好的枕头,并跟我说起了他师父以前告诉他的一段故事:“我师父小时候拜师学医,我师祖考我师父:如果一个人失眠,怎么才能最快让他入睡?”
我笑道:“就用你给我开的那些药,挺不错的。”
“当时,我师父就说,给他开牛黄、牡蛎壳、郁金香、酸枣仁这类的安神药,师祖说药效太慢。我师父又说,让那个人睡前跑二十圈,再洗个热水澡,就能睡好了。”
我笑了,“跑二十圈?真是个好办法,这偏方不错。”
“我师祖问,还有没有办法能让人更快睡着,我师父就说,拿酒灌醉他,一醉解千愁。我师祖问如果那人酒量大,灌不醉怎么办,我师父没辙了,说:‘那我就给他喝麻沸散,看他倒不倒!’”
我哑然失笑,“你师父这招也太狠了。”
“当时我师伯在旁边听见了,说:‘这招还是太慢,我在他后脑勺拍一板砖,他立马就倒!’”
我大笑起来,“他们真是一个比一个狠。你师祖听后怎么说?”
“我师祖就说,这一招是容易把人弄睡了,但问题是那人也不容易醒来。”
我笑得倒在枕头上,顿时感到后脑勺被硬物重重磕了一下,硌得生疼。我赶紧坐起来,伸手一摸,感觉枕头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
阿桂见我在摸枕头,忙问:“怎么了?”
我笑道:“刚才我睡下的时候,觉得我后脑勺好像也挨了一板砖。”
“不会吧,这枕头你以前用过的,你用了一次之后,我就把它拿去洗晒,里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啊。”
我把枕芯从枕套里抽出来,叫阿桂拿来一把剪刀把枕芯剪开,只见里面填充的丝绵中间,赫然有一个龙纹碧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