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绮急匆匆地从隔着长岛海湾的康涅狄格州的父母的家赶回纽约。她原是听说老爸病了,急匆匆地从纽约跨过海峡赶去看望的。在父母身边陪着住了一阵子,却又听到风言风语地传说李蒂安和李蒂安家族出了事了,等父亲的病稍微稳定,便又急火火地赶回她自己在纽约的家。她打算到家以后放下随身携带的行李,就给李蒂安打电话,然后就直接去找他。她甚至知道李蒂安的脾气,如果还在父母那里就给他打电话,他一定会怕她担心,怕她无法照顾父亲,再说,他们之间每次打电话都很简短,最多是约好在哪见面,在哪吃饭。这是麦绮后来才了解的原因,他不愿将自己也牵进复杂的家族事务中,尤其担心他们之间的联系受到旁人“关注”。
到家后,麦绮习惯地看了看挂在门口的小信箱。她与李蒂安,至今还保留着通过写信来联系的习惯,在他,可能认为这样更加安全,但在她,则更觉得那是一种温馨,是一种真实,存在着每天到家时可能实现的期冀与盼望。
果然,小小的信箱中静静地躺着一封信。麦绮兴冲冲地将信取出,赶紧打开房门,未及更换鞋袜,就迫不及待地将信摊开:
亲爱的麦绮:
请允许我还是这样称呼你。这封信到了你的手上的时候,我已经披上黑色的神父的服装,从此皈依上帝,告别尘世的喧嚣,也告别了我相亲相爱的你——麦绮!
犹如一盆冷水,浇到麦绮头上,她好像一下子就从幸福企盼的沸点跌入了不知所措的冰点。
“李蒂安他是怎么了?”麦绮急切地往下看。
当她看至李蒂安在信中写到“已沾满罪恶的我,将不能与至今仍然是纯洁如初的你相携而行!”已是泪流满面,再读到要她去帮助劝解乌奇诺·娜莲的文字:“算我求你,请你在必要时依然像儿时的小姐妹一样,劝解她,宽慰她,她并非如同我似的已不可雕琢,我愿她同你一般,永远是块美玉!”麦绮已是痛哭失声!
麦绮几乎不忍卒读,但是她又不能不忍着内心的痛苦读下去。
“我请求你,我亲爱的麦绮,不要来看我、找我。不要再到这座教堂中来!”
她看着这最后几行几乎是永别一样的让她痛彻心肺的话语,便已如痴了呆了一般,泪水徒然地挂在脸上,流到腮下,滴滴地洒在地上,也不用手去抹一把。
突然地,她如电击了一般蹦跳起来,李蒂安在信中的话反而提醒了她,刺激了她。她连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只小包也没有拎,虽然那小包敞开的口中还露着一朵洁白的百合花,她连门也没有锁,就直接跑下楼,打了个计程车,直接“扑”向纽约圣心大教堂——李蒂安给她寄出这封信时已经进入的那个地方。
“你个浑蛋,你个傻瓜!你不让我找你我就不找啦,你不要我看你我就不看了?那教堂是你们家开的!”
从来给人印象是美丽文弱的麦绮,此刻气得,伤心欲绝地在心里大骂!
“你有什么事,跟我说,难不成我就一点也帮不上你?即便天塌了,两个人顶着总比一个人强!”
“怎么今天街上的人这么多?”她只怨计程车的车速不那么快,脑子里全然不想任何别的,就只有一个名字:“李蒂安,李蒂安”。
其实车子很快就到了圣心大教堂。她又感到大教堂的广场上的人是那样的多,似乎比哪一天都多,而且个个脸上喜气洋洋。直到她几乎以一个女人所能有的最快的迈开脚步的频率走上通往大教堂的大门口的台阶时,一个小男孩往她的兜里硬塞了一把糖,一个小女孩跟小男孩比着似的往她手里塞进了一个彩色的鸡蛋,她这才想起,今天是复活节,是又一个复活节到来的日子!她都忙忘了,急晕了,她这才想起,那落在家中皮包里的百合,不正是她打算送给李蒂安的吗!
又是一个复活节到了!
深秋的夕阳照射在教堂顶部的大十字架上,熠熠生辉,伸向夜幕渐渐降临的青幽天空的尖锥状的钟楼塔楼,似乎与永远保持着一种神秘的微笑的,躲在深不可测的苍穹中的上帝比平常日子更加近了。那些凹凸的雕刻绘画在教堂正面的墙上、窗上、檐柱上的众神故事以及装饰花纹,令整座大教堂平添了阴阳明暗的立体感与节奏感,仿佛昭示着天人之间的阴晴圆缺的变幻莫测。
教堂中的人群已开始纷纷向外走,不是天晚了教堂要关门,而是人们纷纷走向教堂穹隆之外的广场,希望在那里聆听教堂晚祷的钟声,那钟声,似乎只有在空旷的天地自然间闻听才能心旷神怡,更利于在人与上帝之间传递心音。
麦绮却逆着人流而进,她相信一定能在神坛那里看见李蒂安。“上帝是不会抛弃他的每一个子民的!”她这样想。
就在她迈进教堂大门的那一刻,她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也正跨入大门。她差点惊愕地喊起来,那人穿着一身深色的衣裙,却仍然难掩艳丽与娇好的身材,那人也略一扭头,看见了麦绮。
她是乌奇诺·娜莲!
她是麦绮!
这座庄严的大教堂正面有三个大门,麦绮从右手的大门走入,乌奇诺·娜莲从左手的大门进入,她们没有走中间的大门!
麦绮和娜莲竟然不约而同来到教堂。
远远地,大约一百多米开外,隔着一排排或祈祷或聆听神父、主教布道的信众所坐的长椅,果然,李蒂安正站在祭坛旁边。
她们看不清李蒂安的面庞,在教堂长长的厅廊与高高的罗马柱及尖弧形一眼望不到顶的穹隆下面,李蒂安好像只是一个点,一个小小的点。这两个内心骄傲的女性,仿佛才感觉到了人在上帝面前的渺小,在一种有力度的空旷深邃的面积与体积中的渺小,她们一直以为强有力的李蒂安的渺小!这并非是对李蒂安的藐视,而是一种痛,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痛。两个女人虽然彼此间怀着深深的怨恨,但是现在,她们都不希望眼看着李蒂安被作为“牺牲”奉献给上帝,不愿意渺小无助的李蒂安被强大的上帝攫夺过去,她们都想从上帝身边将李蒂安拉回来,拉回自己的身边。
两个“情敌”站在教堂的两边,走在教堂的两边。当她们很快地从教堂的这一端走到教堂的另一端,走到临近那座祭坛,走到临近李蒂安的时候,她们看清了一袭神父黑袍的李蒂安。几乎在同一时刻,李蒂安也看见了她们。本以为他会惊异,但是,她们两人都从李蒂安脸上看到了一种冷漠,一种平静,冷漠的好像并不认识她们,平静得好像她们并没有出现,并不存在!李蒂安的冷漠与平静是两个女人早已领教过的了,但是似这般视若无睹,令她们不知他是因为做了上帝的“功课”,一时三刻就已练就了的呢,还是其心已死,死水无澜。
就连乌奇诺·娜莲这样油煎锅烹,火辣炮爆的人,也一时只从心底往外冒凉气。
李蒂安只看了她们一眼,便又不动声色旁若无人地收拾洒落在祭坛下面的点点香灰,然后合起放在讲坛上的那部厚厚的翻开书页的《圣经》。
“失却了人性的东西!”两个女人不知是在诅咒这座教堂与躲在这座教堂深处的“上帝”,还是诅咒李蒂安。
李蒂安越是冷若冰霜,她们却越是心潮澎湃。
“难道你的心里就只有上帝,你的灵魂真就皈依了上帝?”乌奇诺·娜莲对着若无其事的李蒂安大喊。从来就只有烈火烹油,刺人心痛而自己则绝不心痛的乌奇诺·娜莲此时见他如此,竟然心痛得热泪绵绵。
“你如还信仰上帝,就请向他祷告,否则,就请转身离去!”这半天,李蒂安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但这是一句冷冰冰的话语,直让人有一股“深冬难耐五更寒”的感觉。
麦绮与娜莲此时也互相看了看,不知不觉走到了一起,她们就像小时候的小姐妹一样,并肩站着。娜莲喃喃地说道:
“他已不属于我们,他的灵魂已皈依上帝。”
李蒂安惨然一笑,转过身去,缓缓地走下教堂中的祭坛,就在他将要隐身到教堂后面之时,射来了一串子弹……
李蒂安突然瞪大眼睛,缓缓地向后倒去。就在那一刹那,他看清了混在正在往外走的教民的人群里,隐藏在教堂顶梁柱后面的两个向他开枪的杀手,不是乌奇诺·娜莲家族的,也不是安蒂略家族的,更不是自己家族出现内讧而夺权的,却是美国纽约五大家族中的另两大家族的。前不久,他刚知道他一直以为实力不行的另两大家族,却在自己与乌奇诺·娜莲家族和安蒂略家族的竞争与残杀中悄悄地蓄积了力量,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等待时机,希望在三大家族血拼得你死我活三败俱伤后,后来者居上。这串射向自己的子弹,证明他们已经开始动手。在李蒂安摔倒在地上的最后一瞬间,他看到了画在正在远离自己而去的,教堂幽深穹顶上的一幅宗教画:为了表达对上帝的绝对服从,上帝之子亚伯拉罕正磨刀霍霍,准备杀死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祭献给上帝,但是,旁边一个上帝的使徒,却用一只羔羊偷偷地代替他的儿子做祭……同时他又从大教堂一进门处的硕大的蓝白相间的十分好看的彩色窗户上,看到了在夜幕降临之前,透过窗户射进来的最后一缕橙红色的夕阳……他仿佛看见了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上帝之子耶稣基督,在耶稣基督身后一轮七色光圈笼罩下,站着万能的主上帝。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但是他仍然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在心底呼唤:
“上帝啊,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宽恕我!上帝,你永远不可能接纳我这只迷途的羔羊!”
麦绮与娜莲看到李蒂安在枪声中颓然倒地,发了疯般地跑过来。麦绮抱住胸前还在汩汩淌着鲜血的李蒂安向着祭坛大喊:
“上帝啊,你睁开眼看看,你难道就无法护佑皈依你的羔羊?”
乌奇诺·娜莲跪在其实在自己内心深爱着的李蒂安身边,眼睛绝望地盯住大教堂那高高的拱形穹顶,那穹顶上面,似乎就站着上帝。她大声对着上帝喊道:
“上帝啊,我们什么都有了,想要得到的也都得到了,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一个最原始、最单纯的‘爱’却丢失了!‘Liebe’(德语‘爱’字),‘Amour’(法语‘爱’字),‘Любовь’(俄语‘爱’字),‘ラブ’(日语‘爱’字),‘love’(英语‘爱’字),‘爱’(中文)……为什么要让我永失所爱!”
在麦绮与娜莲绝望的叫喊声中,警车正鸣笛呼啸而至。加尔森站在一个角落里,远远地望着教堂,望着蜂拥而至的警察、麦琦、娜莲和正向地上倒去的李蒂安,眼神中并未充满着胜利的自豪,反而浮起一层深深的忧郁。他想起了前几天刚看过的一本书,那书名就叫作《绞刑架下的报告》,是捷克共产党中央委员、作家伏契克被德国纳粹党卫军逮捕后,被关在狱中临刑前写的。所有读过或将要读到伏契克这本《报告》的正直的人们,都会永远记住伏契克在临刑前用鲜血和生命发出的谆谆嘱咐,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提醒、是警告、是疾呼呐喊,他对人们对法西斯的麻木敲响了警钟:“人们,我是爱你们的。你们可要警惕呀!”这时的加尔森,比一般人对“我们的荣誉”有了更深刻、更全面、更清醒的认识,他知道,虽然在历史的一个阶段,法西斯纳粹与“我们的荣誉”尖锐对立,但本质上他们都是对社会有着巨大危害的组织,都是为了自己、自己的党派、组织的一己私利不惜泯灭人性,并用种种伪装和理论来掩盖他们干尽伤天害理之事的罪恶,都是一定历史阶段人类丑行的集中表现。加尔森在心底萌生了一个愿望,那就是将他所经历、所了解的“我们的荣誉”的故事和内幕转告给他的一位作家朋友,由这位作家将它写出来,同时,发出自己的心声与呐喊,也就是:对于他们,永远要牢记伏契克的警告:
“人们,我是爱你们的。你们可要警惕呀!”
是的,人们,我是爱你们的。你们可要警惕呀!
正在此刻,圣心大教堂的钟声响起,又一个复活节晚祷的钟声响起……那厚重沉闷的钟声,震撼与敲击着人们的心,声音传播到很远,很远……
(本小说纯属虚构,不过是“借壳”书写故事,切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