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画坛大隐李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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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李琼久的艺术世界(2)

“立定传统,放胆而行”,“探索创新的路是没有止境的。我一边抓住传统不放,一边大胆尝试探索,失败了还可以转回来守住传统嘛”(李琼久旧稿)。在他看来,艺术是无规律、无定律、无标准、无楷模、无样板、无大功告成,无登峰造极,无天下第一,无一劳永逸的。艺术只有一个规律,就是创造、就是变。他说:“艺术是没有规定任何法则的,什么方法都可以用,现代各流派都可以拿来试……全黑、全红、全黄、全绿中都有不少东西。”(1986年11月12日与笔者谈话)甚至在很长一段时日中,李琼久把自己关在家里,发疯似的将各种颜色在各种材料上试验,横涂竖抹,大胆尝试。他用印象派色彩和传统民间色彩嫁接,用构成转换与国画笔墨对话,创作了《自画像》《奥运之光》等具有强烈形式感的作品,虽然还显得不够成熟,但令人难以置信,一个古稀老人尚能保持如此喷发的激情,如此旺盛活跃的创造生命力,以及如此开放的胸臆和前瞻性。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同代人中,李琼久是一个绝无仅有,不可复制的绝版,是个充满奇思妙想,无法无天的艺术“狂徒”。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变法,从传统中蜕变出来,《旭日丹岩》横空出世,让李琼久的艺术跃上第一台阶,搭建起了自己的话语平台。七十年代初,《金口河系列》出场,以鲜明个性的气质,完成了第二台阶的突破。紧接着不到十年,随着《南行纪游系列》亮相,实现了艺术生涯的第三台阶自我超越。此后,经十几年的沉淀,到八十岁左右,在山水、人物以及书法上炉火纯青,全方位地把自己的艺术推上巅峰,实现了第四台阶的最后超越。然而,李琼久并没有止步:“回过头来看,我过去画的那些画,还不够成熟,已尝试了好久,现在腹稿在胸,到你那里画一百幅画……我看了张大千的画,他晚年变法,在尝试色彩方面有新意,但还没有达到一定境界,不够成熟,我想在色彩上再突破。岁数大了,怕以后画不动了。”(与田文君谈话)

创造,否定,再创造,与世俱新,一直贯穿他全部艺术生涯。石鲁说他的画“充满一派青春”;刘海粟观后惊呼“新得出奇”;当代艺术评论家鲁慕迅说:“中国画正处在更新换代的过程中,青年走在前面是正常的,但又不能简单的以年龄来划代,你们那里的李琼久先生的画就很新。”(1986年2月8日与笔者的通信)李琼久追求的不是时代感,而是超越性。在不断创造,超越自我中,保持探索、创造、超越的兴奋,让他的艺术生命永不枯竭、永葆青春,这正是现代艺术精神的核心价值所在,也是李琼久艺术精神之所在。

阳刚劲健光明灿烂

“凌云看壮志,战斗仰高风”。在李琼久笔下,凌空独立、威武不屈的冷杉铁骨铮铮;横冲直撞、咆哮奔涌的大江大河,是获得自由解放的狂欢;冲天极地的高山峻岭,气势宏博;五彩缤纷的山花,天真自由的小鸟,独立不群的苍鹰,勇猛拼搏的奔牛,蓄势待发的醒狮,独步潜行的猛虎,以及穷形极像的人物;以及横绝古今、大气磅礴的书法,唤发出的光明灿烂、阳刚之气和生命张力,是对自然造化的敬畏与礼赞。其智其才,熠熠辉映出的是一个艺术家别具一格的个性才情。这种大异于文人画正统,投射出的乃是朴质强悍、自由天真、豪放不羁的巴蜀边缘文化中的精神力度,让我们仿佛忘掉世间红尘,来到一个自由神奇的天国,从中感受生命的激动。

艺术家的雄心是以自己的努力和创造来影响世界,他们按自己的标准来创作艺术,追求最高的美,并以此来改变观点。在尼采看来,人生本来就是苦难:“幸福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人所能期待的最高境界是一种英雄的生活。在这当中,他与各种艰难险阻进行着苦斗,并以此,这样那样地造福于所有的人,只有那些按照自然的旨意降生于世的人,那些思想家、教育家、艺术家和创造者,那些更多地通过他们的天性(以一种恢弘的风格表现出来的高贵和善良)……一句话,只有那些真正的人,才能将我们这些生物真正提升为人。”当代艺术评论家陈传席曾倡导:“我们的时代需要的是汉唐豪气、猛气、大气、厚气、健气,需要的是阳刚正气。”李琼久正是以阳刚劲健的生命激情,光明灿烂的笔墨,一扫传统中那些清冷、孤寂、软弱低靡之风。他以高山仰止、铁马金戈的英雄主义的艺术创造展现其精神风采,令国人观之为之振奋,异域人看后肃然起敬。他要让蛰伏已久的中华文化中,开拓进取的精神苏醒过来,使秦汉风采、盛唐气象那种勃发自由的精神真谛,在新的时代得到发扬,为民族召魂——召回我国文化精神和美学精神之魂,召回失落已久的艺术大国之魂。

逸的人生逸的画境

“绘画由人物转向山水自然,本是由隐逸之士的隐逸情怀所创造出来的。”(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隐逸是一种生活态度,他们不肯被权势所屈辱,不肯受世俗所污染,以避世逃遁而隐逸,这决不是被动的逃避,消极的人生取向。隐逸不等于没有追求、没有原则,是在有为前提下,有所不为,并可独善其身。

如果说,李琼久的前半生是在一种平静中面壁,那么,后半生则是在经历千痛万苦、惊涛骇浪的历练中走过来的。当人生面临苦难胁迫时,他没有选择对抗、哀怨,而选择了逃遁隐逸,把苦痛与逼迫当成一种追求超越的动力,在苦难中崛起,在沧桑的苦旅中不断净化性灵,在了悟中归复自我真实的生命。命运给他带来不幸,同时也成就了一代旷世奇才的诞生。

人世上,可怕的不是没有天才,而是天才能否超越世俗。若不能舍弃世俗名利,再大的天才终成庸才。在李琼久看来:“一个艺术家有了名利二字是画不好画的。”舍不得“名利”二字,无法接近“无为”、“虚静”,无“无为”、“虚静”之心,无以得道超升。他从人世苦难中挣脱出来,接着又被荣誉与光环围绕,在有条件获得世俗奖赏时,他义无反顾地主动选择了放弃。画与心的标杆越高,修为可穿透、可破解的能力就越强,也才能跳出世俗,向高度靠近。他一生远离政治。与世俗的距离拉得愈开,则所寄托于自然者愈深,其所表现于山水画的意境亦愈高,形式愈完整。他的这种放逸性,由纵横恣肆、高风雅韵、神超形越、物我俱忘的画作中充分地释放出来。

一个伟大艺术家的追求,是让精神上的负担得到解脱,期盼一个完全可以把自己安放进去的世界。李琼久数十年如一日,在峨眉山“面壁”,经回归本心的洗礼,终于完成人生的涅槃 。这是人生的艺术化,由人生的艺术化转而为艺术上的自觉,即人格之逸向画格之逸的超升。

《峨眉晨曦》朱岩一抹,冲天极地,朗朗乾坤,光明灿烂,有太虚之体。《八十四盘》近景,危岩高耸,如铜浇铁铸,云中冷杉雄姿独立,有神圣不可侵犯之势,远景峰峦叠翠、群山环抱,一层中更有一层。《峡谷变通途》百丈岩壁、刀削斧砍,铁路一线穿山破壁,远景朱砂横涂竖抹、凌空起舞,如飞虹坠落人间,卧以游之于有限通向无极。含烟带翠的《洪椿坪》梵音渺渺,有玄牝之灵。如果说这批前期作品以豪迈奔放、一泻千里的纵横恣肆风格所透析出雄强刚大的风骨,那么,后期所作《南行纪游》索笔急切、奋袂如风,循法不逮其精,纵心不逾短少。《虎丘》则穷工极尽造化之变,“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则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是有。”(清代恽格《南田画跋》)简之入微,则洗尽尘滓,独存孤迥,烟鬟翠黛,敛容而退矣。这种不守常法,别为一法,突破事物外形,以把握事物本质,由本质而忘其外形的风情高致,正是由人格之逸向画格之逸的迁升。

对李琼久画持争议者认为,刚健中有失“雅淡”,简笔中有“纵横习气”,不入逸格。

何谓逸格 宋人黄休复在他的《益州名画录》一书中有述:“画之逸格,最难其俦。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曰逸格尔。”可以说这是对“逸格”最早的解读。董其昌提出重自然、重逸、重神而不重精、能的文人画理论,主张“以淡为宗,无形是以韵为主”为逸的把握标准。

李琼久高视阔步、不拘常理,一掌推开明清文人画一路,直取唐宋人高格雅韵、豪放一脉。以“穷天地之不至,显明之不照,挥纤毫之笔,则万类由心;展方寸之能,而千里在掌”(《全唐文》七六三卷)。所透析出的艺术精神,即是庄子所谓的道,这种万物融其神思,大化流通的纯粹精神境界,不正是逸的精神境界呈现吗

“画以简为贵”,这是淡的品格。李琼久所作山水,纵横放肆出法度之外;花鸟平淡天真,人物虽离方遁圆而极妍尽态。其画风曾一度为人斥之为“简笔山水”,实得淡的精要。宋元明清不少山水,三矾九染,重叠繁复。而李琼久所作,皴、擦、点、染俱下,夹色夹墨、贵写非描,随类赋形,尽山水之变。李琼久之简淡,得宋元人之精妙,四王之真功,由繁而简,进而为逸矣。

李琼久的冷杉,一笔成形,线粗如柱,笔简形具。八尺达摩,抱腕而书,形神兼备,气贯长虹,有“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的纵逸之气。 “淡不淡,只看作品,能否泯除人为刻饰之迹,以冥合于自然的统一,无限生命。排斥自然中的某种形相,而拘于自然中的某种形相,这即是一种陷溺,即不能称之为淡。”(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庄学精神必归淡泊,这是中国艺术的最高命题。论画之淡,以墨为色,以淡为贵,淡的意境出之自然,不假人工矫饰,意简神清,总须味外有味,令人嚼之不见,咽之无穷。笔墨也罢,简淡也罢,逸的本质仍然在于画家本人的品格是否高逸。

面对贫困、逼迫,李琼久心怀坦荡,面对功名利禄,李琼久躲避逃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人品高洁,有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孤傲之气,何其不淡 李琼久一生书画万千,一纸不留,全部奉献,居天地之广居,立天地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与民由之,何其不淡矣!

忘适之适齐同天地

中国古典艺术不言美而求道。并将道作为艺术审美的最高精神加以把握。庄子所谓“和”、“游”的观物,实质也就是美的观照。他在《齐物论》中,提出“自喻适意”的美学命题,在主观与客体世界得到一种大融合、大自由而冥合为一的自喻适意中安顿自我,成就了适的忘我物化,及自身人格的彻底艺术化。李琼久的人生观、宇宙观以恬适的感情与知觉,无用为用,忘我物化,表现在“忘适之适”的艺术精神中。

何谓“适” 快适、愉悦也。如果进一步将“适”作三个层次把握如次:

其一,“适人之适”;以他人之乐而乐,而非发之自我,这是一种带伦理倾向,渗入心灵的习惯成见中所获得的审美愉悦,其间还包含有自身的审美愉悦受制于生理欲望役使的快感。这种审美观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满足道德理想和感官享受的需求,在古典美学中属较低级的审美层次。在庄子看来,这种“役人之役,适人之适”受制于理智欲望束缚,是一种虚伪的、非出于自然本心的愉悦。

其二,“自适其适”;摆脱理智和生理欲望的束缚后,强调主体自我生命的发现而快适。这不是适身耳目之娱及道德的满足,而是生命内在的需求,即“释域中常恋,畅超然之高情”。这是一种不关乎功利欲望的自由审美愉悦。

其三,“忘适之适”;当你忘却营营,心灵为观照的对象深深吸引,最终自我浑然化归于对象之中,与对象合而为一,自己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同样也忘记了心灵深处的愉悦感,进入一种超愉悦状态。这种忘适之适,是在意识中感受不到的欢乐、无言以说、无思在感,从生命中自然流露出来,却又融汇于天地间,无止无息地欢畅运动着,即为齐同天地的大乐,亦老子所称之“大美”。这种大美或曰“大乐”、“天乐”的境界,便是中国古典审美愉悦的终极境界。

不必讳言,李琼久早期一些作品如《旭日丹岩》《大办钢铁》和人物画《迎春》以及部分极尽精工所作的山水画是为避祸求生,不是从真实自我出发,而是遵照人为准则标准的“适人之适”的愉悦。

后来,随着对自由和生命的渴望,通过“坐忘”、“虚静”的内功修练,李琼久摆脱了理智欲望的束缚,根绝“成心”俗见,“一利钝得失,宠辱皆忘怀”,很快进入内心观照,创作了如《金口河系列》《深秋霜叶未全红》《横绝峨眉巅》等作品。纵情丘壑,娱情山水,得之乎身心自适,荡之乎神思飞扬,神超形越,襟怀湛然,充分感受自我生命被确认的快愉。心灵获得解放,发自肺腑的欢畅,与天地同乐,这种摒弃功利欲望、遵从内在的生命呼唤,“自适其适”的自由愉悦,将李琼久的艺术推上了自我生命向天地精神合一的超升。

而李琼久后期所作《南行纪游》《虎丘》《高僧图》《草圣像》等作品则又更上一层,完成了与天地精神合一的超越。晚期,他在获得彻底自由解放,追求“天外之天,水中之水,笔中之笔,墨外之墨”,忘乎技法,忘乎是非,忘乎物我,忘乎足履之适,甚至忘了自我的存在,也忘了那股涌动于心灵深处的愉悦感。在一片清朗空寂中复归平静本我,李琼久由这种“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而完成了彻底的适意,成就了忘适之适的艺术终极境界。

李琼久是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艺术家,他一生闯过许多凶滩恶浪、生死劫难。从没有阳光,没有希望中挣扎出来,从千痛万苦中崛起。这种生死交变,切肤之痛,一般说来会自其艺术作品中流露出愤懑与抗争的情绪。然而,当我们通观他一生的所书所作,却找不到一点对命运的叹息与绝望、对权贵的屈辱与自卑,更不见如历史上失意旧文人那种孤愤与怒吼、悲鸣与哀叹、怯弱与猥琐,以及怨天尤人的无奈。在他作品中所呈现的,则是“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这些追求光明灿烂、自由洒脱的艺术作品,合天地自然大道,所透析出的,乃是艺术家真实的艺术生命价值。这种非主流呈现崇高的人格力量,当然与那些平庸艺术家的胸怀和境界不可同日而语。这种具有真诚、丰实的艺术精神魅力,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禅学的长期浸润。在禅家看来,世间万象飘忽不定,将一心纠结于事物表象的执著,视之为向外攀缘的“放心”,禅家坐禅修行,便是为了脱去尘俗,把心收回的“安心”。这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充满自信,不至走到自毙之路的生活取向,决然不是为了逃避现实生活,而是倡导在现实面前,承担起责任义务,在自我修行中,静化心灵,发扬人性中真、善、美的光辉,抛弃自私、狭隘的个人感情,培养起人性大爱,智慧地生活。

一个健全高尚的人格,在任何环境中是不会改变的,不是命运可以支配,也不是人为可以扭曲的。这种人格实现的愉悦感、幸福感,也就具有了绝对的价值意义。李琼久面对人生、社会,选择物我两忘、无适之适的生活,取另类积极人生态度,就本质而言,这是一种对现实更高层次的认识和超越,是更本真、更纯粹的艺术生活。

真正的艺术,不是世俗感情的介入,而是尘世无法找到的精神寄所。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正脉中,永远洋溢着一种乐观情调,它强调人与自身以及天地的和谐。这种和谐亦如利剑,可以削去现实的痛苦、历史的忧患,劈开一条通往人生幸福之路。正如尼采所述:“艺术是人类的幸福,解放人类,唯有艺术……它把人们引向静寂的彼岸,给人以最聪明智慧的启示,俯察人间的千痛万苦,使他们顿悟。世间的伦理、好恶、真伪、美丑都贱如粪土。”

李琼久以博大的胸怀和超尘绝世的虚静之心,参乎造化,体现出对宇宙至高无上之物的沉思,具有宏大、磅礴、神圣之实;在静照忘求、忘适之适中潜伏着民族的自信和历史的生命,辉映出浑厚、深邃、旷古的内力之美。